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丈夫孩子，她们放肆沉醉在一个夏夜

文化

2022-07-18 13:07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刘黎琼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如梦令》

那日跟二三女友从小酒馆里出来，已是深夜。醉意仍在，只觉四处燥热。头上倒是好大月亮，金黄的一轮。远处，盛夏正分泌出浅蓝色的烟霭。笑拥着拐到一条长街上，灯火盛大，比月光稠密。晚归的车从身边驶过，声音很快被晒软的路面收没。我们挽着手，步子忽快忽慢，呵呵地笑，不知所谓地唱着歌，声音突然高起来。鸥鹭一定被惊飞了，如果，这城市的马路上有鸥鹭的话。

这几个女人都有丈夫，丈夫一律是繁忙的；都有孩子，孩子恰好都在上小学的年龄。她们偷出来一个晚上，一起去喝酒，酒后在这长街上，无视路人的侧目，有点放肆地唱歌和奔跑。这样一种不能更俗的喧嚣，为何却让她们其中之一的我，大声念起李清照的《如梦令》？

《梦华录》剧照

初读《如梦令》时，词里“误入藕花深处”的，是少女时的自己，想象这幅场景，是快乐的，沉醉的，热烈的，像是春日萌发的嫩叶在遥望夏天。

年岁渐长，再遇到它，看见的是诗人“独自守着窗儿”，在晚来风急的黄昏，从流年里打捞往事的颗粒，那些怅惘，寂寥，诀别后的哀伤，就压在这些热闹的字眼后面。

此刻，四十来岁的我，坐在夏天的午后，看光线的脚静寂缓慢地移动，风不起，门前是空廓的。蓦然想起那晚微醺时、高声念响的《如梦令》，沉醉不知归路！于是将它从宋朝请出。这么短，却看了很久。有一种深沉的愉快，像大水漫过河滩。看它，像是刚诞生，颜色和光彩都是新的，是一件新裁的月白绉裙，还没有被身体穿上过，还没有染上眼泪和深情。那些怅惘、寂寥和哀伤鼓着羽翼，消失在语词的远方。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剧照

我看见词里的人就醉在那个无比美好的夏天里，落日，长溪，舴艋舟，莲花，鸥鹭，惊叫和欢笑，跟一切美丽的事物一起飞舞。白昼和黑夜，风和雨，都影响不了他们。那个夏天，漫长而愉快，“日子发出声响”。

是这些诗词自己在生长吗？抑或是我们自己也变得不一样了？……夏天，栀子花开了。汪曾祺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我大笑，把这段话传给了一起醉归的人。以前，我只觉得暗香浮动月黄昏才是好的。

《海街日记》剧照

年年岁岁花相似。看上去，今年的夏天，和以往无数个夏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村上春树“好久没有感觉出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然而，这一切宛若移动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有位置有着少许然而却是无可挽回的差异。”这些差异在缓慢地、却不容否认地推进着，不易觉察，却势不可挡。这次与《如梦令》不期而遇，我不得不承认，变化正暗中在我们内部发生、蔓延、悄然壮大。真好。

《海街日记》剧照

过往的努力沉在下面，来到夏天，才终于酿制醇熟，开始释放香气。举目望去，夏天的全部都在浩大地开放：榴花开欲燃。满架蔷薇一院香。梅子金黄杏子肥。绿槐高柳咽新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即使后面潜伏着肃杀的秋冬，它仍然无畏地烈焰冲天。史铁生眼里，“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全部盛开并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贵呢。”夏天像是一场冲刺，耗尽了自己积蓄的一切抵达沸点，不惜将自己融化。

……那么，“我可否将你比作夏天？”

排版：南溪/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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