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客复仇：一场诈骗者的荒诞游戏

这个湖南女子不认识现实中的“杀手”，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网络上。她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帮人了难”“为人消灾”“打手”之类的关键词，瞬间弹出不少网页。康敏随手在QQ上添加了一个名为“代价”的“杀手”。

第一次做这种事，康敏却出奇得冷静。

“接单吗？”她问。

“直接说事”。“代价”回复。

康敏直说，想搞死一个人。对方开价7.8万元。之后，“代价”向康敏要了目标对象的照片、资料、名字、住址、工作地点、电话号码等信息。康敏给对方转了3000元定金。

收到定金的“代价”并没打算杀人。他以康敏父亲工作地为收货点，叫了两杯奶茶外卖。让骑手送货时，对着附近的建筑物、道路等拍下照片和视频。随即，“代价”将这些内容发给康敏，谎称自己已就位。收了康敏6万元预付款后，他消失了。康父没有遇害。

此事的结局两败俱伤——康敏以涉嫌故意杀人被刑事拘留，但她因“作案时无刑事责任能力”，案件被撤销；“代价”则由于还用同样手法欺骗过他人，因诈骗罪获刑3年10个月。

上述情节听起来像是电影中常见的桥段。实际上，这种“代客复仇”的生意在互联网上一直存在，并多以骗局收场。裁判文书网上，此类案件并不多见，但这些极个别的案例无一不呈现出其荒诞的一面——想报仇的人，最终成了电诈受害者。

雇主

李灵也找过“代客复仇”的“杀手”。

她是河北省文安县的协警。这是一个地处北京、天津之间的县城，属河北省廊坊市管辖。

几年前，李灵和同村一个叫郝强的已婚男人发展成情人关系。一段时间后，李灵想分手。郝强不同意，并变着法折磨她——辱骂她，在她上班途中进行拦截，有时会动手，并强行发生男女关系。李灵躲进家里，郝强就在半夜跑到她居住的小区高喊、骚扰，还扬言要曝光她的私密照片和视频。

被折磨到几近崩溃时，李灵甚至故意将车撞到电线杆上，试图以自杀方式得到解脱。可郝强仍旧不放过她。他让李灵每天向自己进行思想汇报，以及当日的行踪。

李灵想过离开文安，但郝强放话，“总有找到你的时候，会让你生不如死。”

得知李灵有男友后，郝强更是百般阻挠。忍无可忍的李灵决定上网找杀手，让郝强彻底消失。在社交平台，她看到一条“可以办各种事”的信息，对方网名叫大宁。

〓 一名“杀手”的QQ名称和介绍

李灵加了大宁的微信，直接问，“杀人能不能办，多少钱？”后者说可以，“20万元，要交10万定金”。接着李灵把目标对象告诉大宁，并解释，之所以要杀了对方，是因为受够了那个男人，且自己有把柄在他手上。

随着聊天深入，李灵把郝强的个人照片，和所开的天籁轿车照片发给大宁。大宁提出，可以利用假牌照汽车，将目标人物撞死。李灵则认为监控太多不安全，只有事故最稳妥。

大宁接受了这个建议。他表示，收到10万定金后就可以动手。

彼时李灵没有这么多钱。就在她想办法搞钱的时候，大宁又给出个方案——将目标人电晕后埋了。这个办法在李灵看来极不专业，她质疑大宁是否杀过人。后者信誓旦旦，“确实杀过”。于是，李灵从网贷平台贷了10万元。

得知资金到位后，大宁从沈阳市铁西区出发，一路寻到廊坊市文安县。李灵将钱用塑料袋包好，放在自己的雪佛兰轿车左前轮下面，并给对方发了取钱位置。

从车底下取出10万元后，大宁连夜返回沈阳，但他谎称还在文安。

接下来几天，大宁开始编谎话骗李灵，始终不敢去杀人。再后来，他答应帮李灵联系其他杀手。但最终也没还那10万元。

大宁并不认识什么杀手。于是，他在一个名为“解决麻烦花钱消灾”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有没有做事的，做完付款现金，有的私聊我……酬金20万”。

一个叫赖光的贵州年轻人加了他。大宁对赖光的说辞是，自己和雇主认识很久了，雇主想要杀了自己的丈夫，“总被目标人殴打，离婚不成，想做掉目标人。”基本谈妥后，大宁把李灵的微信发给赖光。赖光让李灵“先给定金1万元，到文安后再给定金1万元”。

〓 很多所谓的“专业报仇”，其实是诈骗。资料图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李灵坚持让赖光到文安后再付定金，并且表示愿意为他预订火车票和飞机票。至于杀人方式，赖光也建议制造假车祸撞死郝强。虽然李灵认为这个方案不可行，但没有提出反对。

李灵迅速为赖光买了从安顺黄果树到青岛的机票，和青岛到廊坊的高铁票。

赖光到廊坊后，提出得先付20%定金。李灵有些担心再次被骗，但还是拿了1万元，放到了约定好的地方。赖光拿到钱后，找到一台ATM机。他将8600元存在卡上，身上留了1400元，然后返回酒店，还去做了个足疗。

他根本没准备杀人。

但他告诉李灵，自己备好了车，还给郝强的车子装了定位装置，准备跟踪郝强一天后，再详细制订“车祸”方案——这些说辞都是假的。赖光本想拿着这笔钱，在第二天早上离开廊坊。但他们的聊天信息很快被网络安全部门注意到。

赖光回到酒店不久，就被警方抓获。后因诈骗罪，被判刑6个月。

而作为雇主的李灵，虽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捕，但司法机关认为，她的行为是在不堪忍受郝强“精神钳制的情况下而引发，因此，其杀人行为可以认定为故意杀人罪中的情节较轻”。最后，李灵获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二年执行。

这场网络雇凶闹剧就此画上句号。

“杀手”与目标对象的一次合作

而在吉林人倪奇的案例中，这单“报仇”生意，更是被转手过3次，“杀手”分别来自山东、辽宁和内蒙古。‍‍‍

倪奇的目标对象是他的前妻张英。

两人在2015年夏天离婚后，仍然共同生活，但约定不干涉对方。几年后，倪奇发现前妻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了。他几次为此与张英争吵，用刀威胁她，并扬言整死她。一次酒后，吉林人倪奇在一个满是违法犯罪线索的QQ群里，发了一条“残单”信息。所谓“残单”，即雇人将目标对象致残。

〓 “杀手”的业务介绍

第一个接单的，是山东人陈军，他生于1982年，大专毕业。

陈军接单后，和倪奇商量出方案——陈军以抢劫为由将张英的脸毁容，身体弄瘫痪，费用2万元。倪奇提出，待他拍到张英的视频后，可以先付3000元定金。

陈军不是什么专业复仇者，他很快将业务转手出去，准备从中赚差价。

转单时，未经倪奇同意，陈军擅自将把之前的“残单”改成“亡单”，并在群里将费用增加到20万，“拍到小视频先付3万”。

对陈军来说，他想骗得的只有定金。至于故意抬价，则是为了吸引别人为自己干活。接下“亡单”的李乐是内蒙古人，比陈军大一岁，只上过小学，此前有盗窃前科，被判过3年。

因为就路费问题和陈军没谈妥，李乐又把“亡单”转给辽宁人朱龙。朱龙彼时刚满18岁，初中毕业，一直没有工作。

几次转单的过程都是陈军主导，倪奇并不知情。这意味着，朱龙接单后，直接对接的人，就是第一任“杀手”陈军。两人简单沟通后，陈军将张英的地址、照片和车辆信息发给朱龙，并告诉他报酬为20万，拍到张英视频后，会先付3万定金。

于是朱龙从辽宁沈阳出发，到了张英居住在吉林省永吉县的住宅楼下。拍了张英的车辆照片后，他找陈军要定金。陈军则坚持，“等拍到视频再给定金。”

双方因此不欢而散，朱龙在镇上找了个网吧去上网。

由于不是专业杀手，朱龙把自己的行踪暴露无遗——他在QQ空间发自己的真实生活照片；去“杀人”时，实名购买车票、上网；他没准备任何犯罪工具，身上带的钱还不足百元。他当时的想法，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骗视频定金。

此事同样被网络安全部门监测到，朱龙被警方带走，倪奇和其他“杀手”也陆续归案。经过法院审理，倪奇因故意伤害罪，获刑一年六个月；陈军和朱龙因故意杀人罪，获刑一年六个月；而李乐则被判刑一年一个月。

很显然，“网络复仇”的套路多是骗局。而在湖北人陈静经历的骗局中，剧情则更为荒诞——接了雇主任务后，“杀手”与目标对象合作起来。

陈静和丈夫离婚后，两人一直矛盾不断，陈静也因此产生了教训前夫的想法。

她先是委托武汉一家财务咨询公司（私家侦探），调查了前夫熊斌行踪，希望找人收拾他一顿：“只要打不死就行”。

该公司的人在QQ上联系了自称“帮人打架、教训人”的罗辉。在武汉市武昌区沙湖公园内，罗辉等人与陈静见面。双方约好事成之后再谈钱。

紧接着，罗辉带着另外三人租了一台车，去湖北监利找熊斌。抵达监利后，罗辉安排两个年轻人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了熊斌。两人自称是专业杀手，手里有枪，“武汉一个大佬要出300万买你的命，你只要配合就行了。”

接着他们把熊斌带到一个茶楼，罗辉正在茶楼等着。见到熊斌，他开门见山，说自己只想骗雇主的钱，并不想真杀他，只要配合就没事。熊斌表示配合，还给了他们5000元。

随即，几个人到了一家宾馆。罗辉等人让熊斌躺在地上，开始往他身上泼红墨水，以制造大出血的场景。泼墨水之前，罗辉的人对熊斌说，“委屈你一下”。

末了，罗辉拍了4张熊斌“受伤”的照片，共同演完了这场戏。几个人要分开时，罗辉对熊斌说，“我收到雇主的钱后，你可以报案，我可以出面指证要搞你的人”。

〓 热播韩剧《模范出租车》就是在讲“代客复仇”故事。

罗辉带人离开后，熊斌马上报案。

而就在警方找到“杀手”时，陈静已经收到了前夫“身亡”的照片。

其中两名“杀手”找陈静要钱，陈静自称没钱。对方威胁说，要是不搞钱，就弄死她。而就在两人等着拿钱时，被警方秘密抓捕了。另外两人不知道同伙被抓，他们还在向陈静索要100万元跑路费。陈静表示没有后，对方说先付20万也可以，否则会杀了她。

陈静只好凑了20万给对方。其中，罗辉本人就拿走了14万。

当然，这些涉案人员后来全部落网。罗某等四人均因诈骗罪，分别被判刑三年两个月至五年不等。至于陈静是否因此获刑，媒体没未掌握到具体信息。

有人赚大钱，有人一单只拿到500元

表面上看，“网络复仇”和“杀猪盘”“投资理财”“刷单”等电信诈骗有相同之处，但在实际操作中，“杀手”的钱似乎来得更轻松——这种仇恨生意多是别人找上门，骗人者无需在境外拨打诈骗电话。

1988年出生的朱标，就帮人干过“复仇”的事。

朱标老家位于湖南娄底双峰县，这里走出过数量众多的诈骗犯罪者，也因此被媒体称为“假证之乡”“PS诈骗之乡”。早些年，双峰县曾四次被公安部点名批评。

2018年左右，朱标做生意亏了钱。他想寻找个挣钱门路，而最终想到的办法就是诈骗。彼时，双峰县因为“诈骗”常被媒体曝光，很多人此前惯用的诈骗手段已经很难忽悠到人了。朱标在网上搜索一番后，觉得“复仇”模式的诈骗更有市场。

〓 网络上的“专业报仇”，最终多以骗局收场。资料图

他为此专门买了一部苹果手机，花钱从广西买了手机卡，又买了QQ号。基本条件成熟后，他学着他人的发帖模式，编辑了一套广告词，大意是，“加这个QQ号，雇佣杀手、打手，致人伤残、死亡都行”。

朱标起初只是抱着试一试态度做这些，他没觉得会有生意。因此连一张专门用于收赃款的银行卡都没准备。

但“生意”很快上门了，有人找朱标做掉自己的家人。朱标的诈骗手法也很拙劣——他先要了几千块押金，到雇主提供的位置拍摄视频等现场证据后，又索要了一部分款项。当对方付了钱，朱标直接拿钱走人，拉黑雇主。

第一单生意，他就骗到了几万元。

不久后，朱标又等来一单生意。一个叫李丁的男子因为帮表哥炒股亏了钱，表哥多次索要未果后威胁说，如果再不给钱，就把这件事告诉李丁的爷爷、奶奶。害怕事情败露，李丁对表哥产生了杀心。他通过QQ加了朱标，称愿意出10万块杀了表哥，并先付了5.3万元。

按照两人商量的办法，朱标会将目标对象在一个浴池内杀害。为此，李丁专门约表哥洗澡。两人在浴池里泡了很久，“杀手”也没出现。这时，李丁意识到上当了。

赚到钱的朱标为自己换了一辆凯迪拉克。事发后，他因犯诈骗罪，被法院判刑三年多。

在一场场“网络复仇”骗局中，有人像朱标一样骗到了钱，也有人亏了本。

哈尔滨市呼兰区的李武也曾经潜伏在“雇凶杀人”QQ群，但一直接不到单。直到有一天，一个叫余力为的贵州人找到他。余力为想要继父的房产和钱，遭到拒绝后，起了杀心。李武表示可以接单，双方商量的费用是10万元。

彼时李武很需要钱，他提出，希望余力为先给一部分。余却表示，必须等他到贵州才可以。为了拿到钱，李武和妻子乘飞机，从天津飞到遵义。到遵义后，李武继续要钱，他说自己要还网贷。余力为还是没同意，他希望李武能先干活。

余力为带着李武进行了踩点，并提出，让他杀死继父后，用遗体的手指在一个合同上按个手印，然后再将遗体埋掉。李武听后吓坏了，他只是想骗些钱，根本不敢杀人，但为了继续骗下去，只好先应和。谈妥后，余力为给了他500元。

拿到500元的第二天，余力为又带着李武进行了“彩排”。李武以害怕被摄像头拍到为名，说要再考虑下杀人方式。他回到宾馆，计划下一步怎么办。这时，警方突然来到宾馆，把他带走了。自始至终，李武只拿到500元，连机票钱都不够。

事后，李武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逮捕，他承认，自己根本不是杀手，只想骗对方几千块还网贷。法院审理后认为，他“在犯罪形态上处于犯罪预备阶段”，所以免予刑事处罚。而余力为的继父则“对儿子的行为表示谅解”，并请求请司法机关不要再追究责任。

〓 一些网络复仇者近日暂时躲了起来

记者获取的判决书中，还有一位特殊的雇主——这个雇主姓夏，是个残疾人，因身体残疾痛不欲生，便在网上雇人杀自己。可他遇到了一对假杀手夫妇，两人在网上骗了他3万元后，再也联系不上。

正因为是骗局，这个残疾人保住了性命。

近日，受河北唐山“专业报仇”事件影响，很多“网络复仇”者暂时躲了起来，但也有人铤而走险——一位来自上海的“专业杀手”说，“不将对方弄死是50万左右，搞死对方的话，需要200万。”至于作案方式，他不愿具体透露，只说“神不知鬼不觉，让对方消失，而且不会带来任何麻烦。”

（文中涉及的姓名为化名或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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