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漠视他人的苦痛
在晚年的岁月里,布洛赫扎入了群众心理学的旋涡。成长于世纪末维也纳的布洛赫,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时代的价值崩溃。在崩溃中,每一个人都成为似乎在探寻却是浑浑噩噩、苦苦求索的“梦游人”,因为他们必须面对一个残忍的真相:价值中心已经瓦解了。正如叶芝在诗歌《基督再临》中写下的诗句:“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袁可嘉译)到了晚年,布洛赫对作为审美的文学已没有了太多信心,宁愿写作有关政治和哲学的随笔,甚至试图进行政治活动。他早在1938年10月9日流亡到了美国,到了“二战”后,他提出了一项“国际权利与义务法案”,甚至建议创立研究民主理论的“国际大学”。然而,他的提议石沉大海。
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
在这样的处境里,他从1949年开始写作长篇小说《无罪者》(Die Schuldlosen)。这部小说于次年发表。初读之下,这部由一些诗歌和中短篇小说拼贴而成的长篇小说显得支离破碎、杂乱无章。的确,它的创作过程也是混沌、即兴的。美国出版商魏斯曼打算出版布洛赫1917~1934年间的五篇小说。布洛赫却突然新写了六篇小说,试图将这些小说组织成一个整体,同时嵌入了被命名为“声音”的三首长诗,并以时间节点作为区别:1913、1923、1933。这个结构酷似早年的长篇小说《梦游人》(Die Schlafwandler)。在这三个部分之前,布洛赫又添加了一篇《声音的寓言》,增强了整部小说的统一性和隐喻性。
显然,“声音”成为笼罩着《无罪者》的核心词语。在《声音的寓言》里,通过拉比的教诲,我们看到了声音与沉默的双重性,时间与无时间性构成双重性,浸润在圣主创造的万物中。这个“寓言”奠定了这部小说深沉而又严肃的语调。这是一部反抗价值崩溃后的“媚俗/刻奇”(Kitsch)的小说。价值崩溃的时代必定是媚俗大行其道的时代。媚俗,便是用漂亮的怀疑论来装点深刻的思考,粉饰“我们如毫无分量的鸿毛般来回飘荡”(《声音:1913》)的生活。在三篇“声音”诗歌的开头,布洛赫都追问了写作的价值和伦理——“为什么你一定要创作?”
1913年的答案是:“为了再次遥望我的青春。”
1923年的答案是:“为了报道我们所有的失职。”
1933年的答案是:“离别的应许之地,啊深层的预感!”
对于写作的价值和伦理的思考,一层层加深。对青春岁月的遥望,对我们的职责的反思,对家园、乌托邦、救赎的追寻,这一递进秩序使得布洛赫给自己的写作套上一副深沉的枷锁,或是负重的羽翼。他认为,“艺术品必须拥有示范性的内容,必须独一无二地展示整个事件的统一性和广泛性。……一件叙事性的艺术作品在结构上必须有意识的建构和复调性的处理。”(《条理的构思》)
通观整部小说,“声音”里的说教语调庄严而富于激情,却显得枯燥乏味,味同嚼蜡;穿插其中的11篇小说的叙事语调细腻而有耐心,如泉水一般汩汩涌出,湍急又丰盈。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对立、跳跃,构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审美”力量。
但晚年的布洛赫对“审美”绝望至极。正如小说名字所显示的,他要借助钻石商人安德鲁(Andreas)的故事沉思“罪”(Schuld)这一棘手的问题。因为罪的棘手,这部小说必须进行“复调性处理”。任何作品,无论多么明晰、完整和丰富,都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生活的伦理追问。伦理,必须直面生活的无限可能和不断的变迁,直面他者的意外和差异,思考每一人的责任。
安德鲁喜欢过沉思生活(vita contemplativa),他的名字是从A开始的,因此拥有从A到Z的所有名字,可以是任何一个名字,甚至无名。于是他向着自己独白:“从此请诸位称呼我为A。”(《浪子》),他仿佛成为了人类的第一个人——亚当(Adam),成为了所有人,成为了罪的见证者和承受者。
在构成小说主体的第二部分里,安德鲁成为了A,来到堕落、麻木、价值崩溃的中心——W男爵的府邸。他在这里见证了女仆策琳的荒淫无度、滥施暴力。当然,他并非通过观察、经历而认识到了策琳的真实面目。恰恰是在对策琳“声音”的倾听中,他被给予了一个可怕的世界——策琳亲口向A讲述了自己的放荡、混乱而邪恶的故事。
那么什么是罪呢?对策琳的故事,A听得无动于衷。他甚至冷漠地对待洗衣房女工梅莉塔的自杀。沉思生活让他在具体生活中变得毫无伦理感。直到在“石客”的“声音”介入下,他才开始了伦理的思考。他终于意识到:“我们漠视他人的苦痛,漠视自己的命运,漠视人的自我,漠视人的灵魂。谁被第一个拖赴刑场也变得无关紧要。今天是你,明天就是我。”(《石客》)真正的伦理源于动情的反思,坚定地把自己带入自己的时代,带入罪的黑夜深处。A因此自杀了,以个人的柔弱之躯承担起时代之罪。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剧照
在布洛赫看来,面对时代的错误,我们每一个人都难辞其咎,都不是“无罪者”。也许A的自杀并不能纠正时代的错误,但他拒绝成为享用着“麻木的幸福”(《浪子》)的人,拒绝“对人自身的漠视、对周围人痛苦的漠视”(《石客》)。A的沉思生活最终走向了从伦理深处生长出来的勇气。这一份勇气让我们每一个人不得不去反思如何才能正确地活着,在一个巨大的时代,如何关切他人的痛苦,反思自己的处境。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我们的界限相互交融”,如果有危险,我们就“处于共同的危险中”(《石客》),我们每一个人不是孤岛。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2期)
排版:小映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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