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娃后，我不再追求做“完美女性”

社会

2022-05-02 10:05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尼可

编辑 | 王海燕

我和先生是结婚第8年，才有娃的。

因为先生是一个男女平等主义者，在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有娃之前，大家都没感到家务活有什么负担。先生比我还细致，所以家里的水电费，装修等的大小事，他处理得井井有条。我呢，兴致来了，蛮喜欢做饭，洗碗收拾，洗衣叠衣也还可以。

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这本书提到，在解放女性中，将没有报酬的“非生产性”家务活能够分担出去，是女性解放的重要一步。按我家以前的情况，我觉得我算是已经被解放的女性了。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直到有娃之后，我才发现，如何解放“妈妈”，才是女性解放的重中之重和真正考验，因为养育分配中，会出现一些看似无法分配出去的母职任务。

以我的例子来说，月子期间，一个宝宝一般最长3小时吃一次奶，母乳喂养的妈妈，大部分都会通过吸奶来追奶。我也一样，月子期间，宝宝吃奶40-50分钟，加奶粉吃20-30分钟，然后，在宝宝睡觉时，我开始吸奶，奶水少，吸一次大约需要30-40分钟。吸完我刚想躺一下，结果宝宝就醒了，又开始循环喂奶吸奶过程。一天24小时，大约大约要这样循环7-8次。这中间，如果爸爸勤奋，能帮上忙的是喂奶粉，晚上把宝宝抱起来，送到妈妈身边。

《产科医鸿鸟》剧照

在生小孩之前，我完全无法想象女性在生孩子之后，身体的损耗这么厉害。好在中国有坐月子的传统，而我因为家里老人没有办法照顾我月子，选择了月子中心。在月子中心，我本来希望自己能够24小时陪伴宝宝，但后来发现根本做不到，尤其是晚上宝宝闹觉厉害，只能请护士抱走，否则我一定会因精疲力尽而崩溃。这让我不禁想到，许多女性在家坐月子，除了生育本身带来的疲惫，还可能遭遇孩子父亲是甩手掌柜，跟婆婆发生冲突，难怪会抑郁。

我原本一直自诩独立积极女性，家里人也很支持我追求自我，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坚定选择不会放弃工作，特别是自己的创业项目。但月子结束后，即便有干活特别细致、时间管理得非常好的婆婆帮忙看宝宝，我原先计划产后一个月恢复开会，两个月休完产假的“野心”还是全面失败了。因为我发现，在回家后第一个月，即使有两个人，但在照顾宝宝吃喝拉撒和做三餐之间，还是显得手忙脚乱。

我的宝宝的作息是晚上五六点早睡，早上凌晨四五点醒。她醒的时候，我困得睁不开眼。先生一般会爬起来，抱着她玩。后来，先生出差，婆婆早上会接宝宝。我们两个开始一天的交替“作战”：陪宝宝，做早午晚餐。宝宝常常白天睡觉，放不下，又占着人。我还产后腰疼得厉害，抱着个不到八斤的娃一会儿就承受不了。而我婆婆也原本有腰椎突出问题，如果哪天用力不当，我们就只好吃外卖为主。但是，为了我能够追奶成功，我婆婆尽力想给我炖汤，炖肉，又需要花很多时间。

我开始思考，如何逐步找回自己的节奏。我在第二个月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开始试着每天花20-30分钟，在我自己租的房子里做瑜伽。因为我认为，恢复自己的身体是调整心态的基础。感谢婆婆的理解，她总是很支持我去休息一下。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我发现，自己在做瑜伽的时候，不能像产前一样专注和放松了，我总是在想宝宝，会不会想我陪着她。并且，我隐隐地觉得，一直陪在宝宝的身边才是爱她的，才是一个好妈妈。这种心态在其他时候也会出现，比如晚上，宝宝吃完奶后，先生会哄她睡觉，同时叮嘱我赶紧多睡会儿。但我其实根本睡不着，我总是忍不住想，先生白天也要上班，很忙很累，而自己暂时白天没有那么多工作，可以补个觉。但实际上，白天我有更多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安静补觉。

我这种面对宝宝和家人时，隐隐的愧疚感从何而来？这时候，我想起来自己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读的一门对我很重要的课：女性心理学。按照这门课的解释，女性会更关注与他人的联系，做选择时也会倾向于考虑他人的感受和意见。男性则似乎更独立，和自我。

沿着这个理论，很多美国的研究发现，在夫妻因为工作而搬家的例子里，大多数的都是因为男性工作变动，女性不得不牺牲自己，要么换工作，要么就全职在家了。当然，这里面可能有男女双方经济收入的因素影响。但从结果上来说，因为女性的工作变动而搬家，男性牺牲事业的案例的确相当少见。中国不知道有没有相关的研究，但从我自己周围的经验上来说，一个家庭中，女方“应该”迁就男方工作的例子，比比皆是。

《救生圈：朋友以上，出轨未满》剧照

在家庭生活里，女性会因为这种重视和他人的关系，感受到更多的“应该”。比如我认为我“应该”早起，陪伴宝宝，不让婆婆和老公受累；我“应该”每时每刻把宝宝照顾到最好，成为一个好妈妈；在照顾宝宝之外，我还认为，我“应该”把工作和照顾宝宝平衡好，成为一个内外兼顾的完美女性。这些“应该”跟以前的“应该”区别在于，以前的“应该”多少是被动的，划下的是底线和禁区；现在的“应该”主动成分增加了，设定的是上限和目标。但两者的结果是一样的，都让我不堪重负。

在试图多方面平衡的生活里，有一天我正在上课，突然头疼得厉害，还呕吐，再也无法坚持了，只能停课。回家之后，倒头就睡。似乎睡了好久好久，醒来的时候，头也不痛了，也不难受了。我意识到，原来我是缺觉。而之前我既无法保持高效工作，也无法在宝宝大哭时平和面对，正是因为我试图两手都要抓，两手又要硬。

我又读了几本关于职场妈妈的书，试图理解和解决我遇到的现状和问题。

在Making Motherhood Work（中文译名《职场妈妈生存报告》），这本书中，我发现一个女性有孩子，其实是一个社会性的事情。比如，现在国家鼓励三胎，是基于社会经济发展的阶段而提出的。生孩子，养孩子，本就应该得到家庭和社会的支持，不应该是女性一个人的事。从这个角度，当一个女性有孩子的时候，不应该把所有的事，都放在自己身上。而且，一个孩子的成长，本就是社会化的过程，需要家庭其他成员的参与和社会提供好的学校环境，不是一个妈妈，就可以“教育”好的。

这样一想，我感觉给自己解了很多绑。我意识到，我的宝宝不仅仅需要和我在一起，爸爸和奶奶陪伴她，不是在帮助我，为我减轻负担，而是因为宝宝本就需要和爸爸，和奶奶互动。这是她健康成长中重要的一部分。

另外一本研究女性事业和家庭的书叫《回归家庭》，我发现，原来我们人对于自己内心的完美女性形象，都受到社会的建构。比如在女性意识还没有完全崛起的时候，美国的媒体和广告中，曾经一度流行的是“完美主妇”形象。这些年，女性开始争取自己的工作权益，被大肆宣传得变成了“送完孩子去学校，登上飞机去出差的”家庭事业平衡型superwoman（超级女性）。其中最有名的是“脸书”的COO呼吁女性不要退出职场的《向前一步》。在这本书阐述了许多职场不利于女性升职的现象，给出的解决方案则是，女性应该提升自信和野心，以及找一个“好搭档”。

相比传统的“完美主妇”，superwoman显然更鼓励女性追求自我和事业，但同时仍然要求她们是有爱有耐心的妈妈。《回归家庭》的研究显示，许多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都会受到此类建构的影响，并一度相信并认为自己可以把家庭和事业兼顾好。而结果往往是，有一个孩子还勉强可以，一旦有了二个或者三个孩子，许多女性就难以支持了，只能选择“回家”。而回家之后，这些女性心理上还是充满困扰和自责：为什么那么多女性都可以家庭事业平衡，我却不可以呢？

但实际上，一旦一个女性有宝宝，特别是有了二胎三胎之后，如果没有请保姆或者有托育机构送孩子，能够分给工作的时间会少之又少。公司考虑雇佣一个员工的投入产出比，要么给降薪，要么是给转成兼职。因此，如果女性非常希望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在没有好的社会托育机构和家庭成员支持的时候，大多数是无法成为“全能妈妈”的。读完这本书，我思想上给自己松了另一个绑：我不必成为“超人妈妈”，我要清楚认知并接受自己的状态，我并不是一个可以只睡4小时的超能量的人。

如果我坚定要做一个独立女性，那么到底是接受自己完全把宝宝交给奶奶（或者保姆）照顾，还是在工作之外牺牲休息时间亲力亲为，这样的问题我需要根据我自己遇到的困境，独立思考和决策，而不是随大流想当然。

在这些思考下，我做了几个调整：

第一，每天早上，下午和晚上专注分别工作1.5-2小时（我在自主创业），这些时间里，在喂饱宝宝的情况下，“忘记”宝宝，专注而高效地工作。

第二，每周留给自己2-3次健身的时间。因为我自己知道自己白天很难补觉，健身可以帮助我保持高能量的状态，很重要。

第三，不“浪费”时间纠结“应不应该”，而是和婆婆/先生以最好的状态协作。自己状态不好，就不要硬撑，而是找时间去休息。以前有一件困扰过我的事情是，许多的女性主义研究中，会提到请婆婆看孩子这件事，是“母职惩罚”的表现之一。但回到我的处境中，在中国社会的婴儿托育机构几乎没有的情况下，这是我仅有的选择，而且我的婆婆也的确从和孩子互动中获得了喜悦和意义。所以我所能做的是，每天晚上和先生全力照顾宝宝，让婆婆能够出门走路，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