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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无处收留(下)

吴三桂:无处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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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传教士白晋在他所著的《康熙帝传》中写道:事实上,鞑靼人(满人)在征服帝国过程中,几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是汉人互相残杀。再加上汉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为了满洲人去反对他们本民族而战。

吴三桂就是这些“最勇敢”的汉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事实上,在大清取得江山的过程当中,平西王吴三桂在所有的将军中出力最多,功劳最大。一旦弃了道义信条,同胞的生命在他眼里就成了成全自己功绩的道具。出于一种特殊的心理,面对自己的同胞,他比满洲人下手还黑,手段还残暴。这也许隐藏着这样一个心理学事实,即这类举动正是为了掩饰吴三桂内心的负罪感、恐惧感和痛苦。

四月二十三日,山海关大战后的第二天,吴襄在永平范家店被斩首。四月二十六日,吴家满门三十余口在北京二条胡同被杀光。

虽然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但在面对到处僵卧的亲人尸体时,吴三桂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刺激。亲人的血湮没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顾虑。他已心硬如铁,没有什么可以再软化他。山海关之战后,他发疯一样对李自成穷追不舍,终于在望都和真定之间追上了李自成。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之后,李自成扔掉所有辎重妇女,狼狈逃走,陈圆圆终于又回到了吴三桂手中。这是吴三桂用整个家族的性命换来的女人。

击溃了李自成,马不停蹄,他迎击降清复叛的姜瓖,鏖战榆林叛将刘登楼,败明宗室朱森滏于阶州,败农民军将领王永强于同官,平定陕西,攻取四川,收复云贵⋯⋯他的马蹄从关外一直践踏到云南,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没有他的浴血奋战,大清绝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夺取江山。这一系列战役,许多是硬仗、恶仗、死仗。他曾多次陷入绝境,生死悬于一发,凭着不屈不挠的斗志和运气他才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是为满洲人打的。为大清朝,他真的做到了舍生忘死。这一系列战役充分反映了吴三桂作为一个军人的杰出素质。从单纯的军事观点看,许多战役也许能成为军事经典。吴三桂的判断力、决断力,意志品质的坚定性、持久性,战略战术上的创造性,在此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虽然屡获大捷,但他并不敢居功自傲,仍然是每战身先士卒,躬履行间,把头别在腰带上浴血搏杀。他知道,为大清作战和为大明作战不同,作为一名叛臣降将,他在满洲人面前总有点伸不直腰,抬不起头。他只有豁出性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忠勇,才能赢得清人的信任,才能在清朝的权贵中站稳脚跟。

顺治十七年(1660年),在为满洲人卖了十七年命之后,吴三桂终于获得了他的报酬,吴三桂被封藩云南,位享人臣之极。

虽然满洲人授予他高官显爵,他还是时时处处觉察到了他们的防范心理,觉察到了他们目光中隐藏着的一丝轻蔑和不信任。

谁让他是一个降臣呢!面对满洲人那外松内紧的满汉分野,对汉人将领处心积虑的提防措施,吴三桂并没有过多的抱怨和愤懑。他天生是个行动人物而不是观念人物,他不会让这些没有任何积极效果的情绪占据他的理智空间,浪费他的心理能量。现实主义是他的坚定指南。他考虑的是如何采取下一个行动。


•12•


吴三桂是追着永历皇帝的足迹来到云南的。

明朝虽亡,可是朱氏子孙一直没有放弃恢复大明王朝的努力。明朝的残余在江南又建立了南明政权,在全国依然有巨大的号召力。可惜这个小朝廷还是改不了窝里斗的老毛病,成天价忙着争权夺利,结果被清军追得整日东逃西窜。追得南明的永历皇帝经常是饥肠辘辘,卧不成眠,偶然讨得一碗饵块炒青菜,也要称之为“大救驾”。最后,走投无路,逃入了荒蛮炎热的缅甸,才算保住了一条命。

看来永历皇帝只能在缅甸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满洲人也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可吴三桂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只有擒杀永历,才能彻底证明自己的忠心不二。

吴三桂对永历皇帝个人并无好恶可言。作为昔日的明臣,他对这位故主的后裔也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和抱愧之意。大明朝没有任何对不起吴三桂的地方,有的只是高恩厚德,他前半生的功名地位都是大明所赐,可是他却无情追杀明朝皇室后裔。不过,既然做了恶人,就做到底吧!现在,他就要借昔日恩人的头颅一用。

于是,吴三桂上书,要求入缅扫灭南明残余。顺治皇帝认为没有必要,南明残部窜入荒夷,不可能东山再起,就放他一马吧。可吴三桂却反复恳求,提出所谓不灭永历,有“三患二难”,最后终于说得顺治皇帝动了心,于是,吴三桂又率大军踏上了为清廷效命的征程。

一个小小的缅甸怎能抵挡得住清朝的大军,清军势如破竹,把朱家子孙斩尽杀绝看来就要实现了。就在这时,他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用绣着五爪盘龙的明黄缎子包着的书信。这是朱元璋的十二代孙、永历皇帝的一封亲笔信。吴三桂不由心中一震。看着这落难王孙的笔迹,他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这封信文笔极好:

……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山河,苟全微命于蛮夷,亦自幸矣!如将军不避艰险,请命前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之一人乎?抑或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但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奕祀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乎?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却又从容不迫,句句藏着机锋却又哀切婉转。这也是充满愤怒、茫然、沉痛的声讨檄文。

在吴三桂,抑或在当时任何一个人看来,这封信字字大义凛然,句句鞭辟入里,信中的每个字都像火焰一样烧灼着吴三桂的眼睛和心脏。他不能没有触动,这封信肯定会翻起他压制在心底却总是余烬未熄的深深的负罪感,触动他封存已久的良知。“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父乎?”“但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字字句句,提示着吴三桂生存状况的荒谬无依,提示着吴三桂的精神生命已被普遍价值观放逐于荒蛮,提示着吴三桂灵魂在旷野中的无遮无蔽。

这位终日逃亡以胆小闻名的永历皇帝单凭这篇文章就可以被列入文字大师之列。不过和他的老祖宗朱元璋比起来,他还是太天真了。文字永远是最苍白无力的,它们只对那些苍白孱弱的灵魂起点作用,而在赤裸裸的邪恶面前,这种努力显得幼稚可笑。这封信只是让吴三桂不舒服了那么一阵而已,对大军的前进步伐一点也没影响。

缅人在清军的压力之下,不得不献出永历。在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吴三桂带着几名护卫,缓步走向永历帝的居所。

在热带竹楼的厚厚屋棚之下,永历帝面南而坐。他头戴一顶马鬃瓦棱帽,身穿一件纯绢大袖的袍子,腰间束了一根黄丝带。这个末代皇孙空顶着皇帝之名,终生逃亡,到处漂泊。不过毕竟是天潢贵胄,他仪表伟岸,举止端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竹椅上,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为什么,吴三桂看见这个人,心跳忽然凌乱了,他越走越慢,在永历帝几步之外悄悄停了下来。

永历帝见有人进来,轻声问道:“何人?”

不知为什么,吴三桂张张口,没说出话来。永历帝又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扑通一声,吴三桂自己也没想到,恍惚之中,他已经跪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

“你就是平西王吴三桂吧?”永历帝依然轻轻地问。

吴三桂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恍惚看到这个酷似崇祯皇帝的年轻人脸上的疑问表情。他分辨不出这个年轻人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地一连声地应道:“是!”“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清了永历帝长叹一声:“说什么都无益了!只是朕本是北人,想见到十二陵再死,这,你总能做到吧?”

他又勉强应了一声。永历帝轻轻向他挥挥手,让他退下,他却站不起身来,只好由卫士上来把他搀扶出去。

自这天以后,吴三桂再也没有见过永历帝。四个月之后,他不顾别人的反对,在昆明城外的篦子坡缢杀了永历帝,而没有把永历帝押赴北京。


•13•


吴三桂不想再叛变了。他在云南的日子过得挺不错,他真的别无所求了。

他喜欢云南这地方,这里四季如春,天蓝得一尘不染,和内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里离辽东很远,离北京也很远,远到他似乎可以将它们忘却。那两处埋藏了他那么多复杂记忆的地方,他真希望不再想起。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吴三桂现在所得到的,已经超过了他最奢侈的想望。现在,他是天下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云南的几千里土地上所有的金帛子女都为他所有,他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人生一世,他还能有何求呢?

在昆明,他次第建起了三座宫殿。天下所有的珍玩宝器和人类所能想得出享乐花样他几乎都可以拥有和尝试。昔日的风流将军此时更加风流狂放:

三桂在滇中奢侈无度,后宫之选,不下千人。三桂公余,召幕中名士宴会,酒酣,三桂吹笛,宫人以次唱和。旋呼赏赍,则珠宝金帛堆陈于前,宫人憧憧攘取,三桂顾之以为笑乐。三桂不善书,然每喜临池。府苑中花木清幽,有所谓列翠轩者,厅事五间。春秋佳日,三桂辄携笔坐于轩内,作擘窠大字,侍姬诸人环视于侧,鬓影钗光,与苍翠之色互相辉映。厕身其中,殆无异蓬壶阆苑矣……

玩过奢侈玩高雅,吴三桂已经五十二岁了,却愈加裘马清狂。昔日占据了他全部情感世界的陈圆圆现在已不能享专房之宠,青春年少不再,他要抓紧剩下已经不多的时间恣意享受,尽情追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自己的巨大付出做出补偿。

不过,吴三桂毕竟是吴三桂。虽然嬉游无度日日笙歌,可在世人眼里他却仍是位贤明仁义的王爷。虽然跺一跺脚云南都要抖一抖,可他却是一副宽厚长者的形象。平时和衷御下,和蔼可亲。与人计事,相对如家人父子。人有诘难,益喜与之交往。文武官员每以公事拜谒王府,府中必于规制之外,备饭款待。上至督抚下至守令甚至小吏,逢年过节都能得到王爷的丰厚馈遗。巡抚袁懋功应召返京,吴三桂以十万金相赠;继任巡抚李天浴患病,他竟不拘王爷身份,亲至府中视疾,以示眷礼之意。

凡是旧日上司或者朋友有求于他,不管多难,他必定尽心帮助。在辽东时,他曾隶属于毛文龙部,入清之后,未相往来。然而,当毛氏的老仆从几千里外的江浙赶到昆明,向他告诉失势的毛家宅邸被将军李强强占之时,他亲自出面,迫使李强退还了毛宅,还输金谢罪。宁都曾应遴于吴三桂有恩,其子游滇,吴三桂以十四万金相赠。

上上下下都知道王爷仁义诚厚,可是也都知道王爷曾经置父母性命于不顾,曾经追杀故主子孙以为功。吴三桂在朝在野,都混得明白,混得精神,所以收获的都是毕恭毕敬和衷心服从。

可是,富可敌国位极人臣的吴三桂却经常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越是拼命作乐,越是觉得空虚无聊。“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每当此时,他总是一饮颓唐。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心里发虚,夜里,经常在梦里惊醒,一夜无眠。

也许是一家三十多口横尸的场景总在他眼前浮动,也许是成千上万同胞的鲜血让他难以淡忘,也许是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让他难于安枕。

还有,那从遥远的北京射过来的,闪烁莫测的目光。虽然他殚精竭虑地效忠,可是那些满洲人似乎总是和他若有若无地保持着距离,热情的外表下似乎总隐藏着深深的寒意⋯⋯这种闪烁的目光,像是一把沉重而锋利的剑悬在头顶一样,让他时刻不安。

毕竟,他是个叛臣啊!

平西王爷开始信佛了,像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给云南遍地的佛寺大量布施。他在府内设了多座禅堂,常常像个孤僧一样长时间地打坐。他又在凤鸣山上以前无古人的手笔用纯铜铸了一座大殿,号称“金殿”。

平西王爷不光信佛,凡是神仙,他都热心讨好。他重修了昆明的玉皇阁、老君殿、报国寺、西寺。在报国寺的众佛之中,他又命人修了一尊奇怪的塑像,这尊塑像面容酷似吴三桂本人,“将巾,松花服色,锦边,右手抚膝,左执卷,面左顾”。这个奇怪的佛像叫“西来尊者”。

可是,所有这些高大的殿宇,也不能遮蔽他那无家可归的灵魂,不能阻挡一点灾祸。吴三桂的宿命,正向他一步步走来。


•14•


满洲人对吴三桂的不信任,应该早在他亲身入缅、擒杀永历那一刻就开始了。

永历帝那封信里的话,成了吴三桂命运的预言:“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

顺治皇帝可以理解吴三桂在命运压迫下屈辱的投靠,也可以用混合着欣赏与蔑视的眼光看着他拼尽心力在大江南北为大清卖命。但是,当吴三桂为了进一步讨好他而再一次扑向故主时,福临不寒而栗了。吴三桂做得太过分了,过分得连被效忠的对象都有些难以接受。一条以噬咬旧主来取悦新主的狗能让人放心吗?一个没有任何道德原则的人,可以为功,更可以为祸。

当吴三桂从缅甸回来,马不停蹄地投入镇压云南当地叛乱之时,1661年,康熙皇帝继位了。

康熙皇帝基本上是在和平环境中长大的。和从白山黑水中走来的祖先不同,他接受的是正规而系统的汉文化教育。到了他这一代,爱新觉罗家族才真正弄明白了儒臣所说的天理人欲和世道人心的关系。出于内心的道德信条,他不能对吴三桂当初的投奔抱理解态度,对于吴三桂为大清天下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也不存欣赏之意。对于这位王爷的卖主求荣,他更无法接受。吴三桂为了久镇云南,经常故意谎报军情,夸大边陲的动荡形势,以保证朝廷持续供给他每年高额的军费,这种用心也早已为某些人勘破。对这位功高权重的汉人王爷,康熙皇帝的心中只有鄙薄、厌恶,还有深深的猜疑和不安。

亲政不久的康熙皇帝在宫里柱子上悬起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藩的名字,那是困扰他的首要问题。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他必须用纲常伦理来整合人心,而任用叛臣作为帝国藩篱实在是不可接受的现实。三藩中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吴三桂。这个手握重兵的人是帝国最大的危险因素。为了大清的江山万无一失,必须解决这个人,而要解决这个人,首先必须解除他的兵权。要解除他的兵权,就得撤藩。在他看来:“三桂等蓄谋久,不早除之,将养痈成患。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

刚刚二十岁的康熙说干就干,康熙十二年(1673年),撤藩的诏书便送到了云南。

对吴三桂来讲这确实是当头一棒。云南是他苦心经营准备留给子孙后代的。他为满洲人打下了大半个中国,云南这块封地并非过厚的报酬。对此,吴三桂和顺治之间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现在,刚刚亲政的康熙皇帝却要剥夺他用半生的出生入死换来的这点报酬,这未免太欺负人了。

兵权就是吴三桂的命根子。像吴三桂这样的叛臣,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道义的保障。他的所作所为已对正统价值系统构成了肆意挑战,使正人君子愤懑已久,而且,在军政上层生存的这些年,他结交了许多朋友,也不可避免地树了许多敌手。一旦失去兵权,他的身家性命就会受到严重威胁。朝里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他之所以到处横行无碍,处处游刃有余,还不是因为兵权在握!朝廷催促撤藩的诏令一道接一道,面对年轻气盛的康熙皇帝一步步杀机毕现的举动,他好像别无选择了。吴三桂没想到康熙会这样不念旧情,爱新觉罗家族会这样过河拆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看来竟是千古通义,历朝历代,概莫能外。可是,吴三桂实在不想再叛变了,叛变并不是他的专利。他原想在满洲人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终此一生。

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把三藩叛乱的罪责归于吴三桂,我却愿意为他开脱。如果不是康熙皇帝对吴三桂个人品质的极度反感,不是他的年轻气盛以及超越祖业的雄心,叛乱本可以避免。如果康熙皇帝再老成一些,再等待几年,等已经六十二岁的吴三桂寿终正寝之后,再采取措施,本可用和平手段解决三藩问题,对中国历史造成的震动会小得多。

事实是,在康熙十二年(1673年)九月撤藩诏下达之后,吴三桂经历了长达两个多月的犹豫彷徨。毕竟已经六十多岁了,吴三桂不再有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锐气。明明大势已去,一向头脑清楚的他还在幻想皇帝能收回成命。可是,身边的幕僚们却比他清醒,他们日夜撺掇他起兵。智囊方光琛的进言一针见血:王欲不失富家翁乎?一居笼中,烹饪由人矣!

多年养尊处优的平西王现在又一次陷入了焦躁痛苦的抉择之中。他整夜失眠,动辄脾气大发。转眼到了康熙十二年岁末,宣诏的使臣又一次到了府中,平日温文尔雅的吴王爷头一次失去了自制。面对使臣的催问,开始还笑容可掬的他竟一下子“赤颊大骂”起来,他指着钦差的鼻子吼道:“吾挈天下以与人,只此云南是吾自己血挣。今汝贪污小奴,不容我治耶?!”

起兵势不可免了。

只是,难道反叛竟是他的宿命?

六十二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吴三桂又一次全身披挂。在练兵校场的鼓角齐鸣中,他纵马疾驰,连发三箭皆中靶心。虽然已是华发满颠,延陵将军风采依然,还是那么英武绝人!

吴三桂率领二十万人马又一次踏上了征程。一路上,风动尘生,杀气袭人。


•15•


起兵之初,形势对吴三桂颇为有利。吴三桂手下的官兵都是百战之锐,能征惯战。在吴三桂的指挥下,他们很快就拿下了贵阳、长沙、岳州、成都、常德、衡州,一路克捷,所到之处,清军望风披靡。

吴三桂又一次饮到了长江水。他亲临常德指挥,陈重兵于长江南岸,摆出一副汹汹之势。这时,吴军士气高涨,将领中有人主张立明朝后裔以收揽人心,有人主张疾行渡江全师北上,有人主张沿江东下,控扼江淮以绝南北粮道。可是吴三桂拒不表态。时间一天天过去,开始势如破竹的吴军仍在长江南岸按兵不动。

吴三桂自有他的打算。他想通过这个举动,向朝廷表明他并不是想真的反叛。他只是要保住自己应得的那份利益。他认为大军的一路摧枯拉朽足以吓倒未经世事的小皇帝。他派人给朝廷送去奏章,请求停战。同时,又转托西藏的达赖喇嘛为他向朝廷“说情”,示以“裂土罢兵”之意。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康熙皇帝没有理由不妥协。

这个举动暴露了吴三桂的目光短浅。这正是他这种精明的投机者和真正的历史伟人之间的差别,也是他注定不能成大器的证明。他这样的人,在历史脉络的缝隙间可以游刃有余,却缺乏引导历史、创造历史的眼光和识度。武力有时可以决定一切,却不是无懈可击的论据。当他的努力和更多人的利益针锋相对时,他的英勇、精明、识略都成了礁石上苍白的泡沫。

康熙皇帝比吴三桂想象的坚强许多。他身上有着吴三桂最缺乏的东西:原则性。他并不认同吴三桂的逻辑。就在吴三桂按兵不动时,康熙皇帝却在紧张地调动军队,动员种种社会力量。当他初步站稳脚跟,调整好整个国家应对危机的举措后,他对吴三桂做出了回答:将吴三桂留质在京的长子吴应熊、长孙吴世霖处死,其余在京子孙免死入官为奴。

史书记载,当吴三桂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吃饭。他“闻报,惊曰:‘上少年乃能是耶,事决矣!’推食而起”。

至此,吴三桂的梦想才彻底破灭。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上了心头,自己的一生有可能以彻彻底底的悲剧收场。在历史大情节中滚打摸爬了一生的他在晚年发觉自己一生奋斗的荒唐可笑。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条留给他的路。自以为聪明一世,英雄一世,谁料竟一直走在绝境的边缘。家庭观念极重的他在自己的爱子幼孙身上倾注了许多情感,这一新的打击使垂暮之年的他有些承受不了。他“在人前不肯显出,暗地里哭,云吃这一伙(指撺掇自己起兵的幕僚)亏了”。

退路已断,吴军只好再次发动攻势。可是此时战机已失,清军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形势的力量毕竟大于人,吴三桂的大军开始步履艰难。在清兵以全国之力奋力反扑之后,骁勇善战的吴军开始不断尝到失败的滋味。战局急转直下,吴三桂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豪赌很快就失去了成功的希望。

1678年,起兵五年之后,六十七岁的吴三桂在绝境中痛苦死去。

三年之后,叛军余部被肃清,吴三桂的子孙后代无一幸免,包括襁褓中的婴儿。


•16•


在吴三桂发动叛乱的七年前,洪承畴就死了。临死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权力。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寿终正寝。清政府在悼词中慷慨地送给了他许多美好的词汇,说他“应天顺时,通达大义,辅佐本朝成一统太平之业,而其人亦标名竹帛,勒勋鼎彝”。

然而,到了清朝中叶,天下已经平定,朝廷开始大力宣扬“臣节”。这位“勒勋鼎彝”的勋臣终于被清廷列入《贰臣传》,昔日的赞词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对他背叛君亲的严厉指责和犀利嘲讽。他终于以嗜利偷生不顾君臣大义的罪名被钉在了道德审判台上。


•17•


1772年,清朝最有福气的大皇帝,康熙帝的孙子乾隆在出关祭祖的途中路过宁远城。乾隆饶有兴趣地观看了宁远城中这两座漂亮的石牌坊,这位爱作诗的皇帝又写了一首“御制诗”:

燧谨寒更烽候朝,鸠工何暇尚逍遥。

若非华表留名姓,谁识元戎事两朝。

坐观君注:文章太长,分三次,终于完结。
本文选自《千年悖论:人性的历史实验记录(第2版)》,作者是张宏杰,重庆出版社2022年8月版。目前“坐观斋书店”已上架包含此书的套装,原价159.8元,现在大幅优惠6折,仅需95.88元。长按识别下图二维码,或者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均可进店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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