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一个 Feuilleton 作家
大概20年前,我第一次前往巴黎。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先贤祠,更不要说埃菲尔铁塔,激不起我任何兴趣。在圣米歇尔的一条小巷里,我欣喜若狂地发现了一家叫加州的英文书店,里面塞满了关于巴黎、欧洲以及美国的二手英文书,它们该是一拨接一拨的美国游客、暂居者的遗留物。
我对于巴黎的印象,很大程度是由美国人塑造的。是的,《流动的圣节》决定了一切,它的色彩、温度与醉人的青春感,是衰老的海明威对于青年时代的追忆,巴黎代表着一位作家的发现世界与发现自我之旅。在这张巴黎地图上,莎士比亚书店超越一切,在这里,海明威遇到了乔伊斯,重新想象密歇根。况且,比起法语,英文熟悉得多。
海明威这一代美国人,认定自己是文明的边缘人,只有前往巴黎、伦敦,他们才能逃离美国的粗俗、贫瘠。对于我这一代人,纽约、旧金山变成了更亲切的存在,巴黎、伦敦因其过分漫长、庞大,反显出距离。外省人的感觉顽强地从巴尔扎克、海明威传到我身上,一个边缘者对于中心的渴望,它同时带来焦灼与动力。同时,它令你对另一些边缘者产生特别的兴趣,他们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渴望与挣扎。
忘记了是在加州书店,还是莎士比亚书店,我碰到这本《白色城市》,一位名叫Joseph Roth的德语作家对于巴黎的描述。它由一组短文构成,短则1500字,长也不过4000字,主题更是随心所欲,他在街头咖啡馆的随想,火车上一个读报者,冬日飘落的梧桐叶,与一个自我放逐者的偶遇……但它们的确构成了一个动人的巴黎的形象,比起《流动的圣节》,它更有一种动人气氛。
1938年,Joseph Roth 在巴黎的 Le Tournon 咖啡馆
如今,我知道这种短文有个专有名词—Feuilleton,该怎么确切地翻译它?小品文、专栏,或者干脆音译为阜利通。它源于19世纪初的法国,勃兴的报业需要短小、尖锐的文章,来填补不断扩充的版面,巴尔扎克的连载小说,或一位二流作家描写酒吧风情的短文,皆可进入此列。它也是对于政治、外交、商业新闻的补充与消解。对于普通读者,它或是更重要的内容,比起那些重大事件,眼前的短暂放松,才是更迫切的需求。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报业,将Feuilleton推到一个更富创造力的阶段,从茨威格到托马斯·曼再到年轻的本雅明,皆是作者。这种形式似乎也正与魏玛共和国时代的变动不居、充满新奇的气氛不无吻合,它有关“对大小世界的诗意观察,日常经验的所有魅力,珍爱的漫步,奇妙的邂逅,心情,感怀的闲谈,评点及类似种种”。
是的,比起乔伊斯、托马斯·曼,甚至海明威,我更期待成为这种Feuilleton作家。那种鸿篇巨制固然惊人、散发着自成一个宇宙的魅力,它们却也充满压迫感,你必须一头扎入主人公的命运,随他的心境起起落落。一本由Feuilleton构成的书却不同,你可以随意翻到任何一页开始,漫不经心地读上两行,啜一口dry martini,发发呆,想到一位昔日恋人,再读下去。你不会担心错过什么,也不一定要读完它,它放纵你的闲散,也在闲散中,激起你新的感受力。原来来自奥匈帝国边缘的Joseph Roth是这样看待欧洲中心的巴黎的,原来在这一刻,他正陷入付不起房租的沮丧,突然路过的漂亮女人,又暂时赶走了他的忧虑。我要写一本这样的巴黎,一个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江苏、在北京军队大院成长起来的中国青年的感受。这是20年前的我的志向,那时我27岁,充满了征服世界的念头,要去住最古老、豪华的饭店,与最聪明的头脑交流,和最美丽的女人约会,而这些邂逅都将汇聚成一卷又一卷的Feuilleton的小册子。
20年过去了,我突然想问自己,为何这一切没有实现,而下一个20年,它可能实现吗?
文:许知远
新媒体编辑:Sissi Hua
新媒体执行、排版:ici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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