当“饺子狂”父亲和“厌饺症”的我住到一起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柳一
几年前,父母从老家来北京帮我带孩子,三代人从此朝夕相处,一桌吃饭,闹出不少矛盾。
父亲的饮食口味重油重盐,他热衷于腌制各种咸菜,每隔一段时间剁上一碗,再倒上酱油、醋,加点香菜叶子,不论吃什么都要配上这碗咸菜。我再三反对,表示这种饮食对于“三高”的他来说极其有害,还吵过几次架,但收效甚微,人上了年纪可能就愈发固执了吧。
《南极料理人》剧照
我们早餐吃得简单,牛奶、鸡蛋、面包,再来几片酱牛肉,一些新鲜果蔬,易做且营养丰富。但父亲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早饭,他号称自己“这辈子没喝过牛奶”,并以此为傲,证明自己不“数典忘祖”,在他看来,饮食习惯逐渐变得跟我们一样的我妈已经忘了自己农民出身的本色,变得“小资”了。
他每天很早起床给自己做专属早餐,用酱油和葱花烧一碗汤,主食基本离不开肉饼、油条、饺子,其中以饺子为主。说起饺子,这是父亲一生的挚爱。他以前在老家时,几乎每天都会吃饺子,在我看来复杂且麻烦的诸多工序:和面、醒面、剁馅儿、擀皮儿、包饺子、下锅……他早已驾轻就熟、一气呵成,每天重复也丝毫不觉得麻烦。待到饺子出锅,他盛出一盘,自然要配上那碗咸菜,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孤独的美食家》剧照
我则恰恰相反。回想起来,我小时候对饺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随着成长过程中吃的饺子越来越多,直到每天都吃,我开始出现逆反心理,看到饺子就皱眉头,倒不是觉得味道不好,而是单纯对“吃饺子”这件事情反感。毕竟,即便美味如满汉全席,也受不了每天都吃呀。等终于上大学离家后,我就很少主动吃饺子了。大学四年,我吃饺子的次数用一只手数得过来。
认识我老公后,第一次去他家吃饭他父母就做了饺子,可能这是老一辈人表示热情的通用方式?我硬着头皮吃了几个就再也吃不下去,后来听老公转述他父母的评价,“这孩子太拘谨了,怎么吃得这么少?”
等我和父亲因为孩子又住到一起,饺子就又成了问题。父亲依然如故,抓住一切机会做饺子,除了早晨做给自己吃,赶上家里有人出差或者旅游,哪怕只离开一天,他也要做一顿饺子,美其名曰“发脚”,等人回来再做一顿,名目变成了“接风”。来客人,做饺子以示欢迎,遇到高兴事儿,吃顿饺子表达喜悦的心情……
在我们家,所有的节日,不管是传统节日,还是父亲嗤之以鼻的各类“洋节”,统统要吃饺子。中秋节父亲嫌月饼“太油太甜”,但转头就吃起了更油腻的煎饺,竟然还是油梭子馅儿的!家人过生日他绝不吃蛋糕,这些东西太“小资”了,一碗饺子才更应景。春节更是当之无愧的正日子,我们基本会从进入腊月开始每天吃,一直吃到出正月。每当我提出抗议,父亲就理直气壮地说,中国人过节怎么能不吃饺子?
平心而论,父亲做的饺子味道相当不错,品类也丰富多样,从形式上来看,蒸煮煎皆有,从馅料上来讲,猪肉白菜、芹菜牛肉、韭菜鸡蛋、素三鲜、鲜虾瑶柱、酸菜粉丝等新旧口味层出不穷,而且皮薄馅大,鲜嫩可口,但吃的频率太高,即便好脾气如我老公,也从最初赞不绝口,到后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咱爸做饺子是不是有点多?”
《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由于工作性质,我大部分时间不用坐班,疫情以来更是全天候居家办公,几乎一天三顿跟父母一起吃饭,因此,跟我老公相比,我的饺子苦役更加沉重。被勾起了童年阴影的我屡屡抗议,最初争执一次能管上几天,父亲做饺子的频率低一些,或者同时给我烙两块饼,但几天后就又恢复原状了。
争执的次数多了,父亲开始打苦情牌,那是一段来自童年的悲惨历史:爷爷奶奶家里很穷,父亲只有过年才能吃到饺子,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味的食物。即便是过年,那幼小而饥饿的胃也不能得到充分满足。有一年春节,还在上小学的父亲在村里玩,看到一户富裕人家的孩子端着热腾腾的饺子坐在门口,逗他说可以一起吃。他兴冲冲地跑过去,富家孩子故意闪开,他摔倒在门槛上,饺子没吃成,还磕到了下巴——一道浅浅的疤现在还藏在已经发白的胡茬里。
也许是难以果腹的记忆、被戏弄的耻辱感,把吃饺子这几个字深刻地烙在了父亲心里。他后来考上了大学,这在那个年代是很难得的事情,毕业后国家分配了体制内的工作,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但对饺子的渴望却丝毫没有消减,他愈发固执地追求童年时代匮乏的东西:香喷喷的饺子,油汪汪的肉饼,漂着油花的一切汤汤水水……与此同时,他却对童年认知范围内不存在的东西避之不及,比如牛奶、蛋糕、刺身、寿司,那些被他统称为“小资”的一切。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除了饺子,父亲关于贫瘠年代的记忆还包括一块手表,因为家中贫困,只能供作为长子的他一个人读书,而他同样成绩优秀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姑,主动辍学去厂里做工,待到父亲考上大学,大姑把攒了几年的钱全拿出来,给父亲买了一块上海全钢手表。那块手表父亲戴了很多年,早就坏了,但他始终珍重地收在抽屉里。
饺子、手表,这些属于那个时代的伤痕,也许父亲注定要收藏一生。
《步履不停》剧照
说了这么多,但我对饺子依然谈不上和解,只能是多了几分宽容,毕竟,和父母一起住,三代同堂,更闹心的事儿可远不止这一件呢。
最近,父亲回老家办事,因为疫情原因暂时无法再回北京,我的饺子苦役暂时解脱,同样,父亲的饺子压抑也得以释放,我妈说,他现在一天吃三顿饺子。我听了只有苦笑。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儿子目前还很喜欢吃姥爷做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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