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选读:世上至少有两种游戏2
第一章:世上至少有两种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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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游戏的参与者遵守规则以便继续进行游戏,但参加游戏并不仅仅只是遵守规则。有限游戏的规则并不构成剧本,剧本根据规则写就,但与规则不尽相同。剧本是参与者之间真实的你来我往一无论是行为还是语言—因此无法事先写好。所有真正的有限游戏的剧本都是在游戏进行过程中写就的。
这表示,在游戏进行期间,所有有限游戏都是传奇式的,因为结局未知。未知的结局成就了真正的游戏,而有限游戏的剧本本质与存在结局有关。
有限游戏是传奇式的,但只是暂时的传奇。一旦结束,我们就能回溯并了解行为的顺序如何只引发了这一个结果,尽管这些行为都是竞争者的自愿行为。
有限游戏只具有暂时的传奇性,因而每个参与者都想要令更好的结果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从而消除传奇性。所有有限游戏参与者都想成为王牌参与者,技巧纯熟完美到没有什么可以令他们感到意外,训练完美到能在一开始便预见到游戏中的一举一动。真正的王牌参与者参赛时就好像游戏已经结束了一样,根据剧本行事,这个剧本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游戏动作之前就被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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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数有限游戏中,惊奇是一个关键元素。如果我们没有准备好迎接对手每一个可能的举动,那么失败的可能性就肯定会增加。
因此,通过使对手惊奇,我们就最有可能取胜。有限游戏中的惊奇是过去对未来的胜利。与不知道对手将做出什么举动的毫无准备的参与者相比,已经知道对手要做出什么举动的王牌参与者拥有决定性的优势。
有限游戏参与者经受过训练,知道不仅要预测每一个未来的可能性,而且要去控制未来,防止它改变过去。这就是处于严肃模式中的有限游戏参与者,他们对不可预知的结果心存恐惧。另一方面,无限游戏参与者在期望惊奇的状态中继续赛局。如果不再可能有惊奇之举,那么赛局停止。
惊奇导致有限游戏终止;而它是无限游戏继续的原因。无限游戏中的惊奇,是未来对过去的胜利。由于无限游戏参与者并不认为过去有结果,因此他们无从知道开始发生了什么。经过每一次惊奇,过去展现出全新的开端。由于未来总是令人惊讶,因此过去总是在变化。
由于有限游戏参与者受到的训练就是要防止未来改变过去,因此,他们必须隐瞒自己未来的举动,必须要让毫无准备的对手措手不及。有限游戏参与者必须表现成为其他人,而不是自己。他们的一切外在表现都必须具有掩饰性,他们的表现不是真的表现。有限游戏参与者的所有举动都必须有欺骗性:声东击西、分散注意力、弄虚作假、误导、令人困惑。
由于无限游戏参与者准备好接受未来的惊奇,因此他们以完全开放的心态进行游戏。这里的开放并非指坦率,而是开放自己的弱点。这并不是暴露自己不变的个性一一如既往的真实自我,而是暴露自己不断的成长一有待成为的动态自我。无限游戏参与者不仅仅期待惊奇所带来的乐趣,也期待被它改变,因为惊奇虽不能改变一些抽象的过去,但可以改变自己个人的过去。
要应对惊奇需要受到训练,而要为惊奇做好准备需要受到教育。
教育揭示出过去的越来越丰富的东西,因为它发现了过去未完成的事物,训练将过去视为已结束的时间,将未来视为将结束的时间;教育引导人走向不断的自我发现,训练引导人走向最终的自我定义。
训练在未来重复已完成的过去,教育将未完成的过去延续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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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有限游戏中赢得的是头衔。
头衔是他人对某人成为某个比赛胜利者的认可。头衔是公开的,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希望别人根据我的头衔来称呼我,但我自己不用这些头衔来称呼自己一当然,除非我把自己当做他人来称呼。头衔的效用取决于它在其他人眼中的知名度和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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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有限游戏都能进行多次,尽管每次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参与者在这个时间进行的游戏无法再重演。
由于头衔是永恒的,但只有受到认可才存在,因此我们必须想方设法确保人们对它的记忆。已故红衣主教的四角帽被悬挂在教堂的天花板上,好像这就是永恒;伟大运动员的运动衣编号也随之“退休”,或者说,再也不会出现在今后的比赛之中;伟大的成就被镌刻在不朽的石块上,或受到永恒火焰的纪念。
在与原始获奖人存在血脉或其他一些有形的关联时,一些头衔具有继承性,继承性表明获胜者在他们的后代中继续存在。头衔的继承人因此必须展现出相应的标志:盾形纹章,或是言谈、衣着、行为的独特风格。
验证头衔并确保它们的永久识别,是社会的一项主要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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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由于头衔的永恒性,我们可以先辨别死亡对于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的重要性,以及在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中对死亡理解方式的巨大差异。
有限游戏必须始终以终结性的举动取得胜利,在游戏界限内的终极举动让获胜者超越了任何可能的挑战。换言之,终极举动导致了对手作为参与者的死亡,获胜者杀死了对手。从继续比赛的能力来看,失败者已经死亡。
严格说来,生与死这类事物极少成为有限游戏的赌注。获胜者赢得的是头衔,而失败者被宣告在游戏中死亡无法继续比赛,就相当于宣告这个人完全没有头衔一无需给予他任何注意力。在有限游戏中,死亡是过去对于未来的胜利,任何惊奇都不可能存在于其中。
因此,有限游戏参与者的死亡无需与肉体的生理消亡有关,它并不是指一种肉体状态。死亡与肉体命运的关联方式有两种:
一个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或者一个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活着但已死亡是一种存在形式,这个人已经停止了所有赛局,不能为头衔作进一步努力,所有与他人的竞争关系都已被遗弃。虽然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但在一些人看来,活着但已死亡是一种不幸,无奈接受失败者的身份,不会得到任何头衔。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活着但已死亡被视为一种成就,一种精神磨炼的结果,如旨在消灭与世界斗争的所有痕迹,从对各种头衔的需要中解放。苏菲派(Sufism,苏菲派是伊斯兰教下一个神秘主义派系,是对伊斯兰教信仰赋予隐秘奥义、奉行苦行禁欲功修方式的诸多兄弟会组织的统称,他们信奉苏菲主义学说。这句话中后一个死亡是指此生肉身的死亡,前一个死亡是自我的死亡。)神秘主义者有这样一句话,“在死亡之前死亡。”
死了却仍然活着是指,由于获得了头衔并且由于头衔之永恒,头衔获得者及其头衔可能不会被死亡消灭。在这种情况中,死亡并非奖励,而是拥有奖励的必要条件。胜利者之永存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灵魂不受死亡的影响,而是因为他们的头衔永远不会被忘却。
流传后世的并不仅仅只有埃及法老的灵魂,还有他们的全部职能和角色,以及尘世胜利的所有有形提示物一包括陪葬法老进入永恒的仆人。对基督教圣徒来说,“死亡已失去了它的刺”并不是因为人类灵魂中有某种天生不朽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打了一场漂亮仗,并成功向着“神在基督耶稣里从上面召我来得的奖赏”奔跑。(使徒保罗)
士兵普遍都达到了死去仍然活着的状态。战士们打仗不是为了活下来,而是为了救国。事实上,那些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战的战士,被认为是犯了最高的军事罪行,而为国捐躯的士兵能得到国家的最高奖励:他们被宣告为不可忘却的人物,即便是无名的战士也受到纪念一虽然他们的名字已无从追寻,但他们的头衔永在。
有限游戏的优胜者所实现的并不是来世,而是后世,不是继续存在,而是延续自己头衔的认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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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游戏似乎确实是生死攸关。
极端形式的束缚有时让人以活着为代价换取进行比赛的机会一死亡就是拒绝比赛。但这种交换有些奇怪的地方。奴隶获得生的机会但并没有获得多少生活的可能,其人生的唯一功能就是反映主人的优越地位。奴隶的生命是主人的财产,奴隶的存在只是主人之前胜利的象征。
奴隶只有放弃自己的生命才能生活。“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丧失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耶稣)
这种生死形式的束缚还有一个常见例子,即那些诉诸昂贵医疗手段来治疗致命疾病的人,他们似乎也是通过放弃生活来争取活下来。那些遵循特殊饮食习惯或生活模式以延长青春并无限期延缓衰老和死亡的人,也是如此。他们痛恨自己此时在这个世界的人生,意欲在未来拥有人生。与奴隶一样,他们获得的生命是其他人给予的:医生、瑜伽士或匿名崇拜者。
如果有限游戏参与者将生存视为要赢得的奖励,那么死亡就是失败的象征。因此,死亡并不是参与者选择的,而是被强加的。若与死亡的抗争失败了,那么死亡便降临在这个人的身上。死亡是一种审判,是耻辱和弱点的象征。有限游戏参与者的死亡是应得的、自找的。“罪的工价乃是死。”(使徒保罗)如果失败者死亡,那么死亡者也是失败者。
这里存在一个矛盾:如果赢得有限游戏的奖励是生命,那么参与者便没有好好地活着。他们在争夺生命,生命也就不是赛局,而是赛局的结果。有限游戏参与者参赛是为了活命,他们没有享受自己的参赛。因此,生命是应得的、赋予的、被占有的、赢得的,而不是生活的。“生活本身似乎只是生命的一种手段。”(马克思)
这是所有有限游戏所共有的矛盾。因为有限游戏旨在以一位参与者的胜利终结比赛,每个有限游戏都是为了结束自身。矛盾恰恰就在于,所有有限游戏都是在对抗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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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限游戏参与者而言,死亡是抽象而非具体的。死亡的并不是整个人,而是整体中抽象的一部分,整体在生中死亡,或日在死亡中活着。
生命对于有限游戏参与者而言也是抽象的,并非整个人在活着。如果生活是生命的手段,我们必须将自己加以抽象,但这只是为了赢得一个抽象的东西。
因此,永生就是这种抽象的胜利。永生是无法解脱的剧本性的状态,永生的灵魂只能继续存在于一个已经写就的角色中。永生的人无法选择死亡,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无法选择生存。永生是严肃的,绝非玩笑。一个人的行为除却其本身,可以没有结果。来世并无惊奇。
当然,灵魂一赤裸裸的灵魂一的永生,消除了任何个性痕迹,很少有人渴望这样的永生。“我的灵魂将永存这个消息,比起我的阑尾将被永久地保存在一个瓶子中的消息,可能跟我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多。”(安东尼,弗卢,英国当代哲学家)人们往往想要保存的是公众形象,
一种永远受到遮蔽的自我。永生是一种忘记了我们已经忘记了的状态,即忽略了我们自愿决定参加有限游戏的事实,这个决定本身是游戏性质的,而非严肃的。
因此,永生是有限游戏之矛盾的最高级例子,它是一种人们无法生存于其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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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游戏参与者终有一死。由于死亡的界限总是游戏的一部分,无限游戏参与者并不是死于游戏结束时,而是在游戏进行的过程中死亡。
无限游戏参与者的死亡具有传奇性。它并不表示游戏随着参与者的死亡而告终,无限游戏参与者的死亡是继续赛局的一种方式。因此他们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加入赛局,他们为自己的赛局而活。但由于赛局总是与人交互进行的,因此,无限游戏参与
者的生和死都是为了延续他人的生命。
有限游戏参与者为永生而战,而无限游戏参与者以凡人之躯游戏。在无限游戏赛局中,参与者之所以选择终有一死,是因为他总是传奇式地进行游戏,即面向开放,面向地平线,面向惊奇,在这之中没有什么能够事先被写就。这种游戏需要完全的易受影响性,参与者创造了一个界限,不再与他人一起游戏,而是在游戏中与他人对抗。
在有限游戏中,死亡是一种失败。如果一位参与者的界限失守,那么他就败给了对手,死亡就降临了。有限游戏参与者在另一位参与者的终结举动下死亡。
尽管无限游戏参与者选择死亡之躯,但他们可能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但我们总能说“他们死在合适的时候”。(尼采)有限游戏的生存之争是严肃的,无限游戏的生存之争是玩乐性的。无限游戏的过程中回荡着某种笑声,这并非对他人达到了某种出乎意料的终结的嘲笑,而是认为他们正走向别处。这是与他人一起发出的笑声,我们一起发现自以为即将到达的终点,其实是一条出人意料的开放的道路。我们欢笑,并非因为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使人无法继续的东西,而是因为那些出人意料地令人可以继续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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