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香港的珍宝海鲜舫因意外沉没。谁能想到,珍宝舫开业多年,被无数港产片和好莱坞大片取景,成为一代人的香港记忆后,却在一个普通的六月,落得如此萧瑟的结局。近几年,因为长时间的封闭需求,很多人的生活半径都被圈在单个城市,时不时还会收窄到某个街区,某个房间。在“非必要”的倡导下,经历一座城市的方式和机会越来越少了,与一座城市的连结被切割成机械性的日常消费。城市和我们,似乎都变得无聊。别误会,这里的“无聊”绝不是什么批判,而是指一种近乎静止的精神状态。对于很多有趣的城市角落、个性的城市风物,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无余力消受。而当我们回过神来,意识到一些城市气韵已悄然凋零,本不幸福的生活便更落寞了。今天的文章为大家讲述香港、纽约、京都三座城市里的三件迥异的标志物,希望借由它们,唤醒些许对附近的关注和想象。就像混迹于纽约街头的约翰·威尔逊一样,从一件风物的过去和当下,同时体验一座城市的迷人与烦人。聊起香港,最先浮现的情绪似乎是“怀旧”。无论是叮叮车,粤语歌,茶餐厅,还是沉没的珍宝海鲜舫,都背靠着一种带有岁月感的市民生活方式。彼时的香港没有网约车,大数据、移动支付和外卖也并不流行,却孕育了后人津津乐道的“港味”。不过讲真,港味究竟是什么呢?恐怕不止是红绿对撞的装潢和只有几块叉烧的黯然销魂饭。湾仔作家马家辉的形容是,暧昧。“在这个被殖民的时空里,周边也有一场一场的战乱、动荡、变迁,因为周遭的大变迁,很多人不断逼进这个所谓借来的空间。就好像煲汤,什么都放进来。今晚煲花生猪脚汤,那我们就放花生猪脚,今晚煲瘦肉汤,那就放瘦肉。但是香港,在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里面,不管什么猪脚花生牛展冬瓜都放下去。结果整出一煲什么汤呢?真的是百味交集,五味杂陈都不够,是百味。那种味道很暧昧,但是暧昧的同时又挺好喝。至少大家有汤可喝,可以生存下来。”抛开模板化的美学风格,港味实则指向一种混沌但共生的小市民生活样态。混沌带来杂乱无章的文化,共生则意味着香港生长出了一套独一无二的社会模式。这不免让人想起街道上拥挤的霓虹灯招牌,乱,但自成一派。然而,随着城市士绅化,香港的霓虹灯招牌面临着拆迁命运。据多家媒体报道,进入千禧年后,香港的霓虹灯牌已经消失了近90%。这其中有诸多原因,包括城市规划以及LED灯的普及。 @Nic Low ; 来源unsplash.com
就此,隶属于《南华早报》的香港本地媒体Goldthread采访了一位霓虹灯牌工匠。他表示,三十年前的香港经济正值顶峰,当时,像弥敦道那样的大街充斥着无数又亮又大的霓虹灯招牌,纵横不一。与其他地区不同的是,香港的霓虹灯招牌尤其突出,在本不宽松的楼宇之间横向地占据了许多空间。这反映出从前异常激烈的商铺竞争,店主们想方设法将自己的招牌做得最显眼。得益于繁荣的商业市场,霓虹灯招牌从一家家店铺的门面,逐渐成为一座城市的门面。纸醉金迷的霓虹灯,映射的是一座城市曾经极致的繁华与暧昧,炫丽的灯光下,流动着人们的欲望与彷徨。难怪赛博朋克类型片,都难以抗拒漂浮在香港街道上空的霓虹灯。后来,最先给霓虹灯招牌带来冲击的是LED灯。它更省电、好更换,寿命更长、更便宜,这些优势迅速从商家层面取代了霓虹灯的使用。另一方面,由于很多老招牌违规建造,政府为了安全起见,近年来逐步将它们拆除。从消费者层面来看,互联网的兴起改变了人们发掘店铺的方式。被大招牌吸引而进店的路人越来越少,通过网络攻略或评论决定走进一家店成为主流路径。显然,在有更优选择的21世纪,继续用霓虹灯做招牌是非必要的,甚至是固执的,但香港人仍在努力维护几乎消失的霓虹灯文化。比如,一些年轻设计师尝试把霓虹灯融入室内设计,在更容易控制的环境里复兴它;也有人选择逆势开店,接零星的制灯单子。一些仍在坚持的文化遗产团体相信,这座城市的精气神,不应该安放在博物馆里,也无法被收纳、陈列。因为霓虹灯不仅仅代表了一种港式视觉文化,更承载了一个黄金年代的缩影,以及一度野蛮生长的城市活力。与其说这些香港人在保护本土文化,不如说,他们在探索一种不被效益和时代潮流卷走的生活可能。港味的怀旧不是情绪化的残念,它是用行动去守卫珍贵的事物,即便它终将消逝。现在,我们不妨把目光投向许多旅行心愿单都有的一座城市——纽约。作为一个国际大都会,纽约拥有一切大城市通病:高物价、高房价、高犯罪率、大堵车,等等。但这同时意味着纽约手握顶级的生活和工作资源,因此无数人涌入又离开这座城市。毫无疑问,纽约很酷,而出于各种原因,在纽约生活过的人通常无法隐藏这一事实,他们或多或少都对“New Yorker”(纽约客)这个神奇的名号产生过占有欲和炫耀欲。不过,假装自己是个地道的“New Yorker”其实很简单——狠狠吐槽纽约地铁就可以了。
纽约地铁有着悠久的历史,这一点在今天的地铁站里也能深深体会到。1904年10月27日,纽约地铁正式开通。这条地铁线长9.1英里,途径28个站。当天,市民们纷纷出门搭乘开向现代社会的第一班车,殊不知,100年后的现代纽约地铁并没有高级到哪里去。首先,大部分地铁站月台并没有遮挡门,这意味着乘客需要注意不要掉进列车轨道。除此之外,纽约地铁班次的间隔时间常常飘忽不定,不准点是常态,堵地铁也是常态(不同区的严重程度不一)。比如从布鲁克林到曼哈顿的Q线就时不时会堵在跨区大桥上。诗人北岛在《必有人重写爱情》里写到自己的一段纽约游记:“刚下飞机,我表妹的男朋友就开车带我们去兜风,隔东河观望曼哈顿的摩天大楼。那是黄昏时分,灯火通明,气派果然不凡。第二天乘地铁进城,我差点儿被尿臊味熏晕了过去。好不容易爬出地面,灰头土脸。”自通车以来的一个多世纪,纽约地铁成了这座超级大都市最迷人也最烦人的标志物。它划分了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地上有摩天大楼、中央公园、第五大道和时髦精,地下有常开常修的地铁、污水、老鼠和流浪汉。奇妙的是,两者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纽约地铁是全世界为数不多的24小时运行的交通系统,它日复一日地输送不同人群到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支撑着人们的体面生活。而且,它从不安检,允许猫猫狗狗上车,常有才华横溢的路人在月台卖艺,甚至直接上车卖艺的人也不在少数。纽约地铁欢迎任何人。夸张地说,在大部分时间里,那或许是美国最平等的空间之一。因为每个乘客,都会平等地受罪。《婚姻故事》
在大量乘客的怨声下,纽约地铁的管理机构M.T.A.(Metropolitan Transportation Authority)不是没想过优化公交设施。根据《纽约时报》2017年的一篇报道,M.T.A.表示会调整组织架构,强化团队的行动力。他们还打算扩大紧急修理队来应对意外,优化铁轨信号灯也在计划中。除此之外,M.T.A.还尝试做艺术装置,改善破旧的地铁站环境。这些努力的成效如何不清楚,倒是换来了作家弗兰·勒博维茨在《假装我们在城市》里的辛辣吐槽:“我相信,连威廉·韦格曼(美国艺术家)都会说,‘你觉得这些(给地铁站做艺术装置)对纽约生活真的有必要吗?’它是挺好看的,但真的没有必要。如果我们把所有重要的事都解决了,那么当然可以这么做。但问题是,重要的事情还没解决啊!”纽约地铁烂了很多年,逐渐烂出了一种城市特色。纽约客吐槽它,却又不得不承认,“地铁没来”是最好的迟到借口。或许这就是城市与人的默契。老美有一句鸡汤用来表达对纽约的看法:“If you can make it there (New York City),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如果你能在纽约活下来,你就能在任何地方活下去。)这无疑是一句励志的话,“纽约梦”就如同“美国梦”(the American Dream)的分支,激烈着许多年轻人去纽约闯荡。就像北岛在游记里说的,“这是个消耗精力的城市,年轻人喜欢它,是因为他们有的是精力,需要释放——在最小的空间蹦跳冲撞挤压流汗放血;老年人喜欢它,因为怀旧。……精力消耗大必变化快,更新快变旧更快。要说纽约是个真正怀旧的去处,好像开车——朝前看,别回头,让心悬在那儿,对身后消失的一切心知肚明。”纽约令人烦躁,也令人向往。这么一个绝世大熔炉,不亲自去瞅瞅,多少有点可惜。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如果你有纽约的生活经验,日后再去别处说不准会发现,别的地方本来就挺好,那种好并不需要你遭受过纽约地铁的暴击才能体会到。就像舒国治在《门外汉的京都》里所写,“...纽约太多的摩天大楼将你陷在深谷中,太多的路人或地铁上乘客流露散发出的声息教你不得不注意身旁发生了什么事,太多的喳喳呼呼的五光十色,一言以蔽之,太多的动态。而京都不是,京都总是静态的,你可以静静地清清地淡淡地经过任何地方,像经过无数个公园中的树林、土径、小桥、池塘那么样地不打扰到一丝生灵。”在川端康成和山岛由纪夫的笔下,京都给人古老而静谧的印象。人到了京都会自然地慢下来,不仅因为那里有鸭川和许多步道,还因为在历史面前,速度和效率显得幼稚。于是,人便有了更多时间去沉浸式体会一座城市的气韵。在京都,随处可见历史的痕迹,它在寺庙里,也在街道上——比如町屋(Machiya)。町屋是一种全木制的传统日本建筑,源起可追溯到江户时代。经历了德川幕府的政权之后,京都需要标准化的建筑来快速复兴城市经济和文化,于是町屋的建造逐渐成熟。后来,受全球化影响,一些町屋也收编了不少西方设计元素。简单来说,町屋的特色在于“前面是商铺,后面是家”。如今现代都市人津津乐道的“work-life balance”,其实町屋早就知晓。彭博社的一篇报道指出,町屋的设计融合并平衡了工作和住宅用途,同一空间内有着恰当且弹性的公共性和私密性。另外,一些现代设计师在改造町屋时发现,町屋的构造让住户可以更好地感受到自然光,因此有利于形成健康的生物钟。这种建筑导向的生活方式对于疫情席卷后,远程办公兴起的当下,有着颇为重要的参考价值。当然了,由于店和家一体的建筑概念天然强调主人的个性,町屋更适合个体户或有家族历史的店铺、作坊。依附于公司体系的上班族,恐怕只能偶尔作为客人拜访,然后默默了此残生。经历过数次战乱后,京都町屋展现了一种历史的生命力。传统建筑的命运不一定只有变成景点,它依然可以嵌入现代商业市场,找到观赏以外的价值,并长久地存活下去。不可否认的是,考虑到古屋建筑很难完全匹配现代生活的需求,保存町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旅游业与复古审美的兴起,让町屋成为京都不可或缺的风物。舒国治说,“有时我站在华灯初上的某处京都屋檐下,看着檐外的小雨,突然间,这种向晚不晚、最难将息的青灰色调,闻得到一种既亲切却又遥远的愁伤,这种愁伤,仿佛来自三十年前或五百年前曾在这里住过之人的心底深处。”触达前人的心底深处,静静地观望川流和山寺,或许就是在京都小住的全部意义。《约翰·威尔逊的十万个怎么做》
想必每个人都对所住的城市、所爱的城市有着自己的见解。这篇文章挑选的风物也仅仅代表了所在城市的一个切面。城市是复杂的,也是迷人的,所有在其中的个体,都参与了它的构建。希望解封之日尽快到来,好让我们拥抱更宽阔的生命体验。在那之前,要好好地生活。就像许知远在《向往的生活》中一样,试着散漫又冒险地扎入日常。不要丢弃好奇与想象,以及“我们值得”的信念。Why Hong Kong’s iconic neon lights have all but disappeared | Bernice Chan, Goldthread
Hong Kong's fight to save its neon shimmer | Eduard Fernández, The Guardian
New York City subway opens | History.com editors, History
Frustrated by Subway Delays? How the M.T.A. Plans to Improve Commutes | Emma G. Fitzsimmons, The New York Times
The Japanese Home Design That Strikes a Work-Life Balance | Max Zimmerman, Bloomberg
《必有人重写爱情》| 北岛
《门外汉的京都》| 舒国治
《假装我们在城市》| Netflix
《香港嘢史》| 马家辉,看理想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