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关于性的喜剧里，埋藏着五十岁女人直面自我的勇气

2022-07-09 10:07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王有有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人生真想从头来过

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给自己预订了一名男性性工作者。寡妇在房间等待，看得出来，她是新手，脸色怔忡，手脚局促。环顾、踱步，脱掉大衣，换上高跟鞋，最后还得靠喝一杯定心神。这时，门铃响了，女人就着猫眼一瞧，正是男性性工作者抵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五十岁寡妇重金买春”，这个故事的起点和抛出的悬疑，还真有点古典艳情小说的气质。

如果是福楼拜在他那个时代来写这个故事，寡妇多半是新寡，多金，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她感到局促，原因大概率是最近意气风发，但而这位男性性工作者，过去曾与她有过一段情缘，那个男人抛弃她投向有遗产的女继承人怀抱。她觉得是时候衣锦还乡，在旧爱面前显摆一把。但她又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既担心自己想重新爱上她，又担心无法重新爱上她。

但《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 Good Luck to You, Leo Grande）这部电影的故事并不发生在19世纪的法国，而是21世纪的伦敦。寡妇名南希，中学退休老师，教的科目是宗教，有点像思想政治课。因此教学自由几乎没有，几十年来都是照本宣科。灌输知识点，只为过考试那一关。

她为人与她所授科目极像，从不逾矩，活着不为别的，只为接受规训，符合世人期待。她一生只跟一个男人睡过，这个人当然是她配偶，一睡就三十年，直到她丈夫两年前去世。而这三十年里，她获得性高潮的次数是零——真实的次数是零，表演的次数倒是不计其数。

她生育了一女一儿，做事情前做好清单，电话响起永远会接，从不叫任何人失望，唯独她自己。丈夫去世后，她给自己定了条新规：再也不表演性高潮——实际上也没机会表演，因为自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过性生活。年过五十，她想，我是不是得为自己活一下？她想到的方法是，探索一下性愉悦的可能。

所以，故事开头，门打开后，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小伙进来，语气温柔，长相可人。但，南希怯场了。她坚守底线边框，三十年没有走出边框一步。丈夫去世后，她也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把四方边框踢开一个小缺口，迈出了这一步。事到临头，仍然想逃避。她对自己的内心有所省察，就像她对过去生活的牢笼一直有所觉察一样。这不是每个人都会遭遇的那种时刻，身处其中，同时也置身事外，知道我此时该去突破积习，但又感受到积习巨大的阻碍力量。

电影分成四个章节，由四次见面构成。第一个段落，基本就在呈现南茜的踟蹰与顾虑，怀抱猎奇心态进来的观众恐怕此时已经失去兴趣。

作为电影，它比伍迪·艾伦更依靠对白，比《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场景更稀少，比《星际穿越》人物关系更简单，甚至比大多数舞台剧的置景更简单。单是这些，确实就劝退挺多观众。但是两位演员的表现力，二人与环境的互动，男女主角的互动，台词的精巧和能量，每一分毫都被放大，我最直观的感受是，怎么两个人的每一句台词都这么动听，如此引人入胜。每往前进展一个段落，南茜就更松弛一些，人物与气氛都渐入佳境，所以这是一部喜欢它的人会非常喜欢的电影，不喜欢的人，大约只会觉得无聊。

“理想男性性工作者”

但有个问题，谈到的时候无论男女都不会感到无聊，这个问题也是我看这部电影之前从未假想过的：如果给我一个机会，不考虑道德律令，我会希望买到什么样的性服务？

电影中，化名为里奥·格兰德的男生给我的感觉是“天朗气清”，特别是他笑起来的时候，观者如沐春风，就像南茜在他为她提供一种亲密服务时的反馈一样，“like taking a warm bath”（就像泡一个暖水澡）。

里奥·格兰德服务过年纪最大的女性有82岁，因为雇主喜欢，他努力塑造体型，臀部尤其出色，导演也懂我们，特地给了一个他全裸的侧面镜头。他穿白衬衫，懂得抚慰新客人的紧张情绪，方方面面，几乎是行业标杆。与此同时，他也价格不菲，拥有不少回头客。

荧幕上的性工作者一般总是两类，毒品成瘾者和高端援交。像里奥这样，从服务和宽慰人心的角度去理解这一行的，算是少见。这个男生的高光时刻，发生在他们在讨论性服务的伦理问题时。作为宗教老师，南茜每年都会布置的课后作业题目是：should sex work made legal。“性工作应该合法化吗”，很像法国中学哲学课会碰到思辨题，也是中文网络不时会有小声量讨论的话题。

南茜回忆，30篇作业交回来，30篇答案都一模一样，年年如此。南茜的学生们都学会了从维基百科抄作业：尽管道德问题仍然应该商榷，但性工作者将最终因为合法化而得到保护，并且将有助于减少人口贩卖和虐待。（当然，这只是电影中法国人的看法，世界不同多家和地区恐怕对此都有不同的现状和看法。）

但里奥认为，整个事情，比这个要大得多。“如果它对所有人都开放的话。试想一下这将会让社会变得多么文明。没有伴随它的羞耻，没有道德审判。你想要性，但你因为某些原因得不到，你因此而沮丧。这原因可能是因为人害羞，你感觉不舒服，你心里正在悲伤，你身体正在挣扎，所以你就雇佣一个人，像我这样的人。然后一切都井井有条，安全。”

里奥也完成了打开女雇主心结的任务。第二次见面时，他提议跳舞。这场戏里，里奥嘴角上扬，跳得投入。当他闭上双眼时，南希脸上的笑容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多了忧愁、伤感，还有一点心底深处涌起的担忧。导演说，这一幕微表情几乎成为电影的核心。当一个女人，活到55岁，丈夫死了，两个孩子成了人，大女儿疯癫过了头，儿子又无聊过了头，当她一辈子没有为自己的愉悦，而眼前这个机会，是她人生当中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时，心里会涌起多少情绪？

一个没有过性高潮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恰好是“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的反面。第二个来自社会的攫取，第一个才是自我关照。女人自我取悦这件事，是任何时代都需要有人来弹奏两曲的小格言。里奥这样的存在，对南茜这样的女人来说，大约就是最好的方案。一个面目姣好的男人，男模身材，谈吐不俗，而且兼备“an absolut marvel with his tonge”和一颗宽大的心？从此理想男性性工作者有了模版。

那个名叫Becky的女孩子

第四幕，终于出现了男女主角之外的第三个角色，酒店服务员Becky。如果还有比“买春”路上遇到熟人更尴尬的事，那就是这个熟人是自己过去教训过的学生。Becky这个角色挺有意味的，她也略为臃肿，相貌平凡，但会讲一两句笑话（“这里的停车场最起码比这里的咖啡要好”），看到俊郎男生，也想调两句情。

你知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己，编剧安排这个角色，有意无意地，大约是在代表我们广大平平无奇的女性。

接下来她经历的，可能是她人生中不可多得的震惊时刻：她正经八百的宗教老师，告诉她说，老师接下来要跟这位英俊男生一起上楼了，她订了个房间，与此同时，那个显然令人心动的男生也坦然告诉她说，我的职业是性工作者。

不知Becky是否也有身材焦虑、容貌焦虑，并且因此没有享受到更多的身体愉悦。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的老师事隔多年又给她上了一课。南茜跟Becky说的那句话其实还挺有说教意味的：“身体愉悦是一件美妙的事，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但经过前三个段落，观众跟随南茜的由紧张变松弛，慢慢体会到，自我取悦的确非常美好。之后，再听到这个总结式的人生真理，会觉得理所当然。我看完这部片子之后，把它推荐给了她、她、还有她，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由衷希望她们的人生能早点懂得这个道理的朋友。

现在，我把它推荐给你们。我总是我朋友当中孜孜不倦鼓励探索身体愉悦的那个人，因此我对某些阻力感受颇深，因为我的朋友们当中，有的连卫生棉条都不能接受，遑论讨论性愉悦。一部披着“艳情喜剧”外衣，实际却是女性成长类型的电影，带给我最大的便利大概是：一键转发此片，省下有有口水三千？

电影最后，南茜站在镜子前，重新观看自己的身体。那时，她已经经历了与里奥的4段探索，也喜获人生第一次性高潮。她内心或许有脱胎换骨之感，所以她决心坦然地面对一个年华老去的身体，乳房下垂，肚皮松垮。

这场戏，对63岁的演员艾玛·汤普森来说显然是极大的挑战，首先是全裸，其次是远非社会公认“好身材”模版的正面全裸。

汤普森职业生涯四十年，几十部作品，裸露镜头屈指可数。她从来都不够瘦，有些需要展露女性性感的角色就与她无缘。英国女演员时常就有一股子底气，凯特·温丝莱特也是一辈子没瘦过。但对艺术需要的坦露与真相，她们没有怯场，南茜这个角色最后那场戏，甚至是汤普森自己提出来的。在一个采访中，汤普森说，“我从14岁起就开始讨厌我的身体，这种神经通路早就牢牢地刻在我的灵魂深处”，当女演员四十年，她现在告诉大家的是：“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在讨厌你的身体上，而要去寻找人生的真义。身体只是你灵魂的居所，你的容器，批判它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