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我不怕被AI替代,我自己就是AI
┃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我不怕被AI替代
我自己就是AI
©文/维舟 编辑:瑞秋的春天
☄ 按:虽然被说成是AI,但我毕竟不是。我是人。
多年前,写作还只是我一份业余爱好,那会我基本只在豆瓣上混,但也极少参与互动,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发文的平台。也因此,有一次木遥说:“维舟既不卖萌,也不吐槽,隔三岔五就捣鼓出一篇长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AI。”
这在当时传为笑谈,很久后都还有人以此揶揄我。这几天,无数人都在谈论ChatGPT,也有朋友问我“怕不怕被AI替代”,我想起当年这个老梗,就自嘲了一句:“我不怕被AI替代,我自己就是AI。”
当然,就算都是AI,但重点并不一样:木遥那番话的意思,既是在说我手速快,产量高,也暗讽“这人怎么看着缺乏人类情感,像机器人似的”;但现在的ChatGPT,总的来说,人们担忧的不是AI和人类的差异性,而是相似性——它可能胡说八道一番,普通人却难以分辨,所以它才能胜任并替代一些高度模式化的写作,因为那些文章,究竟是人写的还是机器写的,看起来区别也不大。
想来也是出于这一逻辑,我看到有些文章说“看了ChatGPT写的文章,写作大牛们都松了口气”,言下之意,它距离那种真正高水平的写作还差远了。还有人不屑地认为人工智能不像人,没有什么个性化的独特风格——但“风格”这玩意儿,也是可以模仿的,这我深有体会,因为早就有人戏仿过“维舟体”,虽然是为了讽刺我。
有人对比了ChatGPT用中英文对同一问题的答复,得出一个不无道理的结论:至少用中文写作的人,暂时不必担心,因为人工智能是依靠庞大的数据库来学习的,如果所依赖的数据本身就是个垃圾场,那么“垃圾进去,垃圾出来”。不过,照此说来,我越是创作更多优质内容,也就越是间接地帮助AI“魔高一丈”来超过我了。
当然,还有一种相当中国特色的观点,“我不怕ChatGPT,因为他没我便宜”。如果说人不可替代的优势就是劳动力廉价,那这不仅听上去透着悲惨的气息,而且我们也有理由怀疑这能乐观(如果算乐观的话)多久,起初人力纺织还比纺织机便宜呢。当然,“很多打工人担心自己会被ChatGDP取代,其实完全没必要,因为你的工资还没它运维费高”这样的说法,与其说是乐观,不如说是为了突出打工人的处境。
很多这类说法,倒像是很多年前“深蓝”刚问世时的那种反应:AI虽然看着不错,但和围棋九段所代表的人类智慧相比,毕竟还只是个笨拙的机器。然而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结果如何了:最好别低估人工智能不断学习、优化的能力,电脑从问世时的庞然大物到现在,也就只花了数十年时间。
就像历史上的许多发明一样,ChatGPT恐怕迟早会替代大部分重复性劳动,这或许可以极大地解放我们,把精力放在那些更具创造性的活动上——想想看,有了计算器,你也不必劳神费力去算那些数字了。
有人因此相信,创造性的工作是机器替代不了的,因为它只能通过海量的检索、比对、组合,而无法像人那样无中生有地创造,就像“深蓝”可以击败围棋九段,但不能发明一种棋类游戏。
这乍看不无道理,然而所有文学作品的创作,在本质上都是一种再创造。广告向来被视为“创意产业”,但广告界也有一句著名的格言:“所有创意,都是旧元素的新组合。”真相是,就算是人类自身,没有先例的凭空创造也是极其罕见的。
如果有足够的学习,AI“创造”出符合要求的创意决非不可能。实际上,像这样的应用早就出现了:有一家“筷子科技”几年前就能根据给到的素材,用AI设计出不同的广告创意,即便水平未必很高,但能极好地满足“千人千面”的海量需求,何况绝大部分广告也谈不上多有创意。一位干了20多年的老广告人自嘲说,他现在能做的事,快只剩下“修钢笔”了。
研发出ChatGPT的OpenAI公司创始人Sam Altman就曾说过:“十年前的传统观点认为,人工智能首先会影响体力劳动,然后是认知劳动,再然后,可做创造性工作。现在看起来,它会以相反的顺序进行。”我们最好认真看待他这番表态。
因此,我绝对无意低估ChatGPT带来的冲击,相反,在我看来,很多人对这个新生事物存在极大的误解。人们轮番刁难它,想要看它出洋相,这就像是突然遇到一个会说汉语的老外,忍不住想考考他,其中混杂着好奇、轻视和难以置信,虽然有时这种戏弄也不无善意,但都不相信“他和我们是一样的”。这也表明,人们其实既不了解,也没有认真看待对方。
我并不认为人类的智力活动是不可侵犯的圣殿,从更高的维度来看,也许那只是脆弱不堪的存在。尼采曾挖苦道:
在那散布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太阳系的茫茫宇宙的某个偏僻角落,曾经有一个星球,聪明的动物在上面发明了认知。这是“世界历史”的最为狂妄自大和最最虚假的时刻,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在自然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星球开始僵硬冻结,聪明的动物只好死去。——即使有人能编出这样一个预言,人们还是没能充分说明,在自然范围内,人类的智力看上去有多么可怜、虚幻、易逝、漫无目的和随意。
虽然如此,这种脆弱性本身却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当笛卡尔说出“人是会思考的芦苇”时,已经道出了这一点:与天地之永恒相比,人脆弱如芦苇,但他会思考。我认同这样的观点:把人和动物分开的,与其说是劳动,不如说是思考。
我不想粗率地断言“AI不会思考”,那个前沿领域我不懂,但它的出现或许可以促使我们重新思考究竟什么是“思考”,又为什么要思考。
我不认为ChatGPT会替代我,我为什么要按AI设定的方式来和它竞争?它写它的,我写我的。这就像是市场上出现了“又一个”创作者,你可以更好地想清楚,自己更擅长的究竟是什么,没必要在一个狭小的泥坑里和它同质化竞争——原因之一是,那样你也竞争不过它。
写作对我来说,并不只是一份工作,这种智力活动本身就在不断改造着我自己。曾经在很长时间里,我都是一个文艺青年,十六型人格测试的结果每次都是INFJ,但近两年可能是分析思辨的文章写多了,竟然几次做出来都是INTJ——当然,这看起来倒像是印证了我在“AI化”,现在看来,理性、逻辑固然重要,感性、直觉和共情能力至少同样重要。
和早年相比,我也更固执地写自己所想写的。这一点并不容易,如果以往那种赞助人机制是“叫你写什么就写什么”,那么自媒体的市场机制就相当于无数赞助人,但一个不时出现的老问题是:读者能决定作者写什么、怎么写吗?
我知道这种“读者定制”的创作,在国内网文中普遍存在,有时读者甚至可以劫持作者,让他们写规定的结尾,但现在看来,ChatGPT可以做得更好——它没有独立性,既没有心理挣扎,也无所谓道德坚持,据说让它写一份“毁灭人类计划”,它也迅速写出来了。工具人般的创作者,可能最容易被它替代。
这里原本是我的一块自留地,写的东西或许五花八门,但确实都是我自己想写的,因为我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如果别人看了也有点收获,那当然更好,但我不打算因此改变自我。
“自我”在我们的社会常常不是一个好词,很多人为了让自己显得合群而压抑自己,乃至为迎合别人而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但王尔德说得对:“做你自己,因为别人都有人做了。”
我也曾遇到一些读者,把这当成热线电话,问我对某件事怎么看,甚至怎么看待其它公众号的观点——那些我听都没听说过。当然,有些人是出于好意(有好友告诫我,少写插科打诨的小品文,“写多了手滑”,我铭记于心),但另一些人只是揶揄:这个你写不好,别写了。
有人惋惜我不该浪费那么多时间写时评,但也有人不喜欢我乡土散文里的“鸡毛蒜皮”,说“您还是多写时评吧”,有一回我终于忍不住怼回去:“老实说,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不知道AI有没有“人格”(说它“有脑无心”算不算对技术无知?),但我坚信,一个人写的东西应该基于自己的生命体验,“文如其人”是对的。或许某些观点,就算我不写,迟早也有人写出来,但有某些东西毕竟是高度个性化的、不可替代的。写作如此,做人的道理也一样。
虽然被说成是AI,但我毕竟不是。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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