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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上重识「女性写作」:李斯佩克朵最后的影像

在她身上重识「女性写作」:李斯佩克朵最后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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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卡夫卡是个女人。如果里尔克是个乌克兰出生的巴西犹太人。如果兰波是个母亲,如果他活到了五十岁。如果海德格尔能够不再做一个德国人,如果他曾书写大地的浪漫故事。我何为援引这些名字?为了试着勾勒出一般的邻近关系。那是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书写的地方。——埃琳娜·西苏


有人说,是西苏发现了李斯佩克朵,继而又在她那里发现了“阴性写作”;有人说,李斯佩克朵不欠别人什么,她在巴西乃至世界文学的经典化当之无愧。总之,在中文世界,我们已有3本她小说的中译,都薄薄的。其中一本叫《星辰时刻》,书前有一篇献词和13个标题——西苏为这部小说撰写的长文,几乎未曾超出书前的这3页,仿佛那有黑洞。


今次小把戏翻译了李斯佩克朵最后的访谈,于1977年2月录制,谈话中克拉丽丝越来越不耐烦,她说:我已经死了,我正从我的坟墓里说话——这是真的,因为访谈节目播出的那一天李斯佩克朵已经去世19天了。顺便翻译了她传记的最后一章,记录了她创作《星辰时刻》的故事以及作者最后的日子。







这并非克拉丽丝头一次宣告她即将死亡了。她在好些文章里都想象过自己的死。“啊,她是多么想死,”她在《学徒》中写道,“她此前从未试过去死——多好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啊。”“我几乎知道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样,”1975年她是这么跟一位葡萄牙记者说的,“客厅空荡荡,狗死于孤独。我房子的窗。一切都是空无、宁静。”


这里是奥尔加*从《生命的吹息》中摘下的话——“我请求上帝赐安吉拉一场她无法摆脱的癌症”——在说这话的两年前,李斯佩克朵的宣告就已经出乎奥尔加的意料:“我将死于恶心的癌症。”还有她打给雅各布·大卫·阿祖莱*的那通电话:“她听说了我母亲的死讯,想说些安慰的话。我母亲几天前死于肠道并发症。我告诉克拉丽丝这事后,她说:‘阿祖莱医生,您看,我也会像你母亲那样死去的。’这事发生在1972年! 我记得她常对我说:‘医生,我活不到年底了。’活着对她来说是种折磨。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奥尔加说:“她有着难以忍受的天才,对她自己和对其他人来说都是如此。”1977年6月,她就感觉到疾病最初的迹象。或许是预感到了死亡,她几无征兆地前去巴黎,计划和奥尔加在那里呆上一个月。她于6月19日到达,但刚到巴黎她就想回家了。这座城市充满了痛苦的回忆——她已逝去的朋友布鲁玛·魏纳*和圣提亚哥·丹塔斯*,她与莫里*在一起的岁月,她逝去的美丽和青春——五天后,她回到了里约热内卢。


回来后,记者诺玛·科里,也是阿尔贝托·戴尼斯*的妻子,和她做了一次谈话。对谈中克拉丽丝提到,走在街上时,她总和迎面而来的人潮相向而行。“她是人类之独特性的生猛范例,”她去世时一位朋友如此写道。而她顽强的个性也将在那年10月出版的《星辰时刻》中,得到最后也是最好的体现。



* 奥尔加·博雷利(Olga Borelli):李斯佩克朵晚年的挚友、伙伴、助手及编辑。1966年,李斯佩克朵拿着点着的香烟睡着引发失火,她本人多处烧伤,险些丧命,右手也留下了后遗症。1970年,奥尔加因在一次活动中向李斯佩克朵索要签名而与她结识。

* 雅各布·大卫·阿祖莱(Jacob David Azulay):李斯佩克朵的精神分析师。

* 布鲁玛·魏纳(Bluma Wainer):巴西记者,与李斯佩克朵同为俄罗斯犹太移民。

* 圣提亚哥·丹塔斯(San Tiago Dantas):1961-1962任巴西外交部长。

* 莫里·古吉·瓦伦特(Maury Gurgel Valente):李斯佩克朵的前夫,曾任职巴西外交部。

* 阿尔贝托·戴尼斯(Alberto Dines):巴西作家与记者,亦是李斯佩克朵发表报刊文章时的编辑。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后来的名望,以及她在大众之间持久的流行,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这本薄薄的书,在这本书中,她结合起了她写作与生活的所有要素。既明显是犹太的,也显然是巴西的,书里还结合了她童年期的巴西东北部,以及成年后的里约热内卢;“社会的”和抽象的,悲剧性的和喜剧性的,随着叙事的推动,在她最好的这本小说里,她也将她自己的信仰和语言问题统一了起来——《星辰时刻》便是一座与其作者“难以忍受的天才”所相衬的纪念碑。


在她与胡里奥·勒纳*的那次赫赫有名的采访中,克拉丽丝提到一本她刚刚完成的书。“有13个名字,”当被问及书名时,克拉丽丝笑着答道。“13个标题。”“是写一个很穷的女孩,穷到只吃得起热狗。但故事并不是为了讲这个,而是讲一种被践踏了的纯真,一种无名的苦难。” 但关于主人公的名字,她拒绝告诉勒纳:“这是秘密。”


这位主人公就是玛卡贝娅,远比《晚上你在哪里》中的老妇更多余,更无用,甚至连母鸡劳拉都不如:“不管这么说,我从未见过比那只母鸡更笨拙的人。她做的每件事几乎都是错的。除了吃。当然,她还知道怎么下蛋。”玛卡贝娅很穷,几乎不吃东西,克拉丽丝还说,她的卵巢已经干涸了。


她是一位来自阿拉戈斯的穷姑娘,阿拉戈斯是李斯佩克朵家族移民到巴西时最初落脚的地方,玛卡贝娅和李斯佩克朵家以及其他千千万万人一样,已从阿拉戈斯移居到了大都会里约热内卢。她这个奇怪的名字:玛卡贝娅,来自她母亲对巴西东北部广受敬仰的一位圣人——我们善终的圣母*——所起的誓言。这个名字暗指《圣经》中玛加伯家族的故事,犹大·玛加伯领导的游击队是犹太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


玛加伯家族是光明节庆典中的明星,克拉丽丝应该从小就知道他们的故事。犹大·玛加伯和他的兄弟们不服外邦人国王的旨意,他亵渎耶路撒冷的圣殿,命令犹太人崇拜假神,还企图消灭违抗他的人。抵抗并非最轻易的途径,正如一位官吏告诉犹大的父亲——玛塔提雅的那样,“而玛塔提雅却高声回答:‘即便所有君王国土中的人民都听从他,背弃了自己祖先的教礼,服从王的命令:我和我的儿子以及我的弟兄,仍然照我们祖先的盟约去行,决不背弃法律和教规。’”*


犹大·玛加伯的牺牲以及他注定要与不可战胜的困难作斗争的故事,一如他荣耀“善终”的高潮时刻那般吸引着李斯佩克朵,而她的一生也在不断与相向而行的人群作斗争。


当然,这位“失败的女作家”是最不愿把自己当作女主人公的。但当玛加伯流露出的男子气概和好战心被应用到与他同名的玛卡贝娅那里时,就更具有讽刺意味了。玛卡贝娅是个又臭、又脏、又饿的打字员,她和其他四个女孩一起住在阿克雷大街上——里约旧市区的贫民区——的一家廉价宿舍里。



* 胡里奥·勒纳(Julio Lerner):巴西记者。

* 有意思的是,这也是19世纪初在巴西东北部成立的黑人姐妹会的名字,Our Lady of the Good Death,善终圣母和荣耀圣母相对,是为了祈祷人们的离去,使永恒的灵魂脱离肉身的束缚,当时的黑人奴隶相信,只有死亡她们才终获自由,是以善终。参见:

https://www.salvadordabahia.com/en/feast-of-our-lady-of-the-good-death/

* 天主教思高版圣经,玛加伯上2:18-21



就像最后一次去累西腓,李斯佩克朵一边坐在马西尔·皮涅罗广场上听着水果贩子的方言一边出神,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经常和奥尔加一起去市集——在圣克里斯托弗举行的东北市集。市集靠近旧城区北面,她、父亲和姐姐们第一次从累西腓搬到里约时就住在那附近。去集市这件事便意味着一种双重的回归:回到她童年的东北地区,回到父亲去世前她青少年时代的里约热内卢。


奥尔加·博雷利回忆道:在市集上,贫穷的东北移民聚在一起,有一天,玛卡贝娅狡猾的男友奥林匹克就在那儿出现了。


拿玛卡贝娅的奥林匹克来说,他就是在一次去往圣克里斯托弗集市的旅程中诞生的,那里是东北部人的集市。那次我们走了不少地方,她一边吃着贝居饼和棕榈糖,一边听着东北歌谣。突然她说:“我们在那个长椅上坐一下。”她坐下来就开始写,我想大约写了四、五页关于奥林匹克的东西,详细描述了奥林匹克,她自己在书里说:“我吸引了一个来自东北的男人的目光。”她就知道了他所有的故事。她就这样发了疯似地在市集上搜集她周遭的一切。狼吞虎咽地吃着饼,谈论着一件又一件事情,还朝着歌手发笑。你永远不会猜到,那时候克拉丽丝就已经在运筹那个角色了。


玛卡贝娅也起源于类似的场景,克拉丽丝在书的开头写道:“在里约热内卢的一条街上,惊鸿一瞥间,我在一位东北部女孩的脸上捕捉到了迷失的情绪。况且,孩提时代的我就是在东北部长大的。”


正如在《生命的吹息》中,这一“被编造的真实”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男人,罗德里格·S·M,但在这一叙述者身后,李斯佩克朵却比以往更显眼。书在一份“作者献辞(实际上是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话)”中开篇,几页之后,这位作者说道,


我知道有些姑娘出卖肉体,那是她们唯一的财产,来换取一顿丰盛的晚餐,不用再吃面包夹香肠。但我要讲的是这个人连可以出卖的身体都没有,没有人要她,她是处女,她不害人,谁都不需要她。另外,我现在发现——谁也不需要我,我写出的这些东西,别的作家一样会写。别的作家,是的,但一定得是个男人,因为女作家会泪眼滂沱。


在这篇交响乐般的献辞中——“好吧,我把这个东西献给老舒曼和他美好的克拉拉,啊!他们如今已化为骨”——克拉丽丝回顾了所有“住在她生命中”的音乐家和灵魂,回忆了她的“贫穷过往,那时,一切都更朴素更庄重,那时,我还不曾吃过龙虾,”这是她所有作品中最美的一页之一;接下来,是她与胡里奥·勒纳访谈中提到的那13个标题。


星辰

时刻

我的责任

星辰时刻

由她去争

喊的权利

.至于未来.

蓝调的哀歌

她不知该如何喊叫

遗失感

暗风呼啸

我什么都做不了

铭刻下先前事实

绳书上的煽情故事

从后门悄然逃离


第4和第5个标题之间,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签下了她的名字——不是十年前火灾中遗留下来的颤抖笔迹,而是一次创作者身份的大胆、清晰的决定性断言。


“13”这个数不是随便选的。谈到《生命之水》的创作时,奥尔加·博雷利说:“我为她打字时,她会说:‘数到7,在段落中放7个空格,7个。然后,尽量不要超过13页。’她太迷信了!”写完一个故事后,她会说:‘把它收紧。不要留那么多空,这样就不会超过13页了。’她非常喜欢“9”、“7”、“5”这些数字。这像是克拉丽丝的某种怪癖,她会要求出版商不要让书超过第几页,让书在那里结束。有点儿卡巴拉主义*,不是吗?她有很多那样的事情。”


* 卡巴拉主义(犹太神秘思想)



在罗德里格·S·M对他即将讲述的故事的漫长搜寻中,这本书开始了。“因此,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会变得怎样。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没鼓足勇气去写。会有事发生吗?会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终于,玛卡贝娅的故事开始了,这个女孩“对于生命,她不胜任”,收入低于最低工资。“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很简单:这个姑娘没有。没有什么?就是没有。”工作中,她犯了太多错——她只上到三年级——而且总把纸弄脏。


玛卡贝娅身上有股骚味,但她的室友们怕触怒她,不忍心告诉她:“她没有那种所谓魅力的娇贵事物。只有我觉得她有魅力。只有我,她的作者,爱她。”她是个孤儿,她“不再知道什么叫有父有母,她早已忘了那种滋味。”但她并非不快乐,因为她的自我意识和她学历一样原始。“她以为人必须得幸福。所以她是幸福的。”


克拉丽丝对这个“没有”女孩的认同是如此彻底,她写道,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必描述一个“拉撒路”,那会让她会染上麻风病*。“当我感到我生来就是她时——为什么不?——我颤抖不已。似乎「我不是她」是一种懦弱的逃避,我因此感到内疚,正如我在其中一个标题中所说的。”


不过,玛卡贝娅也有她的乐趣。她心满意足地想到:“我是打字员,我是处女,我喜欢可口可乐。”和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一样,她喜欢听时钟电台,它提供“准点报时,播报文化,并且从来不放音乐,只有声音积聚成水,一滴一滴落下——每一滴都是流逝了的一分钟。这家电台尤其喜欢在时间之水滴落的间隙播报广告——她热爱广告。这个台堪称完美,会在时间的滴落之间搞些小教学,说不定哪天她能用上。就这样,她学到了查理大帝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被称为卡鲁卢斯。”


她幻想购买一瓶她在旧报纸广告上看到的护肤霜,那“显然不是为她这种女人的皮肤准备的”,一款如此令人胃口大开的产品,她甚至梦想着把它吃掉。有一次,也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她对老板撒了谎,就为了独自一人坐着她那肮脏的宿舍一整天。


她还有了男友,在一条阴雨的街道上,他走进了她的生活。


“还有,可否允许我知晓小姐的芳名?”

“玛卡贝娅。”

“玛卡,什么?”

“贝娅,”她不得不补充。

“请原谅,可这名字听起来像一种病,皮肤病。”


奥林匹克·德·热苏斯从未变得更有魅力,但玛卡贝娅——这个除自己之外一无所有的人——无疑被他迷住了。他的姓是“没有父亲的人的姓”,他的名字则是对玛加伯故事的另一指涉,犹太人拒绝崇拜的那个假神——当时圣殿被玷污,被称作是“朱庇特·奥林匹斯神庙”(在葡萄牙语中,为Zeus Olímpico)。奥林匹克,正如那些身上覆盖着贵重金属的异教徒偶像,攒了几个月的钱,为了把一颗完好的牙拔掉,换成金牙。


他们不知道如何散步。他们在大雨中行走,然后停在一家五金店前,橱窗里陈列着管道、铁皮、螺丝和钉子。玛卡贝娅害怕沉默意味着分离,就对她的新男友说:

“我就特别喜欢螺丝和钉子,先生你呢?”


这个滑稽的场景让人想起作家若泽·卡斯特略描述过的另一个更毛骨悚然的场景,这要追溯到克拉丽丝写《星辰时刻》的那段日子:


克拉丽丝在科帕卡巴纳大道上的一个商店橱窗前停下,像是在盯着一件衣服看。尴尬的是,我过去打招呼。“你好吗?”我说。过了半晌她才转过身。起初她一动不动,接着,在我斗胆再打一次招呼之前,她慢慢转过来,像是要看看某些可怕之物是从哪儿来的,她说:“哦,是你。”那一刻,我惊恐地发现,橱窗里空无一物,除了一些没穿衣服的人体模型。但随后我的目瞪口呆转化成一个结论:克拉丽丝有一种对空无的激情。*


玛卡贝娅共享着这种激情:“在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没有意识到,正是这种空充盈着圣徒的心灵。她是圣徒吗?表面看来是。她不知道冥思,因为她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说。但我觉得,她的生命是一场漫长的对无的冥思。”


* 福音书中,由于伯大尼的拉撒路被耶稣救活时身上裹着布,而且从得病到去世特别快,所以可以肯定他得了一种恶疾,他被假设成麻风病患者,进而成为麻风病人的主保圣人。

* 作家科尔姆·托宾在他为《星辰时刻》英文版写的导言《对空无的激情》中,即引述了这个故事。



奥林匹克的野心包括成为屠夫和做议员,当他发现玛卡贝娅的同事格洛丽娅更有前途时,玛卡贝娅与令人厌恶的奥林匹克的关系就结束了。格洛丽娅的父亲在一家肉铺工作,一天三顿准点吃饭,不同于卵巢干涸的玛卡贝娅,格洛丽娅的头发染成了“鸡蛋黄色。”


格洛丽娅是个万事通,她不停给玛卡贝娅提建议,包括带她去看一个便宜的医生,这个医生则给了玛卡贝娅更多建议,告诉她她有早期肺结核,然后建议她多吃“好吃的意大利面”,而没吃过饱饭的玛卡贝娅从没听说过这种菜。


当格洛丽娅建议玛卡贝娅去拜访前者的灵媒时,克拉丽丝突然粗暴地插嘴。


我彻底厌倦了文学,唯有缄默陪伴着我;我仍在写作,只因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我并无更好的事可做。我在黑暗中寻找词语。我那渺小的成功侵扰了我,将我曝光在路人的视线中。而我只想匍匐在泥沼中,我无法抑制那些卑贱的需求,纵欲的需求,最差劲的绝对欢愉的需求。罪吸引着我,禁忌让我沉迷。我想成为猪成为鸡,之后再杀掉它们,啜饮它们的血。我想着玛卡贝娅的性器,哑然,却出人意料地覆盖着浓密的黑毛——她的性器是她存在的暴烈标记。


之后,克拉丽丝重新开始讲故事,玛卡贝娅向格洛丽娅借了钱,去拜访占卜师卡罗特夫人,此人从前是个妓女,如今过着玛卡贝娅从未想象过的奢华生活——“扶手椅和沙发上布满黄色的塑料。甚至还有塑料花。塑料花最高级了”——她用亲切的话语征服了玛卡贝娅。她是“耶稣的粉丝”。她告诉这位已经眼花缭乱的客人:“我只为他疯狂。”接着开始讲她那鼓舞人心的人生故事:被红灯区的客人追捧,她“只有一次,染上了梅毒,但用青霉素治好了。”当她风韵不再,耶稣二话没说,就安排她和一个同行合伙开了家妓院。


卡罗特夫人终于厌倦了谈论自己,于是摊开玛卡贝娅的牌,比她更早地看见了她的可怕命运。但“(爆炸)一切在突然间发生:夫人整张脸放着光”。卡罗特夫人告诉玛卡贝娅,一走出占卜师的家门,她的生活就会彻底改变。“夫人说得对:耶稣终于注意到她了。”她还得知,她即将遇到一个名叫汉斯的有钱外国人,“他一头金发,眼睛或蓝、或绿、或棕、或黑”,他会爱上她并给她买裘皮大衣。玛卡贝娅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里约这么热,也穿不上裘皮啊……”

“只是为了装门面而已。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这么好的牌了。我一向实话实说:比如,我刚刚诚实地告诉上一个女孩她会被车撞死,她哭得不行,你瞧见她双眼红通通吗?”


眩晕,惊诧,她对汉斯的热情已经燃烧起来,玛卡贝娅的生活被改变了:“被词语改变了——从摩西开始,人们便知道词是神性的”。当她走出卡罗特夫人的房子,“孕育着未来”的她被一辆巨大的黄色奔驰车撞倒。




在玛丽娜·科拉桑蒂和阿方索·罗曼诺·德·圣安娜的建议下,克拉丽丝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常去梅耶尔工人区找占卜师。那个女的有一个狄更斯式的名字:纳迪尔小姐,她经常给克拉丽丝带来乐观的预言:“健康改善,无甚大碍。前夫将带着儿子卸任岗位,儿子很好,进步很大。幸福会赶跑毛病!恋情会在你的房子得到确认。不是家人的爱。”这是纳迪尔小姐于1976年10月7日写下的。


她在“TV Cultura”*接受胡里奥·勒纳的采访时说:“我去找占卜师,她跟我说了各种将发生在我身上的好事。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我就想,在我听了这么多好事之后,要是出租车碾过我把我撞死了,就真的很好笑了。”这是李斯佩克朵式的经典搭配:想要去相信,想要找算命先生和占卜师,只是为了用一个黑暗讽刺的笑话去否定他们的预言。


然而,以同样黑暗讽刺的方式,卡罗特夫人的预言的确成真了。玛卡贝娅确实“遇到”了夫人保证她会遇见的外国人。并且到目前为止,或多或少,克拉丽丝确实相信着。在书里在给音乐家的献辞中,她写道:“还有——不要忘记,原子的结构人们看不到,但却知道。很多事情我看不到,但我知道。你们也是如此。不要去证明至为真实之事的存在,要去相信。”


“上帝是世界,”在《星辰时刻》第一页她如是写道,这是她在学生时代阅读斯宾诺莎的最遥远的回响,“真实永远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接触。我最真实的生命不可辨认,它是极端的内在,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指称。”


和克拉丽丝冥思无、“沉浸于无”一样,玛卡贝娅也是某种圣徒:“因为在这身体与灵魂的贫瘠里,我触碰到了神圣。我想感受我生命彼岸的吹息。为的是成为比我更丰富的人,因为我实在太过贫乏。”玛卡贝娅“退缩成她自己。我也是,”克拉丽丝写道,“失败连着失败,我退缩成我自己,但我至少希望找到世界与它的神。”“千千万万个女孩和这个东北部姑娘一样散居于蜂巢般的屋舍与陋室中的床位,在柜台后面辛苦工作,直至筋疲力尽。她们不曾察觉自己可以被如此轻易地替换。她们存在,却仿佛不存在一般。她们中很少有人抱怨,据我所知,没有人抱怨,因为不知向何人抱怨。这位何人存在吗?”


这折磨人心的问题一直存在。“她祈祷,但不是向上帝,她不知道上帝是谁,所以他不存在,”克拉丽丝这样写玛卡贝娅。但至少克拉丽丝自己知道上帝是谁。这本书在1977年10月出版后,她给阿尔塞乌·阿莫罗索·利马寄去了一本。这位天主教作家曾为首版《吊灯》写作了导言。31年前,他在那本书中写道:“上帝是绝对的缺席。”现在,他收到一本《星辰时刻》,上面克拉丽丝用颤抖的手写下的题词:“我知道,上帝存在。”



* TV Cultura:是巴西一家免费电视台,专注于文化与教育内容。



“在我能读书写字之前,我已经在编故事了,”克拉丽丝在回忆最初的童年时曾说,“我甚至和一个有些消极的朋友发明了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一开始是我编的,一切都变得很难,于是他们都死了。……然后她加入进来,说他们其实并没有死得那么透。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


在《吊灯》中,弗吉尼亚被车子迎面撞死,而在《濒临狂野的心》中,孩子乔安娜玩起了克拉丽丝小时候玩过的魔术。“乔安娜给娃娃穿好衣服,脱掉衣服,她想象着她去参加聚会,聚会上她光彩照人,盖过了其他女孩。一辆蓝色汽车轧过女孩的身体,杀死了她。然后仙女来了,女孩又活了过来。”


克拉丽丝可以不让安吉拉死掉;如今,在《星辰时刻》结尾,她仍想拯救可怜的玛卡贝娅。奔驰车一撞上她,李斯佩克朵就冲回去救她,最终只把自己拉了回来:“我依然可以回到几分钟之前,从玛卡贝娅站在路边的那一刻欢快重新开始——可是一个金发男人会看到她这句话并不是我说的。我已经走得太远,没有办法回头。”


“我将竭尽所能不让她死,”下一页,克拉丽丝接着写,“但我真心想让她沉睡,我自己也想上床睡觉。”书剩下的部分是克拉丽丝为拯救她所做的绝望努力。“玛卡贝娅会意外身死吗?我怎么知道?”她写道,“连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尽管为防万一,某个人在她身旁点燃了一根蜡烛,而盛大的火苗仿佛在歌唱荣耀。”


一页接着一页,克拉丽丝把女孩的命运攥在自己手里。“此时,玛卡贝娅不过是肮脏的铺路石上的一个模糊的感觉。我可以把她留在路上,不把这个故事讲完。”——她这样写道,正如她对安吉拉所做的。然而,怀疑已悄然而至。“但她可能并不需要死亡,谁知道呢?有时,人需要小小的死亡,而自己并不自知。”


玛卡贝娅蜷缩成胎儿:


那一刻,她躺在那里,拥有了一种湿润的幸福,这幸福至高无上,因为她出生是为了迎接死亡的拥抱。死亡是这个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人物。她会和自己说永别吗?我认为她不会死,因为她是如此向往去活。她蜷缩的姿势里藏着某种感官的满足。或者说,是因为死亡的前夕正与强烈的快感颤栗相似?她的脸令人想到高潮时的扭曲张狂。一切都是前夕,如果她此刻未死,她就如同我们一样,正处于死亡的前夕,原谅我提醒你们这点,因为对我而言,我无法原谅我的洞察。


这下,这个人物不会再站起来了。克拉丽丝任她心爱的玛卡贝娅死去。


“然而不必为死者哀悼,”她坚定地说,“她们知道她们在做什么。”




10月,《星辰时刻》出版后仅几天,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突然住院。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她说:“让我们假装不是去医院,假装我没病,假装我们要去巴黎。”奥尔加·博雷利回忆道。


于是我们开始定行程,谈论我们在巴黎要做的一切。出租车司机,这个可怜的伙计整夜工作已经很累了,怯生生地问道:“我也能一起去旅行吗?”克拉丽丝说:“当然可以,甚至可以带上你的女朋友。”他说:“我的女友是个老太太,七十岁了,而且我没钱。”克拉丽丝回答:“让她也来。让我们假装你中了彩票。”当我们到了医院,克拉丽丝问要付多少钱。车费只要20块,她给了他200块。


克拉丽丝曾说:“每个人都会选择自己的死法”,而她的选择却恰当得令人头皮发麻。她一生都在写关于蛋和出生的奥秘——在《星辰时刻》中,她不断提及玛卡贝娅干涸的卵巢——而她自己也正遭受无法治愈的卵巢癌。


经历了10月28日的试探性手术之后,她被转移到一家公立医院——拉各亚医院,从她的房间可以看到里约的群山和她喜爱的植物园。她只接待了少数访客:塔尼娅和埃莉莎*;保罗和他的妻子伊拉娜*;罗莎·卡斯*;奥尔加·博雷利;内利达·皮农;奥特兰·杜拉多*;西莱亚·马奇*。


诊断结果是晚期,但没有告诉她。“克拉丽丝说了很多话,”西莱亚说,“她非常警觉。……此外,她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还和每个人说她是多么乐观,多么想尽快回家。”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经常宣告自己死亡的女人知道自己身上正发生着什么。她继续创造着她奇妙的虚构。她用几乎无法辨认的笔迹,为回家后举办的聚会拟定了宾客名单。“想到这些午餐,还有她邀请的亲戚和朋友,她就非常兴奋。这该是个大派对。但从未成真过。”奥尔加说道。


但更有可能的是,她完全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正如最后几周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们所感受到的那样。她是为了他们好,摆出一副大胆的样子。罗莎·卡斯说:“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在克拉丽丝的要求下,罗莎把一瓶卡拉库黑啤偷偷带进医院。(李斯佩克朵还要了“igurke”,一种犹太泡菜。)当被问及病情的严重性时,她便对这种情况付之一笑,对罗莎说:“真扯淡。”但罗莎同样回忆道,克拉丽丝经常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克拉丽丝从不透露她在想些什么。”


她对其中一位医生过于死缠烂打,令这位医生有些不悦,因为这个忧心忡忡的病人不断追问他将会对她做些什么。写给或口述给奥尔加的文字表明,克拉丽丝说她希望写作到死这件事是认真的。“我会在我房子的最深处,在今年结束时,筋疲力尽地死去。”临终前,她回到了她为自己名字所编的神话中——胸前的百合(lis no peito)。


我是为上帝所爱的。使得这花在我胸前绽放。他创造了我,以我创造了方才写下的句子“我是为上帝所爱的”的同样的方式;他享受创造我的过程,正如我享受创造这句话。而个体所具有的灵魂越多,上帝的喜悦就越大。

白百合抵向我赤裸的乳房。无论我将她献给谁,都会对伤害你的心。因为我们存在且贫穷。甚至因为某些东西——如果不献出去——就会凋零。比如——在我温热的身体旁,百合花就会枯萎。为了我未来的死亡,我向着轻风呼喊。我不得不死去,否则我的花瓣就要凋谢。这就是为何我每天都把自己交给死亡。我死,而又复生。

我也早已为他人而死。但现在,我正死于对生命的沉醉之中。我赞美那使白百合枯萎的,活生生的身体的温热。

欲望,不再由希望驱动,平静下来,渴望着空无。……

我将成为无形的实体,对此前的岁月没有记忆。


1977年12月9日上午,注射了大量镇静剂之后,李斯佩克朵仍在向奥尔加口述着。


忽然缺少氧气。早在形变和我的微恙之前,在我房子里的一幅画中,我已经注意到一个开始。

我,我,如果没记错,将死去。

你不知道,一个无力的人有多重。把你的手给我,因为我必须握住它,这样一切才不会如此受伤。


奥尔加·博雷利说,在她去世的前一天,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遭受了一场严重的大出血。


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失了很多血。绝望地,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向门口,想离开房间。护士在那里拦住她。克拉丽丝愤怒地看着她,痛苦地说:

“你杀了我的人物!”



* 塔尼娅和埃莉莎·李斯佩克朵(Tania and Elisa):克拉丽丝的两个姐姐

* 保罗·葛格尔·瓦伦特(Paulo Gurgel Valente)和伊拉娜·考夫曼(Ilana Kaufman):克拉丽丝的儿子及儿媳。

* 罗莎·卡斯(Rosa Cass):记者,后成为克拉丽丝好友。

* 内利达·皮尼翁(Nélida Piñon)、奥特拉·杜拉多(Autran Dourado):克拉丽丝的巴西作家朋友们。

* 西莱亚·马奇(Siléa Marchi):克拉丽丝曾经的驻家助理。



七年前,她俩第一次见面后,克拉丽丝在给奥尔加·博雷利的信中说,她希望在她死时奥尔加能在她身边。现在,1977年12月9日上午10点半,她握着奥尔加的手死去。


“她成为了她自己的虚构,”保罗·弗朗西斯*写道,“这是给克拉丽丝最好的墓志铭。”



* 巴西记者



文章出自Benjamin Moser, Why this world : a biography of Clarice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 Chapter 45, p.p.371-383,原注从略,注释为译注。内文图片为《星辰时刻》手稿,由巴西银行文化中心(Instituto Moreira Salles,简称IMS)保管,可在IMS为李斯佩克朵建设的网站上浏览:site.claricelispector.ims.com.br/en/archive/the-hour-of-the-star-notes/


杜拉斯谈女性写作 | 女人的疯狂、沉默、母性和毁灭,是厄运?还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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