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抑郁症,被我妈用大葱蘸酱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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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小念
来源|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
2021年春天,北京万物复苏的季节里,我却越活越无助。
白天在单位紧张忙碌,永远保持春风拂面。
可是,一回到出租屋,常常鞋都不脱,妆也不卸,就卧在沙发上,眼睛瞪着天花板,睡不着,也不想动。
有时瞪着瞪着,就突然泪流满面。
那时候,每天起床都需要进行一番心理动员。
只是,当人挤进地铁,看着同样跟自己一样挤成相片的同龄人,好像又找到安慰了。
那段时间,在单位跟领导同事、客户沟通起来很顺畅,可是,内心其实特别抗拒社交,连和别人喝个下午茶都觉得负担。
偶尔周末,同事或朋友叫我出去玩时,我都以有事为由拒绝了。
然后,休息这两天几乎就是不吃不喝地躺在出租屋里,刷视频刷到满心的犯罪挫败感,但却停不下来。
有一个周六,爸妈例行跟我视频通话。
我也例行地跟他们说我吃得好,睡得香,工作一切顺利。
可是,也不知怎么了,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最后,几乎失控,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爸妈,对不起,你们一路供我读书,可是,我到现在也没能好好回报你们……”
不记得那天是如何挂断电话的。
只知道,第二天中午,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她到我公司楼下了。
昨晚接完我的电话后,她连夜起程,从老家吉林舒兰农村风尘仆仆赶到北京。
真的很难想象,又是地铁,又是公交,她是怎么找到我公司的。
她说:
“鼻子底下长着嘴,就问呗。”
再看她的行李,一个行李箱,两个半人高的编织袋子,我上去拎了一下,愣是没提起来。
我问她:
“妈,你这是搬家吗?”
她说:
“嗯,闺女,妈种一辈子地种腻歪了,准备借我闺女光,当把北漂,所以,我把该带的都带来了。”
我妈一边说着,一边露着十二颗牙,扭了两下我们东北的大秧歌。
恰好是午休时间,写字间的人鱼贯而出去觅食。
一个正宗东北大妈在46层高的写字间门前,当街扭东北秧歌的现场,足够我社死的。
但我妈的性格是,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一点,我打小就想向她学习,但,我的性格还是像我爸多一点,沉稳有余,活泼不足。
那天,我请了半天假,带我妈一起回出租屋。
老妈来了,出租屋不出十分钟似乎就塞进了十个人一般热闹。
“这是咱家自己种的水果萝卜,用报纸包好,再缠上一层保鲜膜,放在地窖里,拿出来就跟刚拔出来一样水灵,你尝尝。”
“这葱籽是去年秋天我和你爸撸的,一会找个泡沫箱种上,土我都背来了,不出半个月,保管让你吃出小时候的味道。”
“还有这蚂蚁花儿,我怕我想家,也怕它们想我,就一起带来了,家里没花是不行的,眼睛没有着落。我在火车上跟人聊天才知道,咱们管它叫蚂蚁花,人家学名叫太阳花,多好听。”
我妈就这样,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地边干边讲。
杂乱的房间顿时清亮起来,餐桌上很快有了两菜一汤。
我妈从始至终没提一句我昨天为什么在电话里哭,只是在吃饭时说了一句:吃饱肚子,过好日子。
然后,她对着从老家带来的大葱一口咬下去:
“没有什么事,是大葱蘸酱解决不了的。”
说着,还递给我一根。
我接过来,蘸了点酱,跟我妈“干杯”:
“以葱代酒,妈,北京欢迎你。”
是的,老妈来了真好。
至少让我突然有了食欲,觉得出租屋有了家的味道。
我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妈:
“这次来打算住多久?”
妈妈说:“住到你烦我为止。”
“那你可以跟我一起留在北京吗?”
我是带着几分忐忑说出这句话的。毕竟,让妈妈离开老家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之前她和爸爸来过几次北京,但从没超过四天就喊着想家,想家里的鸡鸭鹅狗、庄稼、邻居、太阳。
“这次真不走了,只不过,我是事业型女性,可不能在家吃闲饭,明天,明天我就出门找工作去。”
妈妈的一句“我是事业型女性”彻底让我笑不活了。
她也跟着笑:
“没说谎,种了一辈子地,全年无休,谁敢说种地就不是事业?”
就这样,妈妈来了,带来了笑声和陪伴。
那晚,我们娘俩吃饱喝足,洗漱完毕挤在一张床上聊天。
不知道为啥,从小到大喜欢报喜不报忧的我,那晚跟我妈说了很多心里话。
我跟她说我可能病了,为了不让她太担心,我还加了一句:“应该很轻,也就是轻度抑郁。”
没想到,她大大咧咧地插嘴:
“嗯,人要是一直心情都好那也不正常。妈看了,事不大,我来了,专治各种不开心。”
嗯,我信。
反正从我妈中午从天而降到现在,我都是挺开心的,有种被放空了的感觉,也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继续跟她吐槽,去年疫情没能回家过春节,一个人隔离在出租屋,刚开始还觉得特别好,但后来,心情越来越糟糕,觉得自己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也是在同期,我失恋了。
原本去美国进修两年的男朋友开始很少来电话,后来有一次我打给他时,是一个女生接的,让我以后不要再跟他联系了。
我妈继续插话:
“连分手都不敢当面跟你说的男人,靠不住。歪瓜裂枣的,就得早点摘除,不然把好的都给带坏了。”
然后呢,我就开始喋喋不休工作上的那些事,疫情之下,公司降薪了,裁员了,留下的每个人工作量都是超负荷状态。
我吧啦吧啦讲了一大堆,感觉一下子好像轻松了许多。
我妈呢,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跟我说:
“人啊,就跟那苞米苗一样,遇到虫害啦,缺肥了,生病了就得表出来,叶子打绺儿或者长斑,这样,就会被看见被关照。只要根没事,怎么都能救过来……”
我妈所有的道理都离不开她那一亩三分地,太形象了。
我听了,明明晚饭吃得很多,却突然就饿了:
“妈,我想吃你带来的粘苞米了。”
本来已经困了的老妈瞬间起身,20分钟后,一根热乎乎、粘乎乎的玉米递到我眼前。
我吃着,我妈咧嘴看着,我说:“妈,真香。”
老妈说:“那是,这可是我和你爸亲手种出来的。”
“我是说你来北京陪我,真香。”
我妈说:“嗯,你早哭啊,早哭我早就来了。”
事实上,我妈来了,我再也哭不出来了。
那晚,我吃饱喝足倾诉完毕后,依在我妈身边,一觉睡到大天亮。
事实证明,我妈的宝藏我才只了解到千万分之一。
第二天,我去上班。
叮嘱妈妈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不要出去乱跑。
结果,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她就告诉我,她找到工作了。
给小区里一对老夫妇做早中晚三顿饭。
而且,她中午已经给人家做了一顿了,芸豆土豆炖排骨外加一道拌三丁,老夫妇吃得赞不绝口。
顺路还把他家那脏到粘脚的厨房给彻底收拾出来了,人家额外给了200元。
我问我妈是怎么认识那对老夫妇的。
她特别轻松地回答:“就跟小区物业保安、保洁、居民聊天呗。”
“真没看出来,我妈还是个社牛。”
她不懂啥是社牛,只是说:“我一个事业型女性,一天不赚钱不干活,就吃不下,睡不香。”
哈哈哈!
本来以为,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妈会不适应城市的生活。
可是,她适应得完全出乎我意料。
就像她带来的太阳花、葱籽一样,落土就发芽开花,一点不矫情。
来的第二天,她不仅找到了工作,还拉着我一起,在另外一个小区找到了广场舞队伍。
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甩开大步加入进去。
说真的,我妈真没啥舞蹈天赋。
她平时干活时,手脚配合得天衣无缝,可是,跳起舞来,手脚完全不受同一个大脑指挥,不管什么舞最后都能成功扭成东北大秧歌范儿。
一边的人看得哈哈直笑。
但我妈呢,依然那么投入,一曲接着一曲,挥汗如雨,一直跳到广场舞结束,还意犹未尽。
然后,一个热心的阿姨被她这股子勇气征服了,广场舞结束后,还拉着我妈教了她点基础步。
我妈学得那叫一个认真啊!
这个阿姨姓刘,从此,刘姨成了我妈来北京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不到三天,找到了工作,交到了朋友,这样的妈妈,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其实想想,我上初中后就开始住校。
与爸妈在一起的时间基本就是寒暑假。
他们忙着生计,我忙着学习。
一直觉得踩在他们肩膀上的我,比农民出身的他们见多识广。
可是,这一次,妈妈的到来让我觉得,其实他们身上,值得我学习的东西很多很多。
我甚至庆幸那天电话里的示弱,让我有机会重新了解父母,尤其是我妈。
她就像我们东北平原的阳光,明媚直接,照进我一度灰暗的生命与生活,让我所有的抑郁痛苦都变得有几分无病呻吟与矫情。
在我曾经的世界里,不快乐是很经常的事。
天气,加班,拥挤的地铁,老板的坏脾气,手机的卡顿,一条负面新闻……
但在我妈那里,快乐俯拾皆是,大呼小叫。
她种的小葱终于发芽,她给爸爸、小姨打电话一一汇报。
陪她一起逛北京的菜市场,发现一款我们东北特产的油豆,她就跟见了亲人一样:“北京居然也有咱东北的油豆,真神奇。”
“妈呀,九块九一斤,这么算的话,咱家每年光是把种的油豆拿北京来卖,就能卖上大几万,发财了呀。”
然后,她就站在摊位旁边,当起了东北油豆的义务代言人。
告诉那些顾客这油豆吃起来多好,要炖到什么火候……
真的,我才发现我妈简直就是天生干销售的料,放得下脸面,经得起拒绝,而且,口才真的很好。
什么东西经她一说,就觉得这东西是真的好。
最后,菜摊老板都被我妈感动了,死活给我妈装了一袋子油豆。
我妈高兴,当晚就多加了一个菜。
这样的庆祝,几乎每天都有:她跟视频又学会一道菜,跟刘姨学会了一支舞,雇主夸她能干,自己一个人用手机导航乘公交倒地铁去了颐和园……
我妈就像一个快乐百宝箱一样,每天一见到我,就眉飞色舞地跟我讲,她又遇到啥开心事。
哪怕是坐公交过了站,不得不走回去一站,她也可以开心地跟我描述:
“那一站一点没白走,居然发现一个公园,里面有一个比咱这儿规模大两倍不止的广场舞,跳的曲子可新啦!”
然后,她原地起舞,明明依然还是东北秧歌风,却特别自信地问我:
“是不是有点城里人那味儿了。你妈我呀,就是让没上学给耽误了,学啥像啥。”
其实,我倒觉得,我妈不应该跳广场舞,她应该去德云社。
最让人意外的是,我妈工作了三个月后,居然有新的工作找上门来。
工作是菜场肉摊的叔叔介绍的。
他一个朋友在一家大型超市做主管,想招牛奶促销员,他当时就想到我妈了。
不管这事成没成,有人主动给自己介绍工作,这份对能力的肯定让我妈高兴坏了,晚上加了俩菜。
当然,我这俩菜也不是白吃的,她说:
“闺女,你是公司白领,知道面试时是个啥情况,帮我演练一把呗。”
于是,我就坐在餐桌前,模仿我们单位的HR,向我妈提问:
“今年多大年纪?说说你想应聘牛奶部的促销员,你的优势在哪儿?”
被我这么严肃地一提问,我妈顿时紧张得连自己多大都说不清了。
我当时心想:就这状态,人家一面试肯定直接淘汰下来。
第二天刚好是周六,我妈让我带她一起去面试。
结果,人家面试根本不像我那样一对一地提问,只是把我妈带到牛奶专卖区,给她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和她的职责,并且让她先干一天试试。
剩下的,就交给我妈自由发挥。
那天,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妈实习。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进入人群,她的社牛症就发作了。
走过路过的,她都能跟人家说上几句。
没人的时候,她就扯着嗓子吆喝客人。
而且,她眼睛里太有活儿,商品被弄乱了,她一定会立马将其摆得整整齐齐。
货架子不干净了,她就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连旁边冻鲜区的冰柜脏了,她也帮着收拾,她跟我小声嘀咕:
“它紧挨着我这片儿,如果它那儿看上去不干净,就影响别人买咱牛奶的念头。”
我当时心想,像我妈这种有眼色,不惜力,主人翁意识超强的人,我要是老板,我也招她。
果不其然。
两天后,我妈被通知去做体检,然后拿着健康报告去超市办入职手续。
朝九晚五,一个月休四天,还给买保险。
我妈高兴坏了,但同时也犯了愁。
如果去超市上班,她就不能再给小区那对老夫妻做饭了。
于是,她买了水果带着我登门去跟人家道歉并请辞。
可是,老夫妻舍不得她,一番商量过后,他们表示我妈可以在早晨把一天的饭菜给备出来。
就这样,我妈变成真正双职双薪的事业型女性。
但她不忍心让那对爷爷奶奶吃早晨做的剩菜剩饭,于是,她又买了一台电动车。
这样,每天她从超市下班后,就不必等公交,直接骑着电动车,五点下班,20分钟骑回来,就可以让他们赶在六点前吃上新出炉的晚饭。
我是见过我妈下班后,戴着头盔风驰电掣在北京街头的样子,简直太飒了。
每天不管多忙,我妈都一定风雨无阻地去跳广场舞。
哪怕雨雪天气,大队伍没来,她就自己拿手机放音乐,在亭子里起舞。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回到村里,可以组建一个广场舞舞蹈队,她当领舞。
像她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会给自己找乐找目标。
自从我妈来北京开始跳广场舞以后,我也开始了运动。
每天她跳舞,我就围着周边跑步。
偶尔天气不好,我心里一万个退堂鼓,但,在我妈的坚持下,我还是跟她一起出门。
有时,看着我妈依然不够协调的舞姿,我会慢慢停下来,看上很久。
我不再笑她,而是觉得,她舞出了另外一种骄傲而独特的美。
直到,她55岁生日那天,我送她一份礼物,就是去跟专业的舞蹈老师学跳舞。
每周一堂课,一对一,一个半小时。
那天,我带着妈妈去见舞蹈老师,老师让妈妈给她表演一段。
我妈毫不扭捏地跳了一段广场舞——《取一杯天上水》。
一曲舞罢,舞蹈老师是这样评价她的:
“你的舞跳得太有生命力了,有一种野性的美。”
我妈顿时就腼腆了:
“美是老师安慰我,野性是肯定的,我就是种地种多了,力气大,跳起舞来就兴奋,恨不能使出种地的劲儿。”
老师被我妈逗得前仰后合,说了一句我几乎送上膝盖的话:
“美其实是一种身与心的协调,你协调得特别好,真实自然。”
对啊,陌生人都比我会概括我妈。
她长得不美,也没有文化的支撑,可是,她身心合一,活得本我真挚,我觉得她越来越美,也改写了我对美的认知。
更重要的是,来北京两年,她悄然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我妈了。
工作依然高强度,有时压力大到思路全无时,我能迅速跟自己说:为庆祝自己断篇,订杯奶茶。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厌烦工作时,就想着工作烦,说明我还有工作,总比失业好。
以前,忙起来一定靠外卖续命的我,现在每天都极力争取有做一顿饭的时间,而且总是没事就给自己“加个菜”,理由都挺小,比如天气好,一到地铁站刚好来了地铁,或者最近的颈椎没疼,跑步五公里快了一分钟……
以前总觉得,活在压力山大的当下,丧很容易,没抑郁都是精神体质强健。
可是,现在才发现,快乐其实挺简单,“加个菜”就能办到。
2022年8月初,妈妈回老家了。
她觉得我已经完全康复,具备了在北京单打独斗的能力。
而她呢,也算是学成归去,是时候回老家当她的领舞了。
我问她舍得这双职双薪的首都事业型女性身份吗?
她说:
“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是时候回去为振兴乡村文化尽点纯棉之力了。”
真的,就这个“纯棉之力”够我笑一辈子的。
我至今认为我妈不应该去超市面试,她应该去笑果文化演脱口秀或者德云社试试。
妈妈回乡之后的“乡村文化振兴运动”并不太顺利。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就发展了两个队员,一个是我爸,另外一个还是她送人家20颗鸡蛋劝来的。
但我妈一点不气馁,他们来或不来,每晚七点半,她在我们家小院准时放音乐开跳。
而且,还成功地征服了我爸。
当我爸发现,自己跳舞气脉不够用时,三十年的老烟枪居然说戒就戒了。
现在,两人一起收割庄稼休息时,我妈还会给我爸开小灶,在田间地头教他跳舞。
乡亲们见了,说啥的都有,有些人还说得挺难听。
但我妈可是“首都事业型女性”,向来一笑而过。
每晚七点半,音乐起,我爸、我妈还有那个鸡蛋婶翩翩起舞。
据我妈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风凉话也越来越少了。
她说:
“得给她们一个接受的过程,等这些洗脑神曲入脑了,走心了,我再给她们台阶,不怕她们不来。”
那么,加油吧,妈妈的团长妈妈的团。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妈妈。
我人在北京,一想到老家的她,就觉得内心开满了太阳花。
生活的麻烦没有尽头,成长也因此永无止境。
但就像妈妈说的,活得头疼说明在长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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