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弟弟被拐后,他苦寻32年……
6岁那年,他和母亲被拐卖到河南后,哥哥黎书琴守在树下,年轮一圈一圈盘旋,老叶落下来,新叶长上去,时间触手可及。33年后,两棵树今已亭亭如盖,兄弟俩再次站在树下时,已是中年人。
谈起与弟弟重逢之后的时光,黎书琴脱口而出“跟我弟弟相识这一年”,这是两人成为兄弟的第39年,也是他们重新认识的第一年。
一年前的夏天,漫长的寻亲进度条一下子被拖到终点。
黎书琴在老家贵州正安县安场镇开了一家小旅馆,因为这里是有名的“吉他制造之乡”,所以南来北往的商贩和打工者很多。为旅客办理入住登记时,他总是会习惯性地查看身份证上是否有“河南”二字。在街上遇到外地口音的人,也会上前问一句:“你是河南的吗?”
如果得到肯定的答案,他便会急急地追问:“你是南阳的吗?”“知道兴隆镇吗?”“认不认识一个叫张保全的人,他是我弟弟。”
黎书琴
这是多年以来,黎书琴积攒的关于弟弟和母亲的所有线索,它们主要来源于一个1990年前后逃回贵州的被拐女孩。当年,女孩被人贩子拐卖到河南省南阳市社旗县兴隆镇,在被转手的过程中,遇到了贵州同村的阿姨,也就是黎书琴的母亲。
黎书琴的母亲早女孩两年被拐到此处,也曾试图带着小儿子逃跑,但总是被抓回去。在信息闭塞的90年代初,一个识字不多的女人只能选择妥协,但又在看到同病相怜的女孩时,拿起刀,逼迫人贩子收手。
女孩比黎书琴年长几岁,当黎书琴成年后再次找到她时,她说:“如果能找到你妈妈,一定帮我感谢她。”她还告诉他,弟弟黎书文在河南已经改名“张保全”。
拿到线索后,黎书琴曾将其提交给相关单位,但始终未能在河南省南阳市社旗县兴隆镇找到那个名为张保全的人。他不确定是哪里出了错,直到一年前,线索再次重合。
彼时,他听村里人说,人贩子因为生病被放出来了。他并不确定自己的亲人是否是被这个人贩子拐走的,但自己家的田地就在他家对面,而母亲和弟弟也是在上山干活时失踪的。
抱着一丝希望,黎书琴坐到了人贩子的床边。
屋子里散发着臭味,人贩子瘫痪在床,已经80多岁,意识混乱,话也说不清楚。黎书琴对他说:“现在我不追究你的责任,你只要告诉我,我弟和我妈被你卖到什么地方了。”
人贩子断断续续地回话:“河南”“兴隆镇”“我活不起了”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无论黎书琴如何拆解自己的问题,只能收获这些只言片语。他一度沉默,坐在那里。
那一刻,人贩子所处的破屋黑洞洞的,黎书琴的心里,也黑洞洞的。
找到弟弟之后,黎书琴渐渐了解到,弟弟像自己一样也有负债,但兄弟俩并没有向对方伸手。他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一件事:过去33年,因为生存的压力,没能持续地、专心地寻找对方。
亲人被拐只在转瞬之间,寻亲却会旷日持久,甚至是用一个人的人生去交换另一个人的回家。而在生计面前,这是贫苦人家不能承受之重。
被拐邻居女孩提供的地址线索,是黎书琴懂事后从爷爷和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33年来,一家人寻亲的过程,夹杂着生存艰难的况味。
黎书琴依稀记得,母亲和弟弟被拐时,正是春耕时节,爷爷放下锄头,带着父亲和全村人上山寻找,那天晚上,火把照亮了几个山头的脊线。直到1997年,爷爷抱憾而逝,一家人寻亲的脚步都没有停止。然而寻找往往发生在秋冬,因为只有农忙结束,他们才有空四处打听。
几亩地只够温饱,为了路费,爷爷狠心卖掉两头耕牛,但在那个通讯还不发达的年代,走街串巷的寻找没有换来更多消息。许多年过去,从爷爷、父亲、再到黎书琴,找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可谁都没想放弃。
他知道多年以来,父亲始终保留着33年前的老户口本,几次人口普查都没有注销妻子和小儿子的分页,他一直等待着团圆到来的那天。
而在遥远的北方,母亲的叮嘱和模糊的记忆缠绕着被拐卖的黎书文,他从小便知道自己有个哥哥,老家在贵州,但同样被现实绊住了脚步。
黎书文在河南初中毕业后便外出打工,去郑州卖早餐,到天津当保安,东拼西凑才勉强在村里盖起两层楼,将近四十岁才攒够结婚的彩礼钱。到兄弟俩重逢时,黎书文打工的不锈钢厂已经放了很久的假,妻子也找不到工作,全家只能依靠他做农活补贴家用。
寻找彼此的33年,夹杂着许多无力和无奈,对于兄弟两人而言,光是活着,已经足够辛苦。
在街头遇见正在拍摄的抖音达人“遵义小鑫”时,黎书琴还是习惯性地问起关于河南内容,得知他有几万粉丝后,他问:“你能帮我找我母亲和弟弟吗?”
2021年7月16日深夜,两人将视频文案改了又改,还录制了普通话和本地方言两个版本。发送时,小鑫将视频直接定位到线索指向的“南阳市社旗县”,加大了当地人刷到这则视频的机会。
转机发生在2天后,7月19日晚上,自称是黎书文外侄的人私信小鑫,称自己叔叔的情况与视频描述相符,但是不叫“张保全”,而是“张保群”。
一字之差,解开长达数十年的疑惑。
那天晚上,黎书琴终于联络上弟弟。他直接将户口本上的分页拍照发给张保群。
“我弟弟发的第三句话就是‘哥哥’!”一年之后回忆起当时,黎书琴还是难掩激动。两人初步认定对方就是自己的兄弟,是因为母亲相同的名字和相同的模样,然而张保群告知,母亲在1997年便因病去世了。
两人还通了视频电话,“一眼就认出来是他,那眼睛和眉毛,简直跟我一模一样。”在7月27日正式亲子鉴定报告得出之前,黎书琴便认定了张保群,便是自己被拐33年的弟弟黎书文。
33年浓缩进2天,挂断弟弟的电话,黎书琴与小鑫聊到凌晨三点,激动和懊悔同时占据他的内心,后来他很多次想象如果可以早一点发出视频,团圆会不会更早到来。
黎书琴本来想给弟弟买第二天的机票,但因为疫情,认亲的行程推迟到9月。中间的一个多月,父亲一遍又一遍问起:“书文什么时候回来?”
9月10日,黎书琴穿上皮鞋,开着借来的宝马车到重庆机场接弟弟一家,回家的路1095公里,他们走了33年。
苍老的父亲步履蹒跚前来迎接,黎书琴说,父亲“是个老实人”,不懂得怎么表达情感,只是目光几乎不从这失散多年的小儿子身上移开。张保群说“贵州话有点难懂”,还让哥哥给自己做了翻译。
那天是中秋节,过去32年,每到这样的团圆日子,黎家的日子总是格外难熬,他们不知道是该上一炷香,还是多摆一副空碗筷。
1988年春天之后,第33个中秋节,一家人终于再次坐在了一起。
黎书琴一家
一年后,以黎书琴为原型改编的公益短片上线,取名《两棵树》。电影中,主人公介绍两棵树“同根生,各自生长,树冠又连在了一起”。
以黎书琴为原型改编的公益短片《两棵树》
在与母亲和弟弟失散的岁月中,母亲栽下的两棵柚子树成为念想。柚子树从栽种到挂果需要至少8年。第一年结果时,母亲和弟弟被拐不久,爷爷和父亲四处奔走寻亲,吃柚子的只剩下黎书琴,他用力扯开果皮,果肉的苦涩充满口腔,从此他再也没吃过。2013年,他在老屋旁修建旅馆时,原本可以修建围墙,但为了保留无法避开的柚子树,最终放弃。
重逢的那天,一颗颗柚子挂在秋风里,黎家父子三人在树前合影,父亲身旁的椅子上放着母亲的遗像——他们拍了一张四分之三的团圆照。
认亲之后,血缘的亲近感缓缓抵消漫长时间所带来的隔阂。上个月,黎书琴将弟媳和2岁的侄女接到贵州长住。
“如果呆在河南的那个村子,到镇上都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小孩子的基础教育很难保证。”黎书琴将来想把侄女送到旅馆旁边的幼儿园,又给弟媳找了一份在电子厂帮人煮饭的活计。河南人喜食面食,所以黎家人餐桌上也时不时会出现几个馒头。
因为养父病重,弟弟只能留在河南照顾。黎书琴曾想去母亲的坟前磕头,但想到一个陌生人走进一个村子会产生的风波,便无奈搁置。“我不想让我弟弟在村里难做。”
团圆之后的日子,依旧各有各的难处,但黎书琴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因为无论如何,往日的艰难已经过去了。
找到弟弟,并没有成为黎书琴的终点。
团圆一周年的日子,黎书琴打算给弟弟打个电话,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总是有很多话题可以说,他们的下一次相见或许就在不久之后。
张保群上一次回贵州,是在今年农历年前。黎书琴带着他去看当年的老屋,茂盛的藤蔓一直伸展到老屋的房顶,兄弟二人用粗树枝拨开窗前的枝叶,灰尘模糊了玻璃,大门已经许久没有打开,乍一看颓败,多看几眼,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旧时光。
那一次,张保群说:“我以后想回贵州,毕竟我的根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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