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笔记：我在中越边境村教小学生“性教育”

2022-06-08 10:06

这是一个远离内地都市，距离中越边境线只有几公里的村子。这里被大山和丛林环绕，村民外出交通以摩托车为主。这里有五个少数民族杂居，经济和文化水平落后。

因为一直渴望支教，2021年，承受了长期生活压力的小奇在办公室崩溃大哭一场后，决心辞职去支教。此前，她在北京、杭州做了多年的培训机构老师，月薪一万多，是个工作狂。经过培训后，小奇逃离一线城市，当年8月，她和另外三名老师来到这所边境小学。

〓小奇支教的小学。

虽然是外来老师但受到完全的信任，小奇一来就带起了六年级的一个毕业班。同时，她还教着不同年级的8个科目。近一年里，小奇通过教学、家访，看到了她此前未知的“另一个世界”——她所在的班里，12个家长都是在14岁生的孩子；一些六年级的孩子连拼音都还不会；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故意把自己划伤，只是想请假“回家看看爸爸有没有打妈妈”。

在教授书本知识的同时，小奇把“性教育”和心理辅导带到了学校。她希望她的学生们可以通过这些，认清自己存在的价值。

以下是小奇的口述：

“我要回家生孩子了”

村子位于云南红河州的最南端，县城距离中越边境线直线距离仅有7.5公里，村子距离边境线不到15公里。因为地处边境，主要是少数民族居住，所以这里情况比较复杂。

我教的这所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有300多个学生。加上我们4个支教老师，一共14个老师。因为教师奇缺，整体教育水平也比不上内地，所以我这种外来的支教老师要同时教不同年级的8个科目：语文、英语、音乐、美术、体育、信息技术、科学、性教育。

〓美术课上的学生作业。

如果你生在内地某省，哪怕你学习不好，都能上个专科，对吧？但在这里，因为地理、历史和文化的原因，大部分孩子初中毕业都很难。

前几年，我在北京、杭州的私立学校当老师，接触的学生面也比较广，我以为我很了解学生。去年刚来的时候，我负责一个毕业班，共有30个学生。为了更快地了解学生，我布置了一个“交换秘密”的作业，其实目的在于心理辅导。

作业的要求是，一人写一封信，要写“不能和家人说的小秘密”。30封信收上来，看完后，我在办公室里哭了好久。我觉得，这些悲剧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早孕早婚。

这边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十三四岁就可以（非法律意义上的）结婚、生孩子了。

我有一个朋友，她在县里的中学支教。她跟我说，经常有初一初二的女生跟老师请假，说“我预产期要到了，我要回家生孩子了”。老师也习以为常了，就说，“你走吧。”这意味着，她们就不回来念书了。

因为没到法定年龄，这些怀孕生子的女孩自然不能登记结婚。但基本上，两个人就在一起过了。

去年家访过程中，我把周边的村子都走遍了。我发现，大约有一半学生的妈妈，都是在14岁左右生孩子的。我今年28岁，很多家长跟我差不多大。有的比我还小两岁，但是儿子都13岁了。

我们的“年龄观念”确实不一样。我去家里，问她们年龄，得到答案后我很震惊。她们也会问我的年龄，“老师你是00后吗？”我说我跟你同岁，或者更年长，她们觉得不可能。

我们班有30个学生，其中12个家长都是在14岁生的孩子。18岁以前生的就更多。

为什么会这样？我大概去找人了解过。这里多个少数民族杂居，有苗族、壮族、瑶族、哈尼族、彝族等。一个村就是一个部落。其中一些民族就是有早婚的习俗。

家访的时候，我也跟一些妈妈聊过“早婚早育”的问题。很多妈妈都说，“十分后悔（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生了孩子），这一辈子就这么套牢了。”她们那个年纪，肯定书都没念完，最多初中毕业，就跟着男朋友、老公出去打工。见到外面的世界后，才发现读书的重要性。但早婚已经把她们给捆绑住了。因为她要看孩子、带孩子，很多年里都围绕孩子忙前忙后。

当然，也有一些妈妈，你可以说有点“自私”。她生孩子的时候未满法定年龄，没法领证。出去打工后，一开始真的是为了孩子和家庭去努力挣钱，但后来就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不要家里这个孩子了。有的甚至完全断了联系，在外面的城市，跟别人结婚生子。

男生帮女生捡起了卫生巾

我们是一所寄宿制小学，除了本村的少部分学生，大部分外村的学生都住校。学生每天早上6:30起床，整理床铺，吃早饭，7:30上早自习，中午11:30到2点休息。晚上一到五年级8点放学，六年级上晚自习到10点。

〓小奇给孩子们上英语课。

这样的时间安排，和内地的小学不一样。因为少数民族受教育程度不够好，有的三年级的学生，甚至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汉话”。我教的一些六年级的学生，拼音都不会。

还有一些越南的学生，就更不用提了，跟他说话，只能靠同学去翻译。我们这里距离越南只有几公里，一些孩子的妈妈就是越南人。还有些孩子，虽然是中国国籍，但全家除了他都是越南人。有时候我去镇上，他们说自己的语言，我都听不懂。

〓举行升国旗仪式。

我们来支教之前，都经过培训，其中就有性教育课。因为在这样偏远的地区，女性的问题很难得到重视。比如月经问题，不会有人跟她们讲，她们不知道如何处理，也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内地城市里的老师，往往想不到这些问题。一次培训课上，一位拥有专业知识的老师为了让我们感受卫生巾的触感和形状，让我们在卫生巾上画一些图案，然后贴在黑板上。我不同意，我说还有很多偏远山区的孩子根本用不起卫生巾，不应该浪费资源。那位老师说，怎么可能会有用不起卫生巾的地方呢？

但实际上，当我来到这个地方，就亲眼见到我们班女生在来月经的时候，不知所措，肚子很痛，或者血洇到裤子上的时候，被男生嘲笑、捉弄。

这所小学的性教育课，我负责男生的部分，另一位老师负责女生的部分。我上课的时候，会先让学生认识自己青春期的变化，了解性冲动，如何保持个人卫生。第二节课，我给男生讲一些女性的部分，让他们了解妈妈怎么分娩，以及女生的月经、女性青春期的生理变化。

差不多上了四堂课左右，有一次快下课的时候，我们班一个女生要去上卫生间，起身的时候，她的卫生巾掉在了走道两个座位中间。那个女生就很害羞。

我说，你害羞什么？然后我们班的男生很大方地帮她捡了起来。男生还说，你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要是肚子痛的话，我们帮你去打热水。我在讲台上看到这一幕，特别欣慰。

这几年，男老师性侵女学生的事件频频曝出。其实这是一个长久以来就隐藏在底层的问题。去年我们支教的另一所学校里，就有类似的事发生，但女学生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这个学校，今年我们停止合作了。

所以防止性侵伤害，也是我们性教育课程的一部分内容。当我们上完第一节课后，让学生在纸条上写“匿名信”提问，有的女生问：我和十七八岁的哥哥睡在一张床上有问题吗？

我们就会跟她讲，凡是异性，或者是老师借一个比如补课的由头，让你去他家里或寝室，你都不要去。我们就是希望她们学会拒绝、学会说“不”。但凡有人让她们感到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不恰当的肢体接触，她们就应该勇敢地说出来，或者要抗拒。

“想保护妈妈”

这边除了早孕早育，女人也会生很多孩子。一些外地被卖过来的女性还会经常遭到家暴。在这边，家暴是很普遍、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我的学生也受到了风气的影响。平时我跟女生聊天的时候，她们会说，“老师，如果以后你被你老公打，一定要跟我们讲。”她们的意思是，如果我被欺负，她们会赶过来，帮我“把那个男的打死”。我就问为什么老公会打我？她们说，“难道不是吗？”仿佛在她们的认知当中，结婚就是要被老公打的。

然后我就花很多时间跟她们讲，家暴是违法的。

男生也受到了影响。比如我们班一些男生，已经有暴力倾向了。他们可能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因为他们的爸爸、伯伯，喝多了之后就会去打老婆，或者打孩子。一些孩子的爸爸，因为打架、故意伤人，进监狱了。

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有一天让我帮她拍张照片，说要洗出来后寄给爸爸。我问她，是不是爸爸在外地打工？她说，她爸爸进监狱已经很久了。我才想起来，她和弟弟都在我们学校，每次家长会，他们都没有家长来。而她爸爸之所以进监狱，据我所知，是因为在村里打架。

我问过一些男生：你们恨不恨自己的爸爸打妈妈？他们握紧拳头，说“很恨”。我说，那你为什么要变成你最讨厌的那种人？然后，他们就会思考很多。

每周，我给他们上性教育课的时候，会给他们讲“刻板印象”“性别平等对待”。慢慢地，他们已经能够理解这些观念，会有一些共情能力，不会去经常打架或主动挑事。

跟我一起支教的室友，带一年级。去年因为疫情，学生们一直在学校里。由于当时也快放寒假了，我们就连续上了20天课。某天就有老师发现，一个一年级的小男孩在操场上，用石头划伤了自己的胳膊，故意弄伤自己，要请假。

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就是单纯地想回家而已。我们就跟他讲，即使你把自己弄伤了，我们也不会给你放假的。然后他就一直在那儿哭。后来我的室友去跟他聊了聊，他说，“老师，我只是想请假回家看看我爸爸有没有打我妈妈。”

当时听到这话，我们的心里就“咯噔”一下，非常难受。他虽然只有六七岁，但他也想回家保护妈妈。

我们班有一个男生，我刚来的时候，他是一个“校霸”——文身、打架、抽烟、喝酒、谈恋爱，样样都干。但我跟他关系处得还可以。有一天，我看他心情明显不好，就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请假回家，因为爸爸妈妈上周吵架了，好像要闹离婚。他不想爸爸打妈妈，想回家保护妈妈，帮着妈妈去反抗（暴力）。

对这些男生来说，一方面被风俗熏染，有着暴力倾向；另一方面，又天然地想要去保护自己的妈妈，我觉得他们也挺矛盾的。

网上经常说的什么叛逆儿童、问题儿童、留守儿童，我觉得根源都是家庭教育的缺失。我记得写那个“交换秘密”的作业时，一个男生过来笑眯眯地问我，老师，阴影的“影”字怎么写？我说你不会写就写拼音。他说想写字，我给他写了。他说，谢谢老师，然后笑得很开心地走了。

后来我看到他写的。他说他9岁那年，每天晚上睡觉都听到外面的吵架声。有一次他推开门，亲眼看到妈妈被爸爸暴打，妈妈被推到铁锅里，造成了腰伤。我没细问，可能锅里烧了热水之类的。他就哭喊着去叫妈妈。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早睡，每天都熬夜到凌晨一两点，等父母睡了他才睡。因为他害怕睡着后，爸爸打妈妈，他听不到。那件事情过去3年了，他还是经常梦到那个场景，夜里吓醒。

我问他，这件事情有没有跟别人讲过？他说没有。我找他谈的时候，他说到一半就哭了。有时候在课堂上，他突然想到那个画面，也会控制不住地哭。

这些孩子很多都有心理问题。我在社交APP上讲到这个问题，一开始网友是看热闹的，后来有一两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来咨询。他们很热心，告诉我怎么以一个零基础心理学的人，去治疗孩子的这种应激心理障碍。的确，我用这样的一些方式跟孩子谈话之后，他们会变得好一些。

“希望我能改变我的人生”

我会让学生们写周记，我也会给他们写反馈。相当于交换这一周要表达的事情，或者秘密。一来一回，相当于私底下的书信对话，也是一种心理辅导。

〓小奇和学生去野外游玩。

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女生。她二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她很喜欢爸爸，但不知为什么抚养权判给了妈妈。她妈妈是从别的村镇嫁到这边来的，又很快再婚了，然后她妈妈就不想要她了，把她丢给外公外婆。外公外婆也不愿养她，又把她推回给妈妈。但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妹妹，就把她卖掉了。

她很不喜欢那个新家，就每天打闹，又跑回我们镇了。那个买家就来把钱要了回去。直到现在，那个女生仍然跟着妈妈、后爸一起生活。问题是，后爸经常喝多后，就拿菜刀过来要砍她。连她妹妹也学着去打她。她在家里经常挨打。

因此，妈妈让她上完小学，就出去打工。这里很多人都会去深圳、广州、中山等地打工。

一开始我不了解她家里的情况，我就跟她说，“如果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只能好好读书。你要考上一个很好的初中。”

但是你知道吗，全镇10所小学，只有镇上一个初中。县里的初中，只有少部分学生可以上——先把一部分成绩好的学生挑出来，剩下的由领导抽签。就算你成绩中等，没抽到你，你就不能去。

是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制度，也跟你一样吃惊。但是这里教育资源紧张，只能这样。我的另外两个支教的同事来自贵州，她们老家那边也是这样。

一年以来，很多学生的行为都发生了些改变。去年，上海的一家公司与我们学校合作，举办一个绘画义卖活动。我们组织学生在帆布包上画一些画，拿去义卖。卖来的钱，会交给画画的学生作者。

〓孩子们在帆布包上画下作品。

那个被爸妈卖掉又回来的女生，我经常跟她聊天。她当时在帆布包作的画，被上海的一位阿姨买走了，20块钱。那个阿姨有一个一两岁的小宝宝，还写信给这位女生，说宝宝很喜欢这个包，“谢谢姐姐的帆布包。”

我把信交给她，她看完后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那天晚上快下自习的时候，她来办公室，交给我一封回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她对那个孩子说的话。

大概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妹妹还是弟弟，但是我很开心你能买我的包。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幸福和快乐。”她还写道，“我从小并不是一个很幸福快乐的孩子，经常会哭，但是我希望你不会这样，我希望你被快乐包围。我现在才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希望不会太晚，希望我能改变我的人生。我希望你也好好学习。”

这封信，我寄给了那位上海的阿姨。她感慨地说，“这些小孩子太不容易了。”我想，那个帆布包，第一次让她与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上海产生了联系，对她产生了一些刺激。

在这之前，这个女生是很自卑的。除了我之外，没人会认可她。我会经常夸奖学生。我会提醒某个学生，“你现在成绩提升了”，然后奖励他们一个作业本，或者其他文具。

但她的父母，以及身边的其他老师会觉得，这个班的学生很闹，“你对他们那么好有什么用？他们还不是这个样子。”但我觉得，他们已经很棒了，很善良，也很努力。

这些学生真的是需要被人认可的。他们通常都比较自卑。明明是送给别人的一幅画，他们会在卡片上写，“求求你原谅我，我画得并不好”。所以当上海的那个阿姨回信致谢后，她的内心就会油然升起一股自豪，增加一点小自信。

学生画的那些帆布包，不管最后有没有卖出去，上海的那家公司都让自己的员工写了回信。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会举办公益集市，义卖一些学生制作的手工艺品。

那批帆布包，除去帆布、颜料等材料成本，每个学校大约得到了1000元钱。

但也有些事情是我们的力量很难改变的，比如一些硬件设施。这里的寄宿学生，以前都是站在操场上，从水管里接水到盆里，然后穿着衣服从头上浇水洗澡。男生女生都这样。因为寝室里摆满了铁架床，床上连被褥、床单都没有。本来我们想募资建一个澡堂，但被校长阻止了。因为供水、锅炉烧煤、管理，都是很大的成本。

再比如我还发现，这边的孩子受伤后一般不去医院。有一次我的一个学生手肿了，指甲都要裂开了，他疼哭了，打电话给家里人。他爷爷来到学校，隔着大门，用刀给他放血，然后现场捣草药给他敷上。我们跟学生说过很多次了，生病一定要去医院。因为有人跟我说，之前隔壁镇一个学校的孩子生病后，父母没有送医治疗，而是求助于偏方，结果那个孩子死掉了。

我支教这一年多，能明显地感觉到，经过一些事情，学生的思想有了一点点的转变，不像之前那样只想颓废地生活下去，不会再有“有一天我要把我妈杀掉”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