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如果真要面对死亡,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如果真要面对死亡,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公众号新闻

宁晓红,北京协和医院缓和医学中心主任。

去告诉那些痛苦的人,其实有一个学科可以帮助你。即便他找不到这个学科的医生,也告诉他,现在止疼很重要,让他把心愿完成很重要,让他按他自己的方式走完最后一段路很重要,我想这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




医疗更完整的样子
2023.01.08 北京
                            


大家下午好,今天非常高兴来到这里。疫情三年以来,我感觉这是第一次允许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不戴口罩说话,所以我其实挺兴奋的。

当一席的伙伴们要求找一张我年轻时当医生的照片时,我没有找到,只好找了毕业时候的照片。


1998年,我在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拿了博士学位,毕业之后,我定在北京协和医院内科工作。2002年进入肿瘤内科,肿瘤内科也成为我第一个临床专业,在那儿工作了12年。后来又做老年医学,现在在做安宁缓和医疗。

曾经骄傲的事情可能会有点后悔

在这个过程中,其实我自己对医学从书本到实践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个学习过程是非常重要的,书本上可能都没有写。

我的第一个认识就是,医学是一个技术至上的学科。

大家也知道,不断有新药、新技术出现,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医学就是把最好的技术、药物用到病人身上,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这就是医学好的样子,是医学应该做的。

比如说恶性胶质瘤,是脑袋里面长的一种肿瘤,如果发现是恶性胶质瘤,医生经过判断,只要能手术,它的治疗就是手术治疗;把这个瘤切掉之后,有些病人为了减少肿瘤复发,手术后还会做放疗。

但这个瘤子非常可恶,最后可能还是复发了,复发之后可以再做切除,如果不能做切除还可以再做放疗,或者放疗已经做到头了,也可以加一些化疗或者靶向治疗,甚至现在有免疫治疗,各种治疗都去尝试,一直做,一直做。

那做到什么时候呢?做到病人已经做不下去了,承受不了了,有的人真的是治到最后离世。

那个时候,我觉得整个医学过程就是这样的,把所有东西给予患者,因为这就是对他好嘛。但是现在回望,我觉得可能有一部分内容被我们忽略了。

我们可能没有注意到手术之后患者就已经反应迟钝,不能做复杂的决定了,甚至严重的会听不懂家人说话,放疗之后变得更傻,之后更重,可能起不来床,后来连吃饭都忘记了。

作为医生,我们只是关注了他的治疗用没用上,觉得有方法继续用下去就对患者有好处,所以年轻的时候,我一直是觉得医学崇尚技术。

我是1998年工作,今年是第25年了,在这些年间我会有一些反思,随着年龄不断增长,曾经骄傲的事情可能会有点后悔。比如说有这么一种现象,很多时候我作为医生,其实是好心把一个建议给到患者,但是这个好心表达出来的时候,由于语气或什么原因,使得它成为了一种“强加”。

我曾经遇到一个50多岁的肠癌肝转移的病人,这个病人其实是可以接受若干种方案的化疗,我们的第一个方案肯定是非常明确的,所以我就跟病人说,现在你需要接受这个方案的化疗,什么药加什么药、打多少次、怎么怎么打。

病人有点胆怯地说,能不打吗?家属就说,大夫,这个化疗是不是特别痛苦啊,我爸他接受这个化疗能治好吗?问了一串的问题,把我问得有些烦燥。我想怎么这么多问题啊——当然这是我在心里说的。

我说,那不试怎么办呀?是,你们提的这些担忧什么的是合理的,不试怎么办呢,总不能等死吧。

那个时候我特别好心地想要把我认为最好的一线方案推荐给他们,如果他们顺从地接受了,我就很开心,觉得我可以帮助他们;一旦他们有疑议,有担忧,我可能就会用各种方法说服他们,比如刚才说的那句话。

但现在回望这句话,我觉得真的是有强加的意思。当他们正在左右权衡掂量的时候,被我加上这么一句话,可能这话一加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就不得不选择化疗了。

我还遇到一个年轻的女性,30多岁,乳腺癌,做完手术是要求打化疗的。当我跟她说化疗的计划和方案的时候,她问我,大夫,这个方案掉头发吗?

我当时听了之后,第一感觉是这个问题真可笑,但是我认真地回答了。我说,会掉头发,你用的是紫杉类的方案,掉头发很明显。她说,哎呀,那我不用,能不能给我选一个不掉头发的方案?

我就有点替她着急了,我说这怎么不知道哪个轻哪个重啊?掉头发算什么呀?掉了还能长出来,这个方案是最好的方案,你不要想那么多了。

现在回想我这句话,完全没有考虑患者当时的纠结和痛苦。她可能有很多很多想法,甚至她说,我宁可死都不要掉头发。

这是我对医学的一部分理解和反思。

还有一部分反思是我们跟病人交流的时间。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特别好的医生,我一直认为我是把很多很多精力都给了病人,但是我却从很多场合听到很多人说,我等了好几个小时,5分钟就给我打发了。

我当时很忿忿不平,怎么就5分钟给你打发了呀?那一年因为教学,在说到沟通的时候,我说我要自己收集一些资料去反馈一下。我跟组里的年轻大夫说,一会儿查房的时候,你跟在我后面,帮我记一下我在每个病人身上都花了多少时间。

我说的是病房查房,不是门诊看病人。我转了一圈,十几个病人。回来后他把那个纸递给我,我一看一算,平均每个病人2分钟。

怎么这么短啊,不会吧?我自己都很惊讶。

有时候当我们身上压了很多工作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工作有点儿像流水线一样,我不希望我这么对待病人,但是可能有时候是这样:手上这批病人得赶紧弄完,外面还有10来个等着化疗呢。

学习安宁缓和医疗

这些年的工作,其实有一块对我伤害很大,那就是我慢慢地意识到,虽然高新技术越来越多,虽然我们可以用很多很多种方法,但是无论怎么用,似乎它都是有限度的,我们没法一直做下去,阻止病人的死亡。

我看到了医学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让我作为医生——我觉得可能不光是我,还有我的同伴们,一直到现在,各个年代的——都非常地痛苦,非常地困惑,甚至有的人不做医生了。

这不是我想象的医生的样子,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困惑,使我开始有一些我现在想起来其实是自救的行为。

2008年,刘端祺教授把我引入了一个专业的协会,这个学会叫“北京抗癌协会癌症康复与姑息治疗委员会”,是针对肿瘤的姑息治疗。

大家在讨论什么呢?讨论癌症疼痛的治疗。讨论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自己学得比较熟练了,我就又困惑了:姑息治疗就是疼痛治疗吗?姑息治疗还有别的内容吗?

当我问到刘端祺教授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当然不是这样。我说,那我可不可以去哪儿学习?那时候陈钒教授推荐我,你去台湾地区吧。我就非常急迫地去查,果然查到了安宁基金会的信息。

经过一年时间的联络,我们一行11个人就去了台湾地区参访,待了两周的时间。这两周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给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医学院毕业之后再进入临床,其实学习的时间是很少的,我们都在忙于工作。那两周的时间我觉得我怎么会这么废寝忘食地学习,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每天都没有晚上2点之前睡觉的时候,就特别想把这一天的感受都记下来,因为我们要回去分享。

在那两周的时间里,我们真的是见了太多,感慨了太多,流了很多的眼泪,有很多很多的感动。因为我是小组长,那个时候赖允亮先生就跟我说,宁医生,你可以做一个好的领导者,但我还想加一句话,那就是:感动很好,但是感动之后要行动。

这句话一直激励我到现在,我永远都会记得,而且我永远都会这么做。台湾地区的这次参访学习虽然很短暂,但我知道了缓和医疗这个学科,它是帮助缓解疾病引发的各种痛苦,尤其是那些严重的、甚至生命期很短的患者们的痛苦。

不光是患者,也包括他们的家属、家人,同时也包括照顾他们的人,比如说护工、保姆、朋友、医护人员,围绕这一个重病患者的所有痛苦都在这个学科的照顾之内。它通过减轻患者的身体痛苦,让患者的心理、社会层面以及精神层面平安。

我回来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学到的东西跟大家分享。其实我是一个不爱找事儿的人,但那次回来后我就主动跟主任说,主任,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跟科里介绍一下我学的东西。主任说,好呀。

介绍完之后,有的同事就说,嗯,内容很好,真的很不错,但是我们不需要,我们这是打化疗的科室,化疗病人都还打不完呢,你说的这个是都打不了化疗的,咱们做不了这事儿,让别人去做吧。

另外一些同事就非常善意地提醒说,晓红,你小心点啊,你说的这个事,不就是说这人要死的事儿吗,他怎么死的你能说明白吗?你还帮他,你择还择不清楚呢。

我听到这些话以后,心里是非常难受的,其实是给我浇了好几盆冷水。但是还好,没浇灭。我想我觉得它好,我得行动呀。那我怎么行动呢?缓和医疗讲的概念在我管病人的过程中是什么样子呢?

病人的多重需求

我就非常留意,或者说我在看每个病人的时候都在想,都去体会所谓的患者痛苦。

那时候遇到了一个58岁的患胆管细胞癌的大姐,她当时是疼痛,然后检查发现肝内有肿瘤,就收到了外科准备手术。经过外科大夫的检查,发现她是肝内胆管细胞癌合并了转移,已经不适合手术了,就让她去内科,所以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内科。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转病房,查房的时候她就跟我说,宁大夫,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别人得肿瘤还能手术,我连个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呀?

在学习之前的我可能会说,哎呀,你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就好好治疗吧。可这时候呢,我就站在那儿,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站在那儿,然后没有表现出我要走的样子,我希望听她讲讲。

她继续说,宁大夫,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特别好,我特别善良,你说我怎么得了这病呢?你看那些特别坏的人他们还没得这病呢,我才50多岁,我为什么呀?

当时我其实没有说更多,只是说“唉”,叹了个气,点了个头,然后继续听她说。她不再说的时候,我说,谢谢您跟我说这些,明天我查房的时候,你有什么想说的,咱们还接着聊。

她表现的这个痛苦就是所谓的灵性痛苦,或者说是她精神层面的痛苦。灵性痛苦其实表现在很多方面,主要表现在不认、不接受,还有就是觉得这一辈子没有意义,没有成就感。

当时还有一个也是50出头的女性,宫颈癌晚期,胸腔积液,胸腔转移,我是从另外一个医生那接手过来的。我查房的时候,她就说我怎么这么难受,浑身难受。

我就跟主管医生说,咱们给她用一点吗啡吧,先给她5毫克。因为我是个肿瘤科医生,我是做癌痛的专业,所以我对吗啡没有任何恐惧或者犹豫。结果用了5毫克吗啡之后,她就很舒服,而且晚上睡得很好,第二天看到我的时候就很感谢我。

这种时候,控制症状能让医生特别容易就得到患者的信任。所以她就说,宁大夫,一会儿查完房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有话要说。我查完房过去找她,她说,宁大夫,我有一个要求。我说,你说。她说,我想回家。

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因为安宁缓和医疗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帮助那些临终的病人去实现他们的愿望,患者把她的愿望告诉我了,我一定要帮她实现。所以我说,好,你放心,我去跟你家人说。

她的儿子是一个24岁的男孩,刚刚进入社会的样子,很稚嫩。我就跟他讲说,你妈妈刚才跟我讲了,她要回家,你看咱们怎么帮她安排一下,这个愿望真的很重要。

结果那个儿子带着非常迷茫的眼神,无助地看着我说:她病这么重,都快死了,怎么回家呀?回家我们怎么办呀,我们也不会处理呀,不可能。

看着他的表情,我发现这孩子也真是挺无奈、挺无力的,他似乎觉得不能满足妈妈的心愿很难过,但想要去满足心愿的话,他自己承担不起来,因为担子太重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很多经验,不知道怎么去帮助他们沟通,不知道怎么去说服家属,让他们知道回家这件事情对于即将离世的患者是多么重要,也不知道怎么帮助他们完成居家离世的过程,所以我也只能是很遗憾地感觉这个事我没帮上忙。

在这些患者的生命故事里,我又看到了什么叫患者意愿,什么叫家人痛苦。

在实践的过程中,做着做着,我的所有想法和实践就融合在了我所有的医疗环节中,甚至我在写病历的时候也会把我看到的患者的痛苦写进病历中。

这是一个年轻的胶质瘤病人的病历,病人并没有来,他妻子来的,妻子就跟我描述患者有多痛苦。我们做安宁缓和医疗门诊是希望尽可能减轻病人的痛苦,他是头疼呀,呕吐呀,还是不吃饭呀、不睡觉啊,同时再去听家人讲病人身体以外的痛苦,看我们可以如何帮助。


结果他妻子就说,她自己很伤心、很痛苦,为什么呢?她说:我老公前两天好像想留点遗愿,但他没跟我说,他跟他堂弟说了,这话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他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我看到了这个妻子巨大的痛苦,我希望减轻她的痛苦,我想要做一些事情,所以我会把它很自然地写到我的病历中,到后面会有一些处理的意见。

这样写,很多同事也给我反馈,说能够从我简单记录的一两句话中看到医生对患者和家属的理解。

2005年,有一个80岁的奶奶来到我管的床位上,让我印象很深刻。老奶奶是直肠癌,直肠癌的标准治疗、根治性治疗就是手术治疗,但是这也要看这个肿瘤长在离肛门多远的地方,如果离肛门太近,切的时候肛门也是要切掉的,所以肚子上要带一个粪袋。

医生基本都会跟患者去讲这些,我要给你做什么。但这个奶奶的儿子想要保护她,所以他就说:大夫,你别跟她说,跟我说就行,手术该做做,你们觉得这个好,我们完全信任。

老奶奶从手术台上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肚子上有一个粪袋,从此她就不跟她的儿子说话。她儿子来看她,她就避开儿子,有话会跟护工保姆说,她就不跟儿子说,一直到最后。

儿子做的这件事情一定是想要保护或者想对老人家好,但是达到这样的效果了吗?结果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伤害,病人是极其愤怒,儿子是极其委屈,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最后这个爱完全没有了,似乎变成恨。

我想可能这样的故事值得我们每一个人重视和深思,因为天天都在发生。这到底是保护还是伤害?我们且得掂量一下。

医患共同决策

上周我会诊了一个病人,一位88岁的老先生,他这两三年身体都不太好,经历了几个大手术后身体很弱,这次肺部出现了严重的细菌感染,并且各种普通的、高级的抗生素都已经都用过,可能要插管上机了。

所有的医生都觉得应该插管上机,利索点,别磨蹭,今天该上的赶紧上,别错过治疗时机。并且已经跟家属谈过了,老太太和他的儿子都同意赶紧上,那为什么不上?

主管医生很为难地给我打电话说:应该上了,但是老爷子神志清楚,别看他戴一个大的呼吸面罩,他能说话,他跟我说“我不上机,我不插管,别给我插管”;我觉得一个能说话的老人家,我怎么能忍心驳回他的想法就给他插上呢?宁大夫,我真的太头疼了,你能不能帮我?

我说行,我觉得我们可以安排一次沟通。其实就是我们和患者,和家人一起商量商量,看看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我早早就以会诊医生的身份来到老爷子身边,我问他,您怎么样?他摇头。“医生说你的肺感染很重,需要插管了,您看行不行呀?”“我不插管。” “你为什么不插管呀?” “我不想插管,我只要不痛苦。”

我说,好,老爷子,您别说话了,你攒着点劲儿啊,我出去把您家人叫进来。

出了门外,我跟他的两个家属谈了这个事情,然后家人就说该插插啊,赶紧插,别耽误了。他的老伴儿,虽然80多岁,但她是一个非常有知识的人,也有医学基础。

我就跟她讲说,其实插管特容易,但是像他这么弱的老人,插上可能就拔不下来了,这个您觉得可以呢? “啊,拔不下来了呀?” “有可能呀,而且可能性很大,因为他很弱,他自己很难恢复到脱机自由呼吸的程度。”

“还有就是,不用切气管吧?”她这么比划。我说超过两周就得切,时间长了在嘴里面就烂了受不了。“哎呀,这个不好。”我说,咱们听听老爷子怎么说吧。“哎呀,那遭的罪大了,不能让他这么遭罪啊。”

我们一起来到床边,这个时候他把他攒的劲儿都用出来了,说了好多话,至少说了四遍,“我不插管,我就要不痛苦,不让我痛苦就行。”然后还说,你们不要因为做了这样的决定而后悔,你们不要想自己太多,你们想想我,我太痛苦了。

然后我就补了一句,“老爷子,您哪儿痛苦啊?”他说:“给我扎针我就痛苦,给我抽血我疼啊,给我翻身我疼啊。”然后老太太听了就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尊重你的想法,咱不插了,但是其他的治疗你要好好配合。”

听说我们走了之后,老爷爷心情很好,自己吃东西了,也很配合着使劲儿咳痰。因为他的声音被听到了,他放心了,不会有人真的强行给他摁在床上插上管子了。

医生所要做的真的不仅仅是去延长他的生命,如果只是延长反而简单,不用花一两个小时去沟通,插上就完了。我觉得真正的医生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重病或不可逆的时候,要听听病人自己的愿望,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走自己想要走的路。


这么多的生命故事其实慢慢地就告诉我们到底什么是安宁缓和医疗。

安宁缓和医疗就是帮助病人,帮助家人,帮助他们减轻痛苦。通过什么途径呢?通过分享知识。怎么分享?客观地、公正、如实地分享。

我为什么要加几个定语?因为其实医生们在分享知识的时候,有的时候是带有片面性的,他们愿意说这个治疗的好,对于它的不好有时候强调的就不够,甚至不去介绍,比如说插管,插完管什么样就不太介绍。

插完管之后你是不能说话的,你是神志不清楚的,家人是不能看到你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充分地、客观地去分享所有的知识,好的坏的都要分享;要充分地共情,帮助他们梳理,到底一条路、两条路、三条路,哪条路是你想要的,做出一个共同决策。

最后我们希望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生死两相安。

生是谁?活着的人,家人。他们很不舍,当他们把自己的亲人按着他的方式送走之后是不舍,是有眼泪。但是我是欣慰的,我做的很好,我做得充分。死者平安,是我知道自己要走了,我准备好了,而且走的过程不痛苦。

这十年间,我们发现其实每个学科都有这样的需求,比如说在肾内科的血透这个单元,专门给一些慢性肾病的病人做透析,这些患者和医护人员相互配合,真的是共同生活十几二十年才离世。

但是这些病人其实也相当有挑战性,血透组的医护人员经常跟我说,我们的病人可难管了,情绪大。为什么呢?无休止的治疗,而且越来越差,没见哪个是越透越好的,所以他们就很痛苦。

近期出现一个老人家,80多岁,家人本来挺好,20年的关系了,非常熟,都是朋友一样了。但最近脾气大了,说我们医护人员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一问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呢,医生也清楚,说老太太可能快不行了。

因为最近有一个肺癌胸腔转移的情况出现,本来就已经很弱很弱了,来个肿瘤又不能治,可能快不行了,家属的心情就很乱。他们也明白,但是不知道怎么做,就说宁大夫你来帮帮忙吧。我说行,我们还是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沟通。

我这么一了解,发现所有的孩子们,俩孩子加一女婿,三个人非常知道老太太什么情况,但是家人不知道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希望她不痛苦,我们也希望她活得长,但是不要痛苦。”这是他们的表达。

然后我们就商讨说,每次透析的过程老太太都很难受,能不能减少这个过程的痛苦,我们能不能少来一次或两次,这样先从减少不必要的透析次数开始。

后来老太太有些症状,家人就把她送到急诊,我们也随时出现去支持她的女儿,直到最后帮助她女儿去决定到底要不要待在抢救室里。最后女儿说,不,我不要把妈妈自己搁在那儿,我要陪着她。她就又把妈妈从抢救室里接出来,在外面陪她,一直到妈妈过世。

从我们介入到老人家最后死亡,一共是20天的时间。她女儿非常感激,她专门到我的诊室说,谢谢宁大夫,我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缓过来,等我缓过来,我要做你的志愿者。

医护人员就说,哎呀,太好了,宁大夫,原来你们这事是这么做的呀,那我们好多病人都需要,你们就过来帮忙呗。我说,好呀,我们也愿意。我们就做了一个肾内缓和的项目,希望投入更多的精力在这批血透病人的身上,让那些有很多症状或者接近死亡的病人得到更好的照顾。

其实不光是肾内科或血透室,很多科都需要,肿瘤科、放疗科、神经外科,甚至基本外科、泌尿外科、妇产科都需要。我们也计划跟ICU、跟妇科肿瘤也做这样的合作项目,而且长期地进行下去。

安宁缓和医疗跟所有科室的治疗是平行存在的,而不是像有些人认为的还能治疗就接着治,治不了了就给你们了,它不是前和后的关系。

技术的尽头

说了这么多故事,其实我对安宁缓和医疗的理解,我认为它是一个医学的回归过程。

医学过度崇尚技术、新药、新进展,总在追着那些东西,会把一些可能同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落掉了,淡化了。比如说病人很痛苦,病人需要倾听、需要帮助,甚至他的死亡过程需要帮助。安宁缓和医疗,其实就是把医学的温暖找回来。

医学的位置,我的理解就是帮助,不同的困难我们都帮,发烧要退烧,高血压的时候要降压,糖尿病的时候要降糖,要讲饮食控制。如果真的要手术,我也会切,如果是真的需要上呼吸机,我也会上。

但是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个病真的是要死了,我们还要帮他死好,而不能说要死了,那别管了,你走吧,自己找地方去吧,然后我们接着治别的病人。不是的,它也是医学的一部分。

所以技术的尽头不是医学的尽头,可能技术已经到了头,病已经没有更好的方案,命已经是挽回不了了,但是医学这种施以援手的行为始终不可能停止,甚至是要加强的。

人要死之前真的是很痛苦,憋着、躁动着,家属不知所措,我们难道也站在旁边看吗?我们难道不应该给点措施,帮他平静一些吗?

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就没有做下去呢?为什么到现在安宁缓和医疗大部分人不了解呢?因为医学教育里没有这一块,1998年我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是没有的。

庆幸的是在协和医学院,我们2014年开始就开这个课了,全学制都覆盖,但是全国的医学院有这个课程的还是很少。我们被教予的是你要对抗死亡,要救死扶伤。救死,就是不要死,如果死了,就失败了。

死亡是不好,但是如果真的要去面对这个过程,你知不知道怎么做?所以我们必须教给医生,如果一个人病得很重,如果一个人在经历各种各样的痛苦,你该从哪几个角度去帮助他,我想这可能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我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一个巨大的好消息:2022年10月,北京协和医院缓和医学中心成立了。北京协和医院是综合实力最强的医院,已经连续十多年都是全国医院综合排名第一,这个医院让你成立缓和医学中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它认可缓和医学的价值。

为什么我用这个词儿,因为很多医院不允许这样的科室存在。为什么?不挣钱啊,你看得太慢,既没有药又没有设备,别人能看15个病人,你就能看6个。但是在协和医院,这个事重要,因为病人需要,你可以做。我想这可能会引领中国整个社会、整个医学界去认识安宁缓和医疗,并去做这件事。

很多人问我,你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呀?我说我为什么要熬呢?我挺好的呀。他们不理解,说你别装了。我说没必要吧,再说我能装那么多年,我累不累得慌啊。

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我得到的正反馈太多了,死亡不总是负能量的。病人一个感谢,病人一个鞠躬,病人的眼泪等等,以及我的伙伴们给我的支持。这张照片里,我手里抱的一个奖叫“我们爱您奖”,是我的志愿者伙伴们给我专门设立的一个奖项。


我希望中国那么些痛苦的人能得到帮助,我也希望今天大家听完以后不光是感动,我们大家都能行动,去告诉那些痛苦的人,其实有一个学科可以帮助你。

即便他找不到这个学科的医生,也告诉他,其实现在止疼很重要,让他把心愿完成很重要,让他按他自己的方式走完最后一段路很重要,我想这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

谢谢大家。

_________

上期文章

新发现:打了这种疫苗,癌症少了,老年痴呆也少了?!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当姐妹花一起出现在健身房,真不知道该看哪一个….扎哈罗娃怒问:“巴黎对死人宣战了吗?”真有人不知道该如何坐公交吗?请多理解世界的参差阴阳平衡、和而不同如何判断此番是否“境外势力”作祟的办法:老大用自己做“诱饵”鹿邑真正要面对的问题不是烟花,是就业!经验篇丨你知道该如何解决宝宝上幼儿园爱迟到的问题吗?俗话说:“女看脚男看手,就知家中有没有”,你知道怎么“看”吗?2023 年,你将要面对的情况,超出你的想象死亡是不好,但是如果真的要去面对,你知不知道怎么做? | 宁晓红 一席第965位讲者2023的第3天,你将要面对的情况,超出你的想象连日遭受重创,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收场86岁北大奶奶:用最酷的态度面对死亡回老家过完年,我不知道该怎么教我的孩子了《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刊,我们正在经历或将要面对的生活,给你好看博导总结了读博士要面对的25个极度痛苦的问题…邓小平在起落中如何使用汪东兴妈妈能否熬过这一关郑爽还能回中国吗?郑爽在美国和中国要面对的法律问题剖析“我都已经道歉了,你为什么还不原谅我!”丨面对伤害,我们该怎么办?一百年前新加坡移民的老问题,不但今天仍面对,一百年后还要面对想起我爸儿童暴发性心肌炎死亡预测指标,你知道几个?快收藏!面对死亡:一个不能不问的问题意外知道同事工资比自己高4K以上,但做的工作差不多,该怎么做?我们如何面对死亡 | 人间日签印度男非法运牛导致牛死亡,被判终身监禁…法官:你知道牛多重要么!没想到,2023 年首先要面对的竟然是失业小鼠的大脑居然会做微积分,你会做吗?持续大雨或致休斯顿洪水泛滥,如果您的汽车因此损坏该怎么做?“张继科”事件刷屏,可能要面对的5个法律问题你那些没来由的焦虑感,或许源自对死亡的恐惧男子被诊断为阴茎癌,切除后才发现,要面对的是更大的噩耗华人都要面对的内心疑惑,登陆后的4个心理变化又是怎样的?清明节我让女儿这样参与,淡化对死亡的恐惧和面对离别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