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一座城市的工业化与后工业化

作者：孔令龙

来源：矿业界（ID：MiningWorld）

在人们经常使用的金属里，除了汞、锂等少数几种，没多少比锡的熔点更低——不到300℃的熔点，和铜、铁、金等上千度相去甚远，这几乎是一个支起一团篝火就能达到的温度。低熔点使得人们不用跨越太高的技术门槛，很早就开始使用锡。那些散发着狞厉之美的古老青铜器中，就有大比例锡的存在。

锡能带来大量财富，让生产地高楼鳞次栉比，宾客大宴云集，可在矿业繁荣过后，雕梁画栋总不耐雨打风吹。老工业城市的新生是个广为存在的问题。再丰富的资源也有枯竭的一天，唯一的区别是早些年就能直视这个心酸的问题，还是等浮华散尽后才潸然悔悟——土豪如沙特都在推动《2030议程》，不得不说这是全球面临的问题，因锡而建的城市也在与这个问题苦苦斗争。

今日，分析师孔令龙为您带来——锡：一座城市的工业化与后工业化。

唐僧的禅杖

唐僧取经，一路西行，没去过太冷的地方。他手里那根九环锡杖就是一根温度计。

如来佛祖命观音菩萨去东土寻找取经人，临行时交给观音五件宝贝，观音留了两个头箍用在自家的山门中，剩下的三件宝贝里一个金箍时常让孙大圣头疼不已，一件锦斓袈裟引来识货妖怪的觊觎，只有那柄九环锡杖存在感甚低。虽说号称持在手中，可免遭毒害，但事实上人们更把唐三藏能挺过八十一难看作是团队的功劳，而不是禅杖带来的幸运光环。但这根锡杖，也能透露不少西游的信息。

用锡打造禅杖，说明锡的应用范围很广。其实到玄奘取经的早唐时期，中国人已经使用了3000多年锡。早在商代人们就已经发现锡和铜的合金能形成青铜，这种性能优良的金属也被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河流域的人们广泛使用。经过长期的摸索，冶金工匠已经对锡这种金属的性质十分熟悉，锡具有无毒，耐腐蚀，有良好的延展性以及外表美观等特性，经常用其单独打造一些器具，在一些古墓中，便常发掘到一些锡壶、锡烛台之类锡器。而随着广泛使用，锡也在五金之中谋得了一席之地。

锡之所以很早就被人们使用，冶炼容易是重要原因之一。在常见的金属中，锡是熔点最低的品种之一，只有232℃就能融化，因此别说现在只要用酒精灯或蜡烛火焰就能使它熔化成像水银一样的流动性的液体，就是在技术条件不发达的时期，只要把锡石与木炭放在一起烧，木炭便会把锡从锡石中还原出来。因此古人早早就在有锡石的地方，在烧篝火烤野物中就能发现闪闪发光的金属锡液，从而收集使用。因此唐僧的九环锡杖不耐高温，别说放在火焰山上烤一下，就是在野外埋锅造饭时通通烟火，都有可能变形。

唐僧的锡杖更受不了低温。《西游记》里最冷的应该是通天河一段，一条大河都被下雪冻住，人们能在冰上行走。按照书里的描述，当时天寒地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最冷的时候气温应该也不超过零下13.2℃。因为当温度低到零下13.2℃以下时，锡就会由银白色逐渐地转变成一种煤灰状的粉末，即转化为灰锡。如果太冷的话，唐僧的禅杖会很快就被损毁，而类似情况确实在现实中发生过：

1912年，英国探险家罗伯特·斯科特带领团队，和挪威探险家罗尔德·阿蒙森的团队展开了一场看谁率先踏上南极点的竞赛。在南极大陆的冰天雪地中，斯科特团队发现他们携带的汽油全部离奇地漏光了，致使燃料短缺，探险队遭到了全军覆灭的灭顶之灾。后来才知道当时的汽油桶是用锡焊接的，低温让锡料变成粉末，使汽油漏得无影无踪，最终在探险史上造成一场悲剧。

唐僧一路向西没有遇到这样的低温，历史上玄奘和尚通过阿富汗抵达印度，这走的是北线。而如果他先向南，走横穿中南半岛的南线的话，那么会在云南路过重要锡生产地：个旧。

在唐代，如果玄奘真有一根锡杖的话，那么原材料很大概率来自那里。

因锡而生，以锡为业

个旧是一个属于锡的城市，那里的人将锡称为“大锡”。

由于锡几乎就是这个城市的命脉，因此一个“大”字包含着当地人对锡的感情，这种银色金属在当地也确实当得起一个“大”字。

在《汉书·地理志》中就有在那里开采锡矿的记载。在个旧卡房冲子坡发掘的东汉冶炼遗址，证明了两汉时期个旧的锡开采已初具规模。在之后的唐宋元明各代，个旧的锡开发不断壮大。清朝中期，个旧锡业空前兴旺，带动了个旧地区的经济发展，全国各地商贾云集个旧，纷纷建立会馆，开掘洞尖，开办炉号，一时呈现繁荣景象。1883年，清政府为扩大财政收入、增加矿税、加强矿物的统一管理，设立“个旧厂务招商局”。

千年以来，个旧的锡释放全国，而随着资本的全球扩张。红河河谷里的锡以并不情愿的方式被卷入了全球市场。鸦片战争后，英、法帝国主义强迫清政府先后开放蒙自、思茅、河口等地为通商口岸并设立了海关。继而在云南开洋行、设银行，加紧了对云南的经济侵略，云南逐步沦为帝国主义商品输出、资本输出和原料掠夺的场所。19世纪末，个旧生产的锡一度占到云南出口货物的6成以上。

需求带动生产。20世纪20至30年代初期，个旧有千百家私营厂矿采取土法开采锡矿，成千上万的矿工们头顶油灯、身背竹筐，在黑暗的矿洞里人工刨挖着。矿工挖出的锡成为云南主要出口商品，对云南经济影响至关重要。20世纪30年代，昆明的《工业生活》杂志如此描述个旧的繁华：“市尘热闹……举凡美国罐头、英国呢绒，以致苏绸蜀锦、各种古董，无不尽有，繁华盛况，远过昆明”。

锡矿开采虽然繁荣，但土法冶炼的纯度不高，锡锭也卖不出更高价钱。在伦敦金属交易所交易的锡要求是纯度99.75%以上的精锡，这也被称“洋条”。而个旧的锡锭纯度在99.5%以下，被称为“土条”。别看纯度只差着0.25个百分点，但这就使得个旧的锡锭不能直接敲开国际市场大门，只能成为初级产品提供方。这里的锡锭要想登堂入室需要再次精炼，和最终的精锡有大约15%的价差。

为了能让大锡名副其实，20年代初个旧的锡开采方就提出了《滇锡直销外洋意见书》，建议“改良制炼，成色划一，及统一营业机关”，意见书中详尽地对大锡成色、尺寸及营销提出了具体意见，该意见书得到了当时云南总督唐继尧的肯定。经过十年的摸索和实验，提升采、选、炼各个重要环节的质量关，并不断总结完善，终于在1933年成功地炼出了精锡，锡的质量达到伦敦金属交易所的国际标准，可直接销往国外。从此，个旧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锡都，1909年至1939年的30多年间，个旧平均年产锡7840吨，占全国同期锡产量的90%，锡出口量占全国同期出口量的89.2%，个旧也因此而闻名中外。

锡都一直在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为国贡献力量。抗战时期，虽然个旧作为重要工业基地遭到日军轰炸，但锡的生产一直在困难条件下继续维持，前后共向美国出口锡10708吨，向苏联出口锡13162吨，折合换回黄金90万两。这笔宝贵的财富成为战时进口重要战略物资的“救命钱”。

道路通达：寸轨的记忆

要出口锡，首先就要将锡锭从哀牢山区运出去，这依赖交通。

在没有精炼能力之前，锡石开采粗炼后的锡锭，最初是通过马帮，经陆路翻山运往约70公里外的蔓耗镇，在那里装船在红河上顺流而下，经河口运往越南，在北部湾港口入海，经海路运往香港精炼。在这条路上，锡锭要换马队、内河驳船、海船等多种交通工具才能抵达精炼厂，费时费力，成本高昂。

1885年6月，法国通过中法战争用武力打开了中国西南的门户，接着又争夺云南的铁路修筑权。法国人最先在1901年动工开始建造从越南海防至云南昆明滇越铁路，这条全长855公里的铁路于1910年竣工。滇越铁路通车后，刺激了矿业开发，矿山人员增加，采场面积扩大，而如何将扩大生产后的矿石更快捷地运出去，修建一条铁路货运支线就被提上日程。

1910年底，刘     新元、郭步程、黄士运等48名个旧矿商联名上书云贵总督，首倡修筑个碧石铁路。这样锡锭可以从个旧直接装车，到70多公里外的碧色寨与滇越铁路交会，然后被直接运往越南。沿着这条铁路，从碧色寨一天即可达河口，而之前从蛮耗经水路要七八天才能抵达。

辛亥革命打断了对这条以运输锡为主要考量的铁路的规划，直到1912年3月，个旧工商人士联名上书云南都督蔡锷，要求民间集资，并确定抽收锡炭股款及添收砂股，以做修路资金的方针，修建个旧至蒙自、建水、石屏的铁路。蔡锷表示赞同并批复：“据呈以悉，临蒙个屏等铁路关系本极重大，该绅商等倡议筹款修筑，足见关心桑梓，注意交通深切，嘉尚所诂，继续抽收锡炭股并添收砂股，以供路需，各节均准照办，在路车未成以前，不准轻易停止，仰及遵照。”由于个碧石铁路定为工商集资修筑的民营铁路，当时轰动一时，社会舆论极大，云南省政府对此作了充分肯定，并愿“出资补助，以示提倡之意”。

当时由谁来修建这条铁路存在激烈竞争，法国人一直想将这条锡路收入囊中。1913年2月，法国控制下的滇越铁路公司车务经理面见蔡锷，以提高锡的运价要挟，要求主导修建个碧铁路。7月法国公使康德向中国政府提出照会，要求获得个碧铁路修建权。面对法国人的步步紧逼，蔡锷顶住了压力，同年由滇署铁路公司与个旧股东组成官商联合，在蒙自成立了“个碧石铁路股份有限公司”——由于计划将个碧铁路延至石屏，因此铁路升级为个碧石铁路。

个碧石铁路由滇蜀铁路公司出股100万两，入不敷出时，再由滇蜀铁路股项下，拨借50万两。总部设在个旧。个碧铁路资金的筹集，主要通过成立个碧铁路股份有限公司以发行股票的形式进行，股金为每股50银元。为防止股权流入外国人之手，特在股票票面注明“本股票不得出售或转卖给非中国人”。

这条铁路的个旧到碧色寨段于1913年着手勘测，1915年开工，1921年通车。值得一提的是，这条铁路铺设的是比矿车大不了多少的60厘米的寸轨。当时地方乡绅发展民族工业意识浓厚，不愿让个碧石铁路直接与滇越铁路接轨、畅通，以免被法国人侵吞了运输、管理权。此外个旧一带地形复杂，寸轨节约资金和修建时间，降低技术上的难度。主持修建铁路的法国工程师尼复礼士说：“该路的作用不过是县与县之间的交通运输，采用60厘米的寸轨就可以运输自如，并可以省料款十分之四。”

要想富，先修路。滇越铁路及其支线个碧石铁路的修通构筑了滇南围绕个旧为中心的铁路网。铁路贯通后极大推动了个旧的锡矿生产，这条因锡而生的小铁路使用了80多年，将一车车的锡锭运出大山，直到2010年这条全国最后的寸轨铁路货运才全面停止，也标志着锡时代的落幕。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个旧金湖边上一段早已被混凝土填平道心的废弃窄轨铁路，还能依稀让人们记忆其锡业的辉煌。

砂丁的悲歌

在一条运锡的铁路上，有人从锡里挣到了大钱，甚至可以私人投资成为铁路的股东，有人却在矿洞里朝不保夕，勉强糊口。后者是锡业里的大部分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个群体有个统称，叫作“砂丁”。

在锡的采、选、冶生产过程当中，采矿背塃的砂丁是条件最苦、工作最危险的。1932年作家巴金发表了一篇名为《砂丁》的中篇小说，分两期在《申报月刊》连载。故事讲的就是个旧当时落后的锡生产工艺及其沉重的体力劳动随时威胁着砂丁们的生命。虽然表面上迅猛发展的锡业生产带来了财富的光鲜，但事实上是完全建立在对砂丁群体的残酷剥削上的。

巴金的《砂丁》以锡矿工人奴隶似的劳动和被剥削的悲惨事实，揭露了资本家剥削和压迫工人的残酷现实和工人们的血泪悲苦生活。经过文学家生花妙笔创作出的故事流传很广，让更多人知道了锡业繁荣下砂丁的悲惨生活。不过更直接体现砂丁遭遇的，不是加工后的文学作品，而是他们口口相传的悲歌。一句句在矿工间流传的《走厂调》，唱出了锡这种闪亮的金属的另一面。

——“穷走江外饿走厂” 走厂指的就是去个旧锡矿当矿工。当时交通闭塞，山高坡陡，要到个旧锡厂干矿工，全靠步行，故称“走厂”。1938年个旧金钟镇1498名矿工户籍记载，98%的砂丁是云南本省人，其中以建水、石屏两县最多。由于当时有女性上矿山会“踩短矿脉”的禁忌，所以走厂的砂丁都是男性，很多走投无路的人抱着“早上无米煮，晚上有马骑”的梦想下矿，但没想到却再也没有走出矿洞。

——“小小童工十二三，离开爹娘上矿山。” 由于矿洞狭窄，童工进出便利，且薪酬低，因此矿山中大量使用童工。据《个旧锡业志》记载，在20世纪30年代的矿山中，初入矿洞的砂丁中，七成年纪不满16岁，其中又有将近四成连12岁都不到。童工年龄比当时国民政府明令禁止招工年龄低两岁以上。童工每次负重15-25公斤，深约2000步的矿洞每天背负四五个来回才能完成定额，“天天被逼爬窝路，腰杆累成弓一般”。

——“六月里哟热泱泱，窝路矮欀低难挡，鹞子翻身葫芦口，麻蛇脱皮钻矮镶。” 矿洞里阴暗狭窄、炎热潮湿，砂丁们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分白明黑夜工作。“鹞子翻身”和“麻蛇脱皮”都是在矿坑狭窄处腾挪的招式，但这种被美化名称的背后，是埋头曲背，喘气哼声，天天“脊背沟沟拉出血”的现实，是“矿包越背越重，血汗齐流胸膛”的惨状。

——“砂丁来了回不去，活人掉进死人坑。" 由于缺乏安全措施，砂丁每年因坑道坍塌、烟炮中毒而伤亡者众多。据对个旧锡务公司老厂尖调查，1938年7月一个月就有28名矿工去世，占矿工总数的2.1%。而1943年马拉阁矿区的一次坍塌事故，有420名矿工葬身于地下。“只要明槽一倒塌，几百兄弟活葬身”是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因此砂丁们有了“窝路好似地狱，出来就像还阳”的感叹。

——“进洞好似山老鼠，出洞好似讨饭人”矿下工作既危险又恶劣，很少有砂丁能连续工作三年以上的。即使出来后，砂丁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因为“苦到头来一身病，脚跛眼瞎一场空。”砂丁的劳动报酬微薄，基本衣食都难以得到保障，“衣裳穿成莲花片，裤子穿成调调钱”“蓑衣被盖砖头枕，一把乱草就是床”，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受尽苦难的砂丁，成为国营企业的职工，日子过得好起来。1960年巴金来到个旧采风，深入到锡矿山和矿工中生活了6天。他听到了矿工们的欢歌，后来连续写下了《个旧的春天》和《忆个旧》两篇文章，抒发了对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感慨。

不过在巴金的那次寻访半个世纪后，个旧的锡快没有了，矿工也随之逐渐消失了。

当锡都逐渐无锡

从2010年个碧石铁路停止运营，到2021年初个旧火车客运站投入运营，期间个旧经历了没有火车的十年。

对一个工业城市来说，离开铁路滚滚车流是很难想象的事，但对于一个老工业城市来说，被遗忘在时间的间隙中却又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再富裕的矿山，经过上千年的开采也有耗尽的一天。

衰落前，个旧曾经塑造了半个多世纪耀眼的辉煌。在20世纪50年代，个旧的锡业开发被列为“一五”时期全国的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之一。经中央领导亲自批示，当时全国各地大批管理干部和技术人员汇聚个旧，勘探锡矿资源。在精兵强将的协力推动下，锡生产迈上了一个新台阶。1962年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朱德到个旧视察，面对欣欣向荣的锡业生产，挥毫写下“以锡为主，综合利用，重质重量，经济核算”十六个大字。

个旧在城市发展中一直以锡为主，这种金属也为这个城市带来了繁荣。但大地的馈赠终究有限，随着开发力度的不断增大，锡的质和量终有一天会达到拐点，在经济核算中利润会越来越薄。在本世纪初，个旧发现随着矿石品位下降，之前几代人靠山吃山的老路，渐渐走不通了。

在锡的光泽逐渐暗淡后，这座位于北回归线上的城市也丧失了一些繁荣。人口统计数据最能直观体现出一个城市的活力：2010年个旧有46万人口，到2020年已经下降到不足42万，这意味着十年中人口减少了将近10%。

城市人口减少的另一面是政治经济地位的滑落。红河州的州府从个旧搬到了30公里外的蒙自——因为那里有大片的平原，比矿山林立的个旧更有利于展开建设的手脚。同年，个旧陆续关闭7座效益不佳的矿山。

随着锡业的凋敝，锡都的经济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个旧的GDP从2010年的122.5亿元上涨到2020年的339.1亿元，乍一看提高了1.7倍，算是一份不错的成绩单。但同期整个云南省的GDP从0.77万亿元提高2.46万亿元，增加了2.2倍。因此可见在这十年中，在离开锡生产后，个旧的经济增速并没有跑赢云南的平均水平。鉴于云南经济在全国排名中下，放在更大的尺度比较就更显出个旧经济的乏力。如果把时间尺度再往前波拨动，也能观察到类似的结果：在2010年时个旧的GDP占云南全省的1.59%，2020年的占比减少到1.38%——作为对照的是，1909年至1939年个旧的锡出口值占云南省外贸总值的70%以上，锡业的税收占云南全部税收的20%至25%。个旧在锡业最辉煌的时期，甚至曾一度占据过云南省经济的将近三成。

2020年，连“土生土长”的云南锡业公司总部也在做大省会经济的带动下整体北迁。昆明官渡区的新办公楼边上有车水马龙、霓灯映照，远离了矿山的尘土飞扬、选厂的机器嘈杂、炼厂的热浪滚滚。当省会要发展总部经济时，对优质资源的虹吸，一个县级市根本无力抵御。当最大的矿产商也已离开，“锡都”的称号更多只能在过时的档案和风蚀日益严重的招牌上看到。

离开锡的日子

锡在遇寒变成粉末状的灰锡后，这种变化具有“传染性”，白锡沾碰上灰锡，就会向灰锡转变，直到把整块白锡毁坏掉为止，这种现象叫作“锡疫”。当一个以锡为支柱的城市贸然离开锡时，整个经济体系也需要努力抵抗类似的“锡疫”。

国家发改委于2008年3月确定了国家首批资源枯竭城市，共列入12个城市，锡矿资源濒临殆尽的个旧赫然其中。而就在52年前，个旧锡资源的综合利用，还被列入国家《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

半个世纪过去，由于锡资源的变化，在两份文件中，个旧所处的位置已经大不相同。之前锡是从无到有建立完善工业体系必不可少的战略金属，锡合金被广泛用于汽轮机、发电机等承受高速高压机械的制造。而在当前标榜的信息时代，或者是炒得热闹非凡的后工业化社会里，金属的挖掘冶炼像是被逐渐淘汰的笨重恐龙。虽然如钢铁等已经褪去了主角光环，但锂、钴等金属却被投入了新的关注，成为新时代的物质载体。随着技术的进步，锡也可能会用来新生。可在地下埋藏了上亿年的锡等得起技术革新，但几百年建起的城市却等不起，会陷入萧条；几十年寿命的人更等不起，会遭遇生老病死。

活在当下，是每个人现实的选择。但当下怎么活也尤为不易，尤其是在离开锡之后。

资源枯竭城市唯有转型升级一条路，但迈出这一步却知易行难。地地都想高质量发展，处处皆愿调整产业结构。但坐而论道易，柴米油盐难。在离开锡产生的税收、就业等后，很多事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规划与现实间的差距，都成了城市经济发展难以逾越的一道鸿沟。

其实在矿业繁荣尚未结束的时候，个旧就曾用从锡那里赚来的钱，做过产业多元化的布局，比如70年代就兴建过灯泡厂、热水瓶厂等，这一谋划不可谓不长远。但当年种下的产业幼苗，如搪瓷、化工等却没能在市场竞争的暴风骤雨中存活下来——至少这些产业的发展都不如锡那样坚韧。其实这也容易理解。在锡生产稳定的时候，矿车一动，万金来送，发展其他产业的动力并不足。而真到了不得不转的时候，才会发现财政紧张、基础设施老旧、社保亏欠、失业人员比重过大等一系列问题需要解决，每一项都拖累着转型的步伐。

好在当年为国家建设挖掘出的矿产资源，现在以另一种形式回馈地方。2020年个旧市独立工矿区改造提升实施方案正式通过国家发展改革委审查，纳入“十四五”期间资源型地区转型发展中央预算内投资支持范围。2022年财政部印发实施新的《中央对地方资源枯竭城市转移支付办法》，进一步规范中央对地方资源枯竭城市转移支付资金管理，支持资源枯竭城市解决社会矛盾，促进转型发展。按照云南省发改委的数据，截至2022年5月已累计下达个旧市财源枯竭城市财力性转移支付资金31.71亿元。转移支付中2022年给个旧提前下达资金1.6亿元——这笔钱按时价算大约能换成900多吨锡，相当于平均每位个旧人摊上两公斤多的这种熟悉的金属。

这个分量足以造出一大盒锡兵。《安徒生童话》里描写过一个锡兵，勇敢坚毅，在困境中也绝不放弃，因为它拥有一颗锡心。锡这种金属拥有熔炼重生的技能，以锡闻名的城市，即使离开了地下的锡，在心中也应拥有这种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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