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一个年轻人提桶跑路的第5年

一个年轻人提桶跑路的第5年

文化

"

33岁的曾浅石靠做日结工为生,全国各地的廉租房是他的落脚点。他出身贫困,未能完成初中学业,又长得瘦小,在有限的体力劳动中辗转谋生。

在当代社会做一个游民,看似拥有了世人眼中最奢侈的自由,却要为此承受贫穷和不安,以及与社会维持微弱连结的飘摇。

四处游荡

围绕着一条流水线,十几个工人对坐一圈。一瓶瓶没有封盖的卸妆水排着队来到他们眼前。

桌椅的高度完全契合矮个男人的身材,曾浅石如同融为了机器的一部分,力臂一样的胳膊重复着精准的动作,一手扶住瓶身,一手拿起瓶盖,大拇指和食指发力,把瓶盖紧紧拧上。

从上午8点到晚上8点,除了两次吃饭和两次上厕所的时间,传送带一刻不停地运转着,曾浅石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一天下来手指开始酸痛,如小虫在皮下爬行啃食。

走出工厂天已透黑。那是2023年1月12日,离过年还有将近10天。曾浅石当下决定辞职,直到过年都不再找活干。

33岁的曾浅石过了五年“做一休三”的日结生活。提桶跑路是他的生活常态。他游走于全国各地的劳务市场,四处打短工。做的大多是一日一结的工作,干一天就结束,长的也不过连续五天。超过10天的工作绝不考虑。

曾浅石生长于江西遂川县一个山村,初中没读完就跟叔叔去外地打工了。2017年,他还在一个工厂做长期工。有天领班安排他下周上夜班,周一白天他便没去上班。结果领班怒气冲冲地打来电话,说没有正式通知他上夜班,以旷工为由把他开除了。

这件事让他对打长期工厌恶至极。他决定摆脱这种遭人拿捏的状态,只做随时可以跑路的短工。

在这之后的五年,他几乎做遍了所有形式的体力劳动,包括快递分拣员、仓库打包员、五金厂操作员、医疗厂打包工、景区保安,也送过外卖、摆过地摊。仅2022年,他就做了15种不同的工作。

出于对稳定工作的厌倦,曾浅石靠日结工作享受着世人都艳羡却不敢追求的自由,同时也承受着常人最难以接受的漂泊和贫困。

他喜欢干轻松一点的活。比如在路上拦电瓶车给它们上牌照,在社区做防疫保安,或是在电商园扫描快递面单。这些活儿往往只招临时工,干个两三天,岗位就自动解散。有次他找到一个工厂,工资高,宿舍洁净舒适,到了那里得知要干45天,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去年十月,他在苏州市找到一个在物流园装车的工作,密密麻麻的大包货物快速从传送带上滚落,他要及时把它们装上。不到10分钟,堆积的货物就快把他埋了。他实在扛不住,把工作服还给领班,当下就不干了。

从物流园出来,他打了个车到火车站,又花了16块钱买了张高铁票,从苏州逃回昆山。忙乱了一晚上,没赚到钱,反倒搭进去一些车费。

图 | 在物流厂工作

有人说曾浅石执着于提桶跑路的生活,是因为吃不了苦。他身材瘦小,个头只有1米63,这在劳动力市场上是个缺憾,甚至招保安的岗位会直接刷掉他。倒是他自己怕被人看扁,很是在意自己的面貌,每天出门前,曾浅石都会花个五六分钟把头发吹出造型,再打上发胶,还会定期把眉毛修剪齐整。

清爽的形象还给曾浅石带来过一段演艺生涯。他曾在横店、宁波象山影视城跑过龙套,因为相貌端正,打扮得精神,有时他能在一众群演中被提拔成有台词的路人,有次在一个古装戏里他还被安排跟男二号对话。

图 | 在影视基地

游荡中的年轻人在不同城市间随意切换。夏天在南方打工酷热难耐,他便跑去北方找活儿干,北方的食物吃不习惯,待不了几天他就又回到南方。

没有稳定的收入,曾浅石常年维持着低水准的消费,吃快餐,住三四十块一晚的房间。有的房间比储藏室还狭窄,有的就是在厨房里放了张板床。除了吃住,他的消费只有喝饮料和去网吧,这两项爱好他戒不掉。

他所有的行李装在一个背包里,里面有两件外套,一件轻薄的羽绒服,一件毛衣,裤子两条,还有两件 t 恤,全是耐脏的黑色。此外还有十几双袜子,一双拖鞋,一个吹风机,一个电热水杯。

最拮据的时候兜里只有10块钱。他买了桶泡面,两瓶矿泉水,分文不剩后急迫地寻找工作。没钱的时候,他曾在火车站大厅的按摩椅上睡了一晚。他还住过公共厕所,在一个宽敞的隔间铺了块布就躺下睡了。

一个问题青年

最初决定外出打工,始于曾浅石对美好生活的简单想象。一个在学校成绩垫底的孩子,尝到的只有学习的枯燥和老师的批评,打工生活带给他一丝挣脱痛苦的希望。在更难和更容易的选择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押注了后者,等待他的却是一条更加曲折的道路。

曾浅石念初一时,班主任天天苦口婆心地劝差生好好学习,说这是穷孩子日后能出头的唯一路子。曾浅石却有了辍学的想法。

每年过年,他都看到外出打工的哥哥们穿着新衣服回村,用着那个年代正流行的天线手机。曾浅石家里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吃不上几回肉。外出打工带来的财富给了他直观的冲击与诱惑。

那些人还告诉他,在外面打工很有意思,能认识很多女孩,还能看到海,去大海里游泳。他日思夜想,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走出去。

2006年,退学后的曾浅石跟着叔叔去了福建的鞋厂打工。如愿看到了海,也尝到了那些哥哥没有告诉他的苦味。打工的日子,要忍受从身到心的折磨。

在车间做活同样会饱受挫败与恶语批评,程度比在学校更甚。组长见到他就要骂他几句,说他笨、学得太慢。鞋面上有一针没缝好,就要被退回来返工。比学校更残酷的是,即使他做好了,也不会得到褒扬。

那时,他有个表哥也在鞋厂工作。表哥有大专文凭,在鞋厂做销售,平时在办公室工作。曾浅石去过几次他的办公室,发现那里的一切都是车间的反面。

巨大的车间被机器与工人占满,工作时几十台缝纫机在耳边哒哒哒地交响。单调重复的声音连续扰人近十个小时,有时甚至要响彻通宵。车间的窗子对着走廊,白天几乎没有光照进来。

那是曾浅石第一次意识到学历给人带来的差距,悔意涌了上来。表哥建议他去学学编程和鞋样开发,可一想到自己念书时就什么都学不好,这次更不知道学多久才能成事,他还没开始尝试就退缩了。

日子变得没有盼头。被组长骂得太烦的时候,他就翘班去网吧打游戏,或是去海边玩。6个月以后,他离开了工厂,先后去了KTV和酒吧做了服务员。性格开朗又会来事的他在酒吧有过小高光,一路做到了领班。只是后来生意下滑,压力之下他没能在那一行进阶。

图 | 曾浅石在酒吧工作时

一步步地被推到稳定的边缘,最终他轻轻地迈过那条线,过上了彻底放弃安定的游民生活。选择做游民,在很大程度上是抛却长期发展、积累财富的可能,这源于他难以想象自己能够拥有富足美好的生活。

更加轻松的游民生活令他上瘾,稍不顺心便可以转头离开,免于忍耐。他曾经吃海鲜过敏,差点死于窒息,之后更加坚定现有的生活方式,觉得人总是要死,与其长久地在一个地方忍耐、受苦,不如随性轻松些。

广东惠州是曾浅石的一个据点,那里物价低廉,气候和饮食都适宜,劳务中介也很多。在别的城市混不下去时,他就会回惠州呆着。他常去同一家网吧上网,那里蛰居着很多和曾浅石类似的日结族。

网吧进门的阶梯上,放着一溜行李箱、编织袋和水桶,没活干时日结工们就来这里消遣。日结族大多只有小学或初中学历,干一天活挣一天钱,钱花完了再继续找活干。住所也游移不定,有时是每月一两百元的短租房,有时是每日几十块的日租房。

东南沿海城市密集的工厂滋养了日结族。曾浅石发现,很多小型工厂几乎完全依靠日结工做活,长期工则成为监督者。影视行业的勃兴一度让“做群演”也成为日结工作的主流。而近年随着短视频的兴盛,游荡在四处的人们开始在互联网上展示自己的生活,以此谋求到一份生存补贴。

这些年来,曾浅石遇到过不少在全国各地漂流的日结族。每个人选择做游民的时间各不相同,原因却大抵相似。他们都厌恶进厂打工,不想像机器一样在流水线上劳作。在内心深处,他们不认同既定的社会程式,不相信按劳分配的存在,对于积累财富、进而置业结婚不抱有希望,认为自己“没有这个命”。

面对他们认识的不公,游民唯一的抵抗就是削弱与社会的联结,游离在体系之外,自我放逐。

回不去的家

春节前几天,曾浅石回到江西吉安。吉安离他老家只有100多公里,从火车站出来后,他犹豫了整晚,还是没有回家。

他已经将近8年没回家了。他想回去看看,尤其在过年的时候。去年过年,他和朋友在工厂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点了一个辣椒炒肉,一个蒜苗炒肉,算是年夜饭。

他怀念小时候过年的热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丰盛的饭菜,整夜都是鞭炮声。他听说近年村前还修了新的公路。他想去看看,也想再上山挖一次冬笋。

只是家之于他已经不再是家了。

童年时,曾浅石对父亲的印象模模糊糊,这个撑起一家的男人只在过年时回家。看到儿子倒数第一的成绩单,他只苦笑着摇头说“怎么就考这么点分。”在曾浅石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他流露关爱。

随着他长大后退学、四处飘荡,父子间的矛盾逐渐激化。在父亲眼里,老老实实在厂里打工才是唯一的出路。曾浅石无力扮演父亲期许的家庭与社会角色,一个走在稳定轨道上的成年男人。每次与父亲对话,他总能感受到刺痛。

父亲常把他和别的孩子比较,说别人都买房买车了,而曾浅石“连个车轮子都买不起”。他成了家里晚辈的负面榜样。在家庭群里,父亲对曾浅石的弟弟妹妹们说:“你们要是不好好读书,就看看你石哥。”屏幕另一头,曾浅石心里很不舒服。他未发一语,默默退了群。

只有一次,父亲对他很满意,那是在2011年。22岁的曾浅石给父亲打去电话,说他找到一个女朋友,两人打算订婚,希望父亲能转给他6600元。父亲丝毫没有犹豫就把钱转了过去。

梦幻的泡泡终究还是被戳破了。曾浅石的哥哥发现了真相,根本没有订婚的女友,而是曾浅石被朋友忽悠去搞传销,有人教唆他跟父亲要钱。

这件事让父子关系降到冰点。最近几年,他们联系越来越少,如今已形同陌路。

曾浅石时常想象,如果他现在回家会是什么光景。家人和亲戚一定会揶揄他一把年纪了也没多少钱,更别提买车买房了。一想到这,他感到浑身尴尬,想回家的心被退堂鼓击得粉碎。

游民生活满足了曾浅石的个人欲望,却无法满足家人对他的期待。随心所欲地游荡了五年后,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不被社会接纳的人。现实压力以另一种方式紧追着他不放。

图 | 曾浅石居住过的日租房

作为游民,曾浅石无法拥有建立家庭的勇气与底气。他曾和一个网上认识的大姐一起摆地摊卖鸡爪,大姐经常问他,“老弟,你这样飘来飘去,我看着都累,你就不能稳定下来吗?”他告诉女人,也许交了女朋友后会考虑稳定下来。

2020年他在宁波交往过一个女友。亲密的关系没有维系很久,疫情渐缓后,曾浅石又想去外地了。他不是没想过在宁波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最终还是败给了没有耐性,觉得五六千的工资会挣得很不痛快。后来他执意了去外地,与女友渐渐不联系了,成了彼此好友列表里的陌生人。

对于建立稳定的社会联系,他陷入了一种死循环。如果到了结婚的地步,他愿意稳定下来。然而以他不稳定的状态又很难与人建立亲密关系。

2022年底,曾浅石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人。女人在服装店工作,两人越聊越热络,彼此产生了好感。他们在珠海见了面,一起在海边闲逛,女人送了他一件T恤和一瓶香水。那瓶香水成了他的背包里一件特别的东西,唯一不为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物品。

有天两人在微信上聊天,曾浅石问女人的理想男友是什么样的。“要有房有车吧”,女人说。他的心立刻凉了,知道这段关系不能发展下去了。再一次地,他与“落地”的机会擦身而过。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开始意识到人总要在社会中寻到一处具体的位置。他身边的游民朋友们很多都是在漂泊间找到了落脚点。

有一个朋友去年五月起跟着他一同在各个城市间游荡,寻觅短工,经常提桶跑路。到了8月,朋友提前感知到为过年攒钱的紧迫,选择停在广东中山,找到了一份搬运货物的长期工。如今,他每月有了大几千的收入。还有一个朋友已经长住在广州,考了焊工证,能凭此找到薪水较高的工作。有次曾浅石听到他和家里人打电话吵架,但他也知道,朋友靠工作每月能给家里打去2000多元。

曾浅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60岁的父亲目前身体康健,再过几年,他总要给父亲养老。他需要开始攒钱了。过完年,他搬出60元一天的日租房,换到一间40元一天的。

他仍不想找稳定的工作,也不确定到底做什么能让自己攒到钱。他计划开春后搞个二手面包车拉货,继续在路上跑着。

- END -

撰文 | 佟   畅
编辑 | 孙雅兰


 往期回顾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张一鸣和字节管理团队,给王兴匹配了一个年轻的对手年轻人的第一桶金是靠认知红利取得的!年轻人的第一“下饭剧”,不是《甄嬛传》杭州灵隐寺早上7点被年轻人挤爆!排队烧香,狂买周边设计,试问:年轻人为何疯狂迷上寺庙旅游?纽约春天,一个年轻人的幻想就会变成爱的念头。杭州灵隐寺疯了吗?早上7点被年轻人挤爆!排队烧香,狂买周边… 为何年轻人疯狂迷上寺庙旅游?全网跪求被暴打!?这四个年轻人背后的真相,无比惊人境外日本、境内大理,年轻人下一站会挤爆哪里?|2023年轻人“报复性出游”报告“新冠肺炎”消失的第5天,这位妈妈的聊天记录,背后故事我不敢看……坑惨投资人带小女友海外逍遥:上个高调跑路的骗子,一个月就被抓了!"从前是我们羡慕年轻人,现在是年轻人羡慕我们"教育,其实是整个社会里最落后的行业一个年轻人感染新冠后的7天!遇到这种垃圾领导再不提桶跑路就晚了!好不容易回老家过个年,却被20多岁的年轻人围得团团转……杭州灵隐寺疯了吗?早上7点被年轻人挤爆!排队烧香,狂买周边设计,试问:年轻人为何疯狂迷上寺庙旅游?当一个年轻人想和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读书or工作?在伦敦的年轻人怎么选择自己的第一套房?3月深圳,见面聊!第一批“周末出家”的年轻人,已经跑路了一个年轻县长的手腕 | 人间 · 虎溪山下04军旅故事原创系列(10)大操场的电影情结在三四线城市,争夺年轻人的第一杯咖啡媒体评年轻人不上课不上进只上香:奋斗才是年轻人底色[视听] 年轻人的第一间听音室(老房改造)2个老海归与2个海不归好羞耻!居然喊这种口号!受不了了,有员工直接“提桶跑路”我居然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豌杂面?一个年轻人感染新冠病毒后的7天日本啊,日本(三)洞爷湖,米其林,枯山水[汽车] 年轻人的第一台法国车:DS 9 Opera E-TENSE漫投资第20话丨好羞耻!居然喊这种口号!受不了了,有员工直接“提桶跑路”“周末出家”的年轻人,提桶跑路了反常!疯狂跑路的美国人,比中国人还多!李斌的第5个IPO?这家企业开始拉投资人入伙了提桶跑路:回乡休整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