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在奶奶墓穴里的风水先生 | 人间
“长青这一生孤苦无依,名誉上有一儿一女,但谁都知道那不是他的。再加上断了一条腿,这些年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村里人都看不起他。他估计是想死后和娘近一些,有个依靠吧!”
配图 | 《过昭关》剧照
2012年的冬天,主治医生把我母亲拉到走廊,说奶奶已经是食道癌晚期了,“拉回老家准备后事吧。”母亲哭着给奶奶娘家打了电话,征得对方同意后办理了出院手续。之后,我们就带着奶奶回了老家。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漫天遍野的白,我把车子开得很慢,瘦瘦小小的奶奶像个孩子一样躺在我父亲怀里,母亲坐在副驾不说话。到了村口,我看见了本家亲戚长青,他穿着一身的黑,弓着腰,蜷缩着站在大雪中,像块竖起来带着青苔的石头。我本想把车停下来跟他打个招呼,但母亲让我别停,赶紧回家。
老家许久未住人,显得凄冷。父亲给奶奶铺了好几床褥子,被子也盖了两三层,上面还包了好几件衣服,“小太阳”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可奶奶还是一直不停地哆嗦。她已经连续几个月未曾好好进食,最近几天更是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现在连点滴都几乎输不进去了。
我陪在奶奶身边讲过去的事,父亲在楼上打扫卫生,母亲在另外一个房间收拾床铺,长青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我一转身,吓得叫出了声。父母以为奶奶病危,赶忙冲了过来,结果看见了长青。
长青老了,话越来越少,几乎不表达,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我们不知所措,急忙去扶,却怎么也拉不起来。父亲生气地说:“俺娘还没死哩,你这是干啥呢?!”
长青并不理会,他跪向奶奶床边,说:“我想埋在俺娘身边。”
彼时奶奶已经神志模糊,躺着一动不动。我母亲不懂长青的意思,生气地说:“青哥,我们是本家,我尊称你一声哥。但是你今天这举动莫名其妙,这是折俺娘的寿。你埋哪儿给俺娘说啥?你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就把你赶出去了。”
长青仍旧一动不动,父亲给我使眼色,我俩就一人一侧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架出了院子。父亲让我把大门关上,我关门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长青,他就像冬天的枯树枝在寒风中摇晃。我忽然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帅气逼人,一度令人敬仰,不免感到心酸,便劝道:“您赶紧回去吧,天冷。”然后就关了大门。
回到屋内,我看见母亲气冲冲地坐在沙发上,父亲也靠着奶奶的房门生闷气。许久,父亲说他知道长青那话是啥意思,“咱爹的坟和他娘的坟连在一起了。2008年洪水把坟头冲得一塌糊涂,分不清谁是谁了,后来简单分了分,各自又添了土,就算是认祖归宗了。但是坟头连坟头,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间了,咱娘肯定要埋在爹身边,咱娘一埋,他就不能埋在他娘身边了。”
母亲更生气了,骂道:“神经病,哪有人死后和自己的娘埋在一起的。这不是笑话吗?”
父亲也觉得不妥,但又能理解,“长青这一生孤苦无依,名誉上有一儿一女,但谁都知道那不是他的。再加上断了一条腿,这些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村里人都看不起他。他估计是想死后和娘近一些,有个依靠吧……”
母亲生了恻隐之心,说话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那,那也不能……”话没说完,她突然话锋一转,“他是个‘看地仙’,那个位置的风水一定好,他这是在给自己找风水宝地。不中,说啥也不能答应他。”
母亲随即就给长青的儿子兰强打电话。兰强外出跑货车,攒下一些钱,早早在城里买了房子,已经多年未回村了。母亲曾是兰强的小学老师,所以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兰强一听立马在电话中保证:“王老师,您放心吧,我不会把俺爹埋在那的。等他死了,埋到哪儿还不是听我的。”
听了这话,母亲才稍微放心些。
次日,奶奶的病情加重,亲戚朋友们都来做最后的告别。父亲到村里找挖坟茔的人,让我出去买鞭炮和纸张,回来的时候我又在村口看见了长青。
大学毕业后,我很少回村,村里很多人都不认得了,但长青我却记忆深刻,且对他略有感情。
大二那年我在电台实习,有一期节目是关于新农村建设的,需要采访。稿子写好了,就几句话,但找不到合适的讲话的人。一筹莫展时,是长青帮了我,我道了谢正要走,他却叫住我,局促了半晌才说:“你也帮我个忙?”
我点了点头,长青就拜托我帮他写张状纸,“你是大学生,文化人。”
也许是虚荣心,也许是怜悯,我推辞不过,竟然答应了。长青跟我回了家,我拿出纸笔,原本以为他会讲一个简短的故事,却没想到他的经历那么曲折——
2003年,在外漂泊了数年的长青回到老家。过去,他以算卦、占卜、看风水为生,积攒了200万元养老钱。此次回乡,他先给村小学捐款3万,用于房屋修补;又给村集体捐款2万,用于购买棉衣棉被捐给孤寡老人;还买了米面油,分发给村里的穷人;此外还给两个上不起学的孩子交学费,买书……
那段时间,村里人都在谈论长青发了财,乡里领导也知道了,就推举长青成为政协委员。这下,长青更想给村里做点事了,他承包了河两岸的200亩荒地种树,乡里领导许下承诺:等树木成才,乡里会代为销售。长青的林场开业时,乡长亲自来剪彩,并说了一大堆夸奖的话。那是长青这辈子的高光时刻。说到这里,长青的眼睛却红了,我有些疑惑:“这不是好事吗?要告什么呢?”
他说剪彩仪式结束后,乡长亲切地问他有什么困难,可以尽管提。长青说通往林区的道路没通,想修路。乡长说可以,乡里支持,但修路不是小事,审批手续也挺复杂,“这样吧,你给乡里面2万元资金,我帮你把这个关系给疏通了。”
那时长青身上只有1万5,全给了乡长。原以为有了乡长支持,事情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谁承想乡长却是推长青进火坑的人。他断断续续以各种名义向长青索要资金,到了2007年,还明目张胆地要分割那片树林。他要求50%的树归乡里,划在他个人名下,剩余的50%的树属于长青。
一开始长青不同意,乡长就以非法修路和手续不合规占用荒地为由,威胁要没收林地。此时长青已经将多年的积蓄全部投进林场,如果真的被收回,他将一夜返贫。无奈之下,长青只好与乡长签订了分山协议。
此后,乡长以自己妹妹的名义成立了一家林业公司,先卖小树苗,再卖成年树,很快就把自己名下的树苗卖得差不多了。为了霸占剩下的树,2010年,乡长打着国家级土地整改项目的名义强行拔掉了长青名下已经长成的林木,长青以死抗争,却因“阻碍公务”被森林公安抓了。
那段时间,总有人在深夜打砸长青家的门。他的儿子兰强被人拦路殴打,妻子“哑巴”被人恐吓,甚至连精神不正常的女儿兰秀也被人强奸。无奈之下,兰强跑了,离开了这个吃人的村子,而兰秀更疯了。最终,长青只得妥协,他放弃了剩余的林地承包权,默默回了家。
我草草记录了长青说的内容,发现里面有很多的漏洞,比如:乡长敢明目张胆地索要财物,长青还有证据吗?还有一些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长青也都不记得了。细细问起一些细节,长青稀里糊涂,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知道自己写的“状纸”可能根本没用,长青就算去告了也不会有结果——现在,那块荒地已经退林还耕,乡长也换了几轮,再翻旧账就难了。但长青却视如珍宝,他仔细地看,反复夸我“有才华”。
那天,我走上前去给他打招呼,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挤出来一丝的笑容。我说,“冷,回家吧!”他低下了头,不说话,把头埋在怀里,蜷缩成婴儿的姿态。
在长青挣到200万以前,他们全家都不受村里人待见。
长青的妻子是他叔叔用一斗麦买回来的。据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讲,这个女人刚来的时候偶尔能发出“呀”、“啊”之类的惊叹词,因为害怕,见人一直躲闪。
一天夜里,女人逃了,长青满村找,最后在村口的“石窝坑”里面找到了遍体鳞伤的她。第二天,女人就再也不会说话了,人们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哑巴”。村里有传言说,女人是被长青叔叔用“鬼神的办法”给弄哑的。
哑巴没有再逃了,有人说她是感恩长青救了她的命,也有人说她逃一次就被长青叔叔打一次,怕了。后来哑巴先后生了一双儿女,叫兰强、兰秀。可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村里人众说纷纭。
一天傍晚,有人看见长青的叔叔从哑巴的房间走出来,就断定两人有染,并一口断定兰强和兰秀是长青叔叔的种——因为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们家的传奇——他们还添油加醋,说长青压根没有生育能力。
长青一家住在村子的角落里,与外界接触甚少。院子四周静悄悄的,没有生机,厨房也没有炊烟,只有一只羊卧在堂屋里,一动不动。他们一家吃什么,谁做饭,怎么个活法,谁也不知道。
长青叔叔是个常年装神弄鬼的人,在外做驱魔、看风水的营生。他喜欢把蛇装在瓶瓶罐罐里,又把这些瓶瓶罐罐挂在房檐上,一阵风刮过,瓶子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村里人听到了,都说这是鬼怪们在说话。
兰秀出生后不久,长青的叔叔死了,被悄无声息地埋了。从此,长青也开始用驱魔、算命、看风水的本事养家。
兰秀比我大四五岁,和我是小学同学。她智力有问题,都长成大姑娘了还一直在留级。因为常年不洗脸、不洗澡、不梳头,大家都十分嫌弃她,也经常欺负她。
有次分座位,一个男生分到和她同桌,男生家长气冲冲地赶到学校对老师大吼:“兰秀又傻又臭,口臭、脚臭、裤裆臭,十四五了还拉在裤裆里,让俺孩跟她坐一起,那就是欺负俺孩,俺不同意。”无奈之下,老师只能在狭窄的教室里给兰秀安排了一张长条桌独坐。
其实兰秀并不是全傻,如果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会狠狠地回答“干啥!”如果有人嘲笑她,她会用眼睛狠狠地盯着对方,甚至会骂上几句。如果有人打她,她会拿起地上的石子砸过去。如果有人善意地对她笑,她也会羞涩地笑着。
许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兰秀真的是“傻”吗?还是因为孤单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但无论如何,那些年,村里所有人都把她简单地归类为“傻子”,包括老师。
一次,兰秀吃坏了肚子,在教室里上吐下泻。老师气地直跺脚,让一个小孩去叫长青来。见兰秀还在吐,长青背起她就往医院跑,所经之处臭气熏天。医生也很嫌弃,不让兰秀进门,只包了一些药扔过去。
兰秀康复后再来学校,被老师挡在门外,“你回去吧,别上学了,找个人家嫁了吧!”
长青闻讯赶来,乞求老师网开一面,收下这个孩子,“学多学少都行,学费可以多交,交别人的两倍都行。”
可学校硬是不收,一个老师甚至说:“又不是你亲闺女,这么上心干嘛?”此话一出口,氛围立马就变了。长青的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摔门而走。
后来我上了初中,每周回家一次,经常看见兰秀在路边放羊。她看见我骑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会仰起头看着我走远。一旁的哑巴会给我打招呼,她摆摆手,意思是“放学了?”但那时的我却从来不搭理她们,只想远离这奇怪的一家人。后来,我上了高中,一直放羊的兰秀消失了。奶奶说,这个傻姑娘结婚了。
兰秀是被邻村的一个光棍拖到玉米地里强奸怀孕的,家人没有报警,而是选择把她嫁了出去。没有彩礼,也没有婚礼,她跟着那个男人去了邻村,可生下孩子就又被撵了出来。
可能是对孩子有无尽的思念,兰秀从那个时候起就彻底疯了。
“长青是个好人。”我奶奶总是这样评价他。她说哑巴当年之所以不跑了,也是因为长青是个好人,“他不但对哑巴好,对两个孩子也好。”
在挣工分换口粮的年月,我爷爷有病在床,全靠奶奶一个人劳动。家里劳力少,孩子多,粮食不够吃,是长青经常接济我家。一次,奶奶从老鼠洞里捡了一块窝窝,被村里人发现,告发她偷粮食,拉到大队开批斗会,要“箩”她——“箩”是一种惩罚方式,就是一群人站成一个圈,被“箩”的人站在正中间,不停地被四周的人推来推去。奶奶说,村里“箩”死过人。
当时,村里人安排长青参与“箩”人,但长青拒绝了,他坚称那块窝窝不是我奶奶偷的,是他送的。村里人说:“你家穷得叮当响,粮食还不够自己吃的,你会送给她?”
长青拿出了一整个馍,说:“穷归穷,省吃俭用,还是能存下来点粮食的。”这下,村里人才放弃“箩”我奶奶,只开了个批斗大会了事。
到了农闲的时候,长青会带着村里人外出要饭。奶奶带着自己编织的草帽跟着队伍走,向南去过武汉,向东去过安徽,向西到过洛阳,向北到过邯郸。他们走一路要一路,回来的时候再用草帽换点干粮带给孩子。一次,他们半夜行路遇上强盗,是长青急中生智拿出路上捡到的红袖章,才吓退了拦路的人。
因为这些事,奶奶对长青要好过旁人。
奶奶是个地道的农村老人,不信科学,不信医生,只信长青。她认为自己身体弱,容易被鬼怪缠身,一旦感觉身体不舒服,就会让我赶紧去叫长青来“驱魔”。到了晚年,因为患有胆囊炎,奶奶常常会出现幻觉,她始终坚信那是被鬼怪附身了。为了安抚奶奶,我们会先叫长青来家里,他在盆里面倒上酒、点火,再端着火盆在屋里面转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奶奶昏迷,喉咙里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对话。
这时,长青会打开门,对着空气说一些话,譬如:“她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受这份苦。她是个苦命人,鬼怪应该帮助苦命人。早点回家吧,回自己家,有什么需要的给自己家里人托梦……”
待长青走后,父亲会马上让村医给奶奶输消炎药,然后把她拉到乡医院治疗。奶奶清醒后,会阐述她在昏迷中看到的景象,说得神乎其神,并更加坚信是长青救了她的命。
在那个年代,长青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识字的人,除了驱魔、占卜,有时候他会在葬礼上帮忙写字。他身上有读书人的清高、不屑,也有隐忍与善良。
除了我奶奶,村里有很多人敬仰长青“看地仙”的本领。那时村里死了人,几乎都得由长青确定过了坟茔位置之后才会开挖。
1998年,隔壁村的一个有钱人慕名来请长青给他母亲找个上佳的阴宅。那个村子背靠大山,依山而建,山势虽然不高,但在平原大地显得突兀。
有钱人带着长青上山,说自己已经相中了一块背靠山,面朝水的弯地,“水聚财,弯存金,造福子子与孙孙。”
可长青觉得不妥。为了获得更多的收成,许多村民在这座山上开垦农田,后来整座山被挖得光秃秃的,除了庄稼就没有其他的植被了。折弯处地势低洼,一旦下雨必被冲刷。他仰头看了看上面,一块巨石像把伞从石堆中伸了出来,巨石下面有一块平坦的土地。他说:“就是那里。”那人听了长青的话,将母亲埋在了那儿。
没多久,连续下了多日的暴雨,隔壁村后面的山上形成了泥石流,从高处倾流而下,顺着山下的小河一直向南流。从山上冲下来的除了泥土、庄稼外,还有棺材和寿衣。大雨过后,人们上山查看自家的祖坟,大多已经被毁,而有钱人母亲的坟茔在巨石的遮挡下安然无恙。
那人特别高兴,特地开着小汽车,敲锣打鼓,放着鞭炮来到我们村,除了送钱感谢长青,还拉了一条写着“活神仙”的条幅。
从此,长青在方圆十里打响了名气。但尽管如此,人们也只在有灾有难或家人去世时才会想起他,平时依旧离得远远的,说他身上阴气重,“不祥”。
一次,长青帮人看坟地,结果刚下葬不久,坟墓就被人盗了。那家人骂长青是江湖骗子,认为是他起了财心与盗墓贼合谋盗墓,因为他最了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一怒之下,他们竟把长青的一条腿给打折了。这事让长青在本地身败名裂,没人敢用他了,哪怕用他,也不让他靠近坟地,只让他远远地看,递支烟,塞10块钱就算完事了。
再后来,长青离开了家,去了远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听说是四处游荡。
有老乡在甘肃见过他,说他有点本事,加上有点跛,增加了他的神秘感,在当地很有名气。但他从不在一地久留,待一阵子就走。
直到2003年,长青才结束了四处游荡的生活。他离开最后一站郑州,带着200万元回到家乡。没想到,这却是他晚景凄凉的开始。
兰强是个正常人,但自从2010年起经常被人拦路殴打后,他跑去外地讨生活,再也没敢回村。他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但也实在无法帮助父母和傻妹妹过上正常的生活。
哑巴也老了,瘦得像根苦柴,一辈子不与人交流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站在人前的能力。她白天不出门,晚上像鬼魂一样沿着墙根游荡。在照顾女儿兰秀这件事上,更是无能为力。
夏天的时候,人们经常看见长得人高马大的兰秀赤裸着身体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嘴里嘟囔着:“抓蝴蝶啊,抓蝴蝶啊!”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长青拿着一件衣服跟在女儿身后,蹒跚地撵着,村里人就在路旁看着、笑着。
每次提到兰秀,奶奶都会心疼得直掉泪,直呼“造孽啊!”据说,附近几个村庄的光棍都奸污过兰秀。直到有一天,兰秀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是去了远方,还是被人杀了?并没人关心。长青去派出所报案,最后也不了了之。
兰秀的“死”让长青的信念一夜之间彻底崩塌,我再次见到长青时,他已经矮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永远低着头,佝偻着,拄着拐杖,靠着墙根走。除了奶奶还一如既往地尊重他,他在村里几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而现在,奶奶也要去了。
那天,父亲找来了挖墓坑的人,他放了一挂鞭,那些人就拿着铁锹开工了。雪还在下,本地人说雨水和雪花不能落在墓坑里,否则子孙后辈的财会流走,父亲就找了塑料布在墓坑上方搭了一个临时的棚。
因为家里亲戚多,父亲放过鞭后就回家忙了。他刚一到家,就气冲冲地说:“长青就蹲在路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挖墓坑。”
母亲说:“别搭理他。”
到了傍晚,奶奶走了。父亲请来了两班唢呐对着吹,院子里和堂屋内布置了一番,亲友们一番痛哭。三天后出殡,墓坑已经挖好了。
第二天夜里,乡亲们来随礼,很晚的时候,长青也来了。他颤巍巍地拿出了一叠脏兮兮的钱,有整有零,都是旧的,记账的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清点了半天,一共506块。
记账的人对着天空喊了声:“长青,506。”我出去磕了头,谢了礼。长青没扶我,只站在1米远的地方低声说:“走了!”
次日,远方亲戚前来祭拜,在一片忙乱中,有人慌慌张张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不好了,长青死了。”家人们都正处于悲痛之中,无心顾及长青的死活,但那人又说:“他躺在给老婶子挖的墓坑里断气了!”
父亲一下子就慌了,匆匆往奶奶的墓坑跑去,一群人都跟了过去。赶到后才发现,长青竟然平躺在墓坑里,身上盖了薄薄一层黄土。他应该是昨夜断的气,身体都僵了。
父亲气得连骂了好几声,非要叫人把他挖出来不可,旁边就有人劝:“埋都埋了,就随他去吧。再挖出来好与不好咱也不懂,唯一懂的人都死了,咱们就别折腾了,给老婶子重新挖吧!”
父亲无奈,只能尽量在爷爷坟墓的不远处找个位置,把奶奶安葬了。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一直是父亲心头的一根刺,总会时不时地露出来,扎伤他。时至今日,我仍会想,如果奶奶当时意识清醒,可以表达自己意愿,她会同意把自己长眠的位置让给长青吗?
兮 兮 陈
村庄、地产、
那些人、那些事。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过昭关》(2018),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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