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岁,我辞去了外企的工作,变成了一个童书编辑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781 篇文章
题图:作者目前的工位。
作者:太白,长期主义者,帝都打工人,喜欢好书、旧友、新菜式。个人公众号:童书编辑太白(ID:TStaibai)。
不知不觉,已经在出版社工作了快一年了。
时间过得飞快,我还记得刚入职的第一周,主任每天都会把一大摞的书放到我的工位上,让我先拿这些大奖书籍洗洗眼睛,再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职位是外版童书的策划编辑,也称版权编辑,简单来说,就是去找到国外的好书,将它引入中国,基于自己的理解和市场的情况对其重新定位、策划、翻译、设计、制作,最后在国内市场上出版。
而新人因为见过的好书有限,眼界未开,所以遇到一本还算不错的书,很容易就会“惊为天书”,选书的质量上不去,所以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座位旁边就是窗户,初夏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手里捧着的书上,我感到很幸福。三十出头还能带薪看书,我当这是一份人到中年的礼物。
时间线再往前推几年,我大约完全想不到自己会从事这份工作。
同许多人一样,我看似重视职业规划,实则是有些随大流。打小成绩就还算不错,一路顺风顺水地进了重点大学,学的是热门的经管类专业,那时外企在中国风头正盛,拿到 offer 被请来做就业分享的学长学姐们讲如何在麦肯锡、波士顿咨询的一轮轮面试中过五关斩六将,还有四大和一干快消品牌的管培生含金量怎么样,性价比如何。
在这种影响下,我从实习到第一份工作、第二份工作都去了 500 强外企,中间还去日本留了个学,硕士学的是和工作相关的市场营销。
2017 年的圣诞节前后,我所在的事业部总经理要调回集团本部,回国前请我们企划部门的几个人吃饭,地点选在了三里屯的一家墨西哥餐馆。
吃完饭出来华灯已上,走几步正是洲际酒店的背面,雪亮光点从楼顶流星雨般不停坠下,时有驯鹿、雪橇、飞鸟、圣诞老人模样的灯影活泼跃过。看着夜景,只觉得盛世繁华,美丽得像随时会消失的幻觉。
▲ 图片来自作者
此时,距离我本科毕业已经过去了 8 年,外企正在慢慢走下神坛,在许多领域的竞争力不复当年,又因价格居高不下,市场份额也在不断缩水,薪资与国内的公司比起来,优势也并不明显。
互联网公司成为猎头眼中的新贵,下午茶、海外团建、动辄六位数的年终奖,听得见资本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996、ICU 的传言,也挡不住一茬茬优秀的年轻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 哪怕就去混个履历也是好的。
我是个在许多方面很传统的人,我喜欢实体经济,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产品,对流量经济、虚拟数字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之前没有选择进入金融行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也正是因此,尽管那时互联网公司正蒸蒸日上,我却并没有动过什么心思 — 工作内容并不讨厌,甚至还有喜欢的部分,企业文化熟悉了之后也还蛮舒服,再加上彼时所处的团队氛围好,领导靠谱,又刚刚升了职,我完全没有离开的理由,在自己的舒适区里认真的努力着,虽然当时公司(我所在的事业部)销售业绩连年下滑的趋势已初现端倪。
一转眼,时间来到 2020 年,这一年对许多人来说都是艰难的一年,对我们也不例外。公司走了很多人,有的是被人事约谈赔款,有的早早另觅下家,明哲保身,有部分产品线被整个砍掉,组织结构也发生了变化。我是那个在这场大变动里安全的人,甚至还小小的升了个职,但此时的我,既迷茫又缺乏信心。
彼时的我,对我所处的组织缺乏信心,我无法想象它将如何逆势而上,重现辉煌;我旁观一个空降的外籍高管说着漂亮话,接连送走我的上司和下属,干脆利落,感到一个人在一场职场变动中的无力和渺小。
我对自己感到迷茫,由于市场经费被大幅缩减,当时的营销工作属于一个“低电量运行”的状态,在有限的预算下堪堪维持,基本没有什么创新性的工作,再加上原本三个人的工作落到我一个人身上,工作内容繁杂琐碎,时间被切割得厉害,我感到自己像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陀螺,每天拼命旋转,空有疲惫没有成长。
那种每日在消耗自己的感觉糟透了,我不知道我该咬牙挺过这一段(它会何时结束?),还是换个行业搏一下?人过三十,管理经验却还浅,换一家公司的话,我需要重头做起吗?
如果说调整心态,就混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仍有几个问题需要回答:
我愿意忽视自己的感受,混下去吗?
如果我选择这样做,我能混多久呢?
如果有一日,我待不下去了,到那时,我年纪多大,能做什么呢?
说不上理智或不理智,这三个问题,彼时只能答得上第一个问题的我,辞职了。
▲ Photo by Johnny Cohen on Unsplash
辞职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我重整旗鼓,开始找工作。
找工作是一段煎熬的过程,煎熬不在于某一个具体心仪公司的面试失败,而在于你需要不断地剖析自己,推翻自己,摸索自己真正的“需求”(我们有时会误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当做自己想做的),找到自己真正的长处,在自我打磨中找到自己心中真正所向,并努力去证明自己可以配得上它。
求职的前半场还算顺利,凭借 7 年市场营销的履历,我很快拿到了两个国内公司的市场经理的 offer,沟通完薪资后去了其中的一家。与之前的百年企业相比一个很大的不同是,这家公司不谈历史,都在谈创造历史。它在望京,我看好它的市场前景,创始人背景资源,还有一点点兴奋可以进入新兴行业,学习新的东西,与年轻的小伙伴一起成长。
然而,我高看了自己对工作强度的接受程度,低估了自己对工作生活平衡的需求。
互联网公司,尤其是初创公司的下班时间好像就是说来听听的,到了 7 点并没有人走,我到家一般都是 10 点以后,有时会到 11 点,听邻桌来自学而思的妹子说,这强度并不大,都是前半夜下班,那里的所有人,除了我,似乎都从未经历过朝九晚六的职场。
也许是因为前面的工作都不是这种高强度的,也许是因为不再年轻体力不够,这份工作确实让我感到很疲惫,比那更重要的,把家当酒店一样,仅是个睡觉的地方,完全没有自己生活的时间这件事,我发现我原来完全无法接受。
我一度试图说服自己,想要获得想要的东西,就要有所牺牲妥协,可是那个“想要的东西”十分模糊,我终于承认,我根本没有想清楚就扎进了求职中,像一条盲目的鱼,随着大流,朝自认为“有发展”的地方去了。可笑我自诩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当大数据循着我履历中的关键字找到我,我却完全没有想过走出信息的茧房。
那段时间因为过年加疫情,父母暂时未能回老家,和我们一起住在北京。
每天晚上,我回来前妈妈也不会去睡觉,而是一会儿在客厅,一会儿在卧室等我。
每天我推开家里的门之前,都会调动一下自己的表情,想让自己看起来 ok 一些,但我妈每次看着我的表情,就好像我快死了。
▲ Photo by Sorin Gheorghita on Unsplash
一个月后,我再次辞职了。
这段短暂的职场让我感到非常挫败,团队领导挽留并给出了一些提案,但我只感到羞愧,没有领受他们的好意。
无人的下午,我蹲在阳台的琴叶榕跟前,低头扒拉着花盆里的土,想着工作对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该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重回外企,会不会进入同样的循环?我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我该把生育安排在怎样的时间节点?如果有了孩子……
大脑里一片兵荒马乱,我和好友发微信,哎,要不我干脆生完孩子再去上班算了。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我清楚得很,生完孩子再去上班,一切只会更难。
恰逢猎头来电,我听完职位要求,答:“我觉得我和他们理想的候选人画像应该有较大差距。”
该猎头已经和我聊得比较熟了,闻言大笑:“理想的候选人?存在吗?”
我也被她逗笑了,心想:“理想的工作?存在吗?”
怀着这样一种有点奇妙的心情,我打开本子,开始梳理自己心中的“理想工作画像”:
一份理想的工作,应当是能够让个人需求、个人喜好、个人能力达到三位一体和谐统一的工作。
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自认不是工作狂的我十分笃定这一点。因此,我对这份工作的需求是:可提供维持日常开销的薪资,同时不让自己私人的时间被过分挤压;相对稳定,毕竟还有一些年的房贷要还;有成长性,在不断吸收新东西的同时,经验也可以成为财富,而不是仅仅吃年轻的红利。
喜好方面,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闲暇也就是比较喜欢看书;在过去市场营销的工作里,策划、文案创意这部分的工作内容是我比较偏好,乐于投入其中的。
能力方面,我有较多中短期的项目管理、推进经验,统筹协调能力较强;可以做策划、写软文,制定流程规范;会几门外语。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考虑过往行业、岗位经验,试着从上面这三个集合中找出交集来,圈定了三个方向:体制内宣传类岗位、内容营销/新媒体编辑(在单个公司的稳定性相对差,但产出能力的成长是落在自己个人身上的,可以不用和平台强绑定)、以及……外版图书编辑。
写下“外版图书编辑”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意识到这是我最想做的,很可能也是最挑战的。
▲ 图片来自作者
它意外着完全更换行业,从普通的商业企业转到文化出版行业;也意味着职位要求的变化,作为一个专业的赛道,在聚集了对书、对文字敏感的人群里,对立身的要求,变得更高。
由于缺乏行业经验,我没有孤注一掷的信心,考虑再三后,一边备考体制内,一边在求职网站上发消息,相熟猎头表示出版行业门槛高,对从业资格或相关工作经验要求多,恐怕爱莫能助,我十分理解,自己静静努力。
在一个区级岗位面试落败后没几天,我和在日本工作的好友雪聊天,她正考虑回国,因此也在找工作,聊着聊着忽然说:“哎,你想进出版社吗?我一直觉得你很适合出版社啊!”
我苦笑:“我一直就想去啊,但是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可以摆出来说服不认识我的人我适合做这行、可以做这个工作,截止目前,我连去说服的机会都没有。”
雪忽然激动:“我有个前同事从亚马逊跳槽去了出版社,她人很 nice 的,我去问问她们那边招不招人!可不可以内推!”
我感到自己的心好像一下被拎了起来,说:“好啊。”
雪在这件事上展露出了异乎寻常的行动力,没一会儿,就拉了个群,对方很愉快地表示刚好在招人,可内推,让我把简历发到某邮箱。
我很感激,尤其是看到那句真诚的“不用谢,希望真心爱书的你可以得偿所愿”。
我把早就为这个岗位准备好的简历发了过去,第二天,便接到了主任的电话,是个很亲和的女声,像聊天一样,交流见解,大概聊了半个多小时,在电话里的结束,她给我留了个作业,让我从海外挑 20 种童书给她,不限定国家语种,需要国内尚未引进,并阐述为什么选这些书,这些书哪里好,具有怎样的价值。
我清楚对于没有从业经验的我来说,这是唯一证明自己的机会,我需要证明自己的信息获取能力、选书眼光、思考逻辑、外语水平、对文字的理解在线。
之后刚好是个周末,除了吃饭和睡觉,我一直在找书,久坐背酸,但整个人很兴奋很开心。资料提交后,我收到了面试邀请,面试笔试几轮下来,终于在一个下午,接到了 hr 沟通薪资的电话。
结束电话,我心里像放了一朵巨大的烟花,一面开心,一面强作矜持地和先生说:“编辑收入主要看书卖得好不好,新人第一年只能吃底薪,我薪资要减半了。”
他把我眼睛里的光看得明明白白,说:“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有收入,我就很开心了。”
我老脸一红,开心地跑掉了。
▲ Photo by 1035352 on Pixabay.
在告别上一段稳定职场后的一年里,求职路上不快乐的瞬间是远多过快乐的瞬间的,那些迷茫、挣扎、怀疑、挫折,以及招聘方对于已婚未育女性的不友好,都曾让我感到疲惫和难过,但未曾后悔。
以前看过一句颇为鸡汤的话,说,如果你很想很想做一件事情,那么整个宇宙都会帮助你。在雪热心地拉群时,我忽然又想起了这句话,以及这句话隐含的藏在偶然背后的必然。
作为编辑的工作繁忙、充实,这篇稿子我也是零零碎碎地用了一些天攒出来的。偶尔会有很强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也和所有的其他工作一样有着许多不完美。
我将这些写下来分享,并不是推崇裸辞转型,虽然我自己这样做了。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尽管年过三十,中年人依然可以选择勇敢一点,只要你知道勇敢的代价并愿意承担,只要你有计划,有心之所向;
我最后去了我想去的地方,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我没有一步到位,我应该会找一份离我想做的事情更近一点点的工作,慢慢调整,而我损失的,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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