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如此脆弱、如此孤独，不管我拥有了什么

最近在看一个韩裔美国导演做的100个韩裔领养者的访谈，对我触动很大，写了一些东西，简单整理了下，分享在这里。‍‍‍‍‍‍‍‍‍

我从2019年开始拍摄领养家庭的尝试很失败，跟踪的第一个家庭，朋友不小心油门没踩住，忽悠一堆中国人给人捐了上百万，结果一下子得到这么多钱，他们也不怎么管孩子了，整了一个借口搞钱去了；跟踪的第二个家庭，拍到一个多月左右，发现被领养的男孩被严重虐待，领养妈妈是那种自恋型虐待狂，对谁都高度操控，让人呼吸都发紧。讽刺的是，这两个领养家庭都极高调地宣称她们是世界的光。只是这样的雷霆之光，太让人不敢直视，最后我只能选择walk away。

往后退几步后，一边复盘整理自己，一边疗伤。在一次偶然的街头散步中，遇见一个韩国人，60多岁，她告诉我，她是战后从韩国领养过来的，然后她结婚生了第一个孩子后，又先后领养了两个韩国孩子。我们站在马路上聊了好久，也为对方的故事互相掬了几把眼泪。

那一天很神奇地开启了我了解韩国领养的旅程。我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看了大量的关于韩国领养的资料，这些资料大大地开了我的眼界，也让我知道为什么之前一心一意奔着“爱的故事”去做片子的尝试会失败。

韩国的国际领养开始非常早，二战之后的50年代初就有了，从50年代到现在，据说至少有20万人从韩国被领养到美国和欧洲，到美国的最多，大概在18万左右。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国际领养基本都是跟在韩国领养后面学步开始的。

在搜寻这些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了Side by Side这个项目，并且一下子把我吸引进去了。一共100个访谈，我大概看了10几个，现在分享的是其中一个。

Side by Side系列里每个被采访者都没有列出名字，但是都有出生年份和被领养年份。这一组采访都特别好，问题设计很好，被采访的人表达也很好，很多被领养者的表达能力都令人惊叹，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找到她们更多的信息。

Heather就是其中一个，看完她的完整访谈，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知道她的全名是Heather Won Tesoriero. 2018年她在企鹅兰登书屋出了一本书 The Class，是她在康州的一个高中跟踪了一年，记述一位化学老师的课怎么改变很多学生的生命。

Heather之前是CBS的制片人，在华尔街日报、时报和新闻周刊做过记者。她的表达惊人的好，逻辑清晰，情绪表达极其精准。

Heather，1974年1月2日出生，3天后，也就是1974年1月5日被扔在光州一个叫Kim Jong Kwon（金正权）的家门口的台阶上，6个多月后她被领养到美国。

Heather的领养父母是意大利裔的美国人，住在纽约。跟很多其他领养者一样，Heather给自己的identity理所当然的也是白人，内心里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跟亚洲人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意识层面知道”领养是什么概念”是在Heather 8岁的时候，因为她发现她其他的同学都有在哪个医院出生，还有几点几分的出生的信息，她没有。她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但是并没意识到“领养”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回家问她的领养妈妈，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医院什么时间出生的，妈妈回答是，不知道。 这个发问让Heather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孤独，也让同样不知道答案的妈妈感觉traumatic.

因为职业原因，Heather总在世界各处飞，包括到非洲、欧洲，甚至亚洲，但是奇怪的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或安排过飞韩国。直到40岁左右，她终于（可以有能力和资源）不再回避她到底来自哪里的这个问题。她先后去了韩国3次，在2010，2011 和2013年，每一次都得到一点点新的信息，但基本没什么大的消息或进展。最后一次，是韩国当地电视台找她，问她想不想去找自己的过去，在首尔待了几天后，摄制组跟她说，不行，我们还是要去光州，你被遗弃的地方。Hearther 犹豫了几分钟，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她和摄制组从首尔坐火车去了光州。

摄制组在Heather提供的那个模糊地址附近的街道上架着摄像机，问路上来回的行人，尤其是年纪大的人。有一个推着购物车的老妇人朝摄像机走过来，他们跑过去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叫Kim Jong Kwon的人，老妇人说，认得，这人是她50多年的邻居，现在人已经死了。但是不管怎样，终于知道了当年Heather被发现的那个门阶在哪里了。

Heather说她跟其他领养者不一样，她的期待不高，因为信息太有限，所以根本没指望能找到亲生父母，她最高的目标就是找到她当年被发现的门阶，那是她后面的生命故事开始的地方。她为自己设了这个目标，满以为实现了这个目标一定会欢欣鼓舞。

但是当Heather站在那个她出生3天后被遗弃的门阶上，却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目标实现后的雀跃，她说，那一刻她伤心欲绝，孤独和悲伤跟海啸一样扑过来。

她想象只出生3天的自己——一个完全无助脆弱的婴儿——躺在冬天陌生冰冷的门阶上，她感觉到是无尽的脆弱，孤独，悲伤、这些情绪在那一刻瞬间淹没了她，她站在原地大哭，哭得一塌糊涂……

在采访中，Heather回忆到这一段时，依然泪流不止。我也看得眼泪鼻滴一大把收不住。

被遗弃的创伤无论后来如何填补修复，那个裂痕会持续终生，直至生命尽头。也许跟婴儿跟母体分离的那一刻就是人类孤独最初的来源，被遗弃，甚至包括被忽略，会无限放大这个怎么努力也合不上的伤口。

命运的诡异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上帝给你的剧本到底是怎样写的。一直都认为自己（至少里面）是白人的Heather最后嫁给了一个日裔美国人。Heather妈妈在他们结婚前，问了Heather一个忐忑不安的问题，“他父母知道我们是白人吗？”

Heather住在纽约，生了两个女儿，她说，成长过程中并没有任何韩国文化的因素渗透到她的生活或生命里，即使被邀请到什么韩国文化中心之类的，她还是（韩国文化的）局外人，她没有在（韩国文化）里面的经验。但是外人看他们两口子，自然的印象就是“一对亚洲夫妻”，她说，对她的孩子来说，可能更多的identity就是Asian Americ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