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天天都在更新，于是人们就认为我没有创作瓶颈，跑来问我如何才能打破它。我的答案是：那是因为我天天都卡在创作瓶颈里，所以等于没有瓶颈。我知道有人喜欢这种话，听了会觉得很宽慰：“啊，连和菜头那种日更的大牲口也有创作瓶颈的痛苦呢，那我可以翻身睡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但我真不是为了宽慰谁而说这些话，为了什么人感觉好而特别说一些话，这在我看来和撒谎也没多少区别。我一般在早上7点差几分醒来，偶尔五点半，心中无事会睡到8点，头天和朋友饮酒可能会睡到9点。醒来就再也无法继续睡去，只能起来洗脸刷牙，和猫咪打个招呼，然后打开电脑，面对屏幕渐渐清醒。一直到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今天具体应该写什么。我看着电脑，电脑照耀着我，我再反射回去，大家就那么僵持着，谁都不肯先动手。僵持期间会有很多念头浮现，自己和自己能够对话很久。比如说：今天要不写写这个话题？不好，我没兴趣。那要不要写写那个话题？也不好，我根本就不懂。我觉得这条新闻有点意思哎。有毛意思，一阵风就过去了，生活的皮屑而已，连阑尾都不算。诸如此类，会有很多个回合。有一个我总在推销，他的意思是写完了拉倒，不至于干坐在这里想一早上，一直在看手表。还有另外一个我总在挑剔，他觉得凡事总得有个标准，一篇文章必须在信息量、趣味、情感共鸣和深度上占据最少一项，否则就不值得去写，一直在反驳提议。
但没有第三个我，那个人们心里最常见的我。那个我会出来提出一些很诡异的问题，比如说：我是不是陷入瓶颈了？或者：我是不是失去灵感了？又或者：我是不是江郎才尽了？甚至是：今天如果我晚了2小时发布，人们会不会看穿我其实已经写不动了？没有第三个我，这是无数经验教训得来的宝贵结果。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有限，应该尽量集中在事上，而不是反过来聚焦在自己身上。一旦开始分析自己，人就容易搔首弄姿，享受被关注的感觉，然后玩自我惩戒或者自我安慰的游戏，沉溺在这种精神打飞机里。
如何才是削弱瓶颈最为有效的方法？我认为是承认它的存在。就是承认进入了瓶颈，承认出现了卡阻，承认这是个现实。瓶颈之所以有力量，之所以能束缚一个人，还是因为人们本能地倾向于否定它的存在。认为它是一种需要纠正的异常，一种需要救治的疾病。然后人又不能立即纠正和救治，于是显得瓶颈的力量很大，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承认它存在是另外一回事。就像是你有个三四岁的孩子，当你看书的时候在你身边又叫又嚷：爸爸你看！爸爸这是什么？爸爸给我买雪糕！爸爸你看我翻跟头！爸爸你戴假发，你戴啊，你戴起来啊。你还是可以继续看书，因为1、你知道那是你儿子；2、你知道他在这个年纪就会干这样的事；3、你知道理会他一下屁事更多。也就是说，你承认他的存在，也熟悉他的这套把戏，然后你让他玩他的，你忙你的，过一会儿他就会自己消停下来。一旦你心中不肯接受这一切，升起“我应该有个更乖的孩子才对”，“我应该有个安静的读书环境才对”之类的念头，孩子这时候的一举一动都会对你造成困扰。因为你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你儿子就是个话痨，你儿子在这个年纪就是不肯消停。你要否定现实，那么现实就会用每一个细节来反对你。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先前我说“削弱瓶颈”，我没说消灭瓶颈、打破瓶颈、对抗瓶颈之类的话。为什么我不说后面这些话，这些话听起来不是更有力量么？因为这些都是屁话，除了让自己觉得爽一下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毛用。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最好不要进入对抗性的心态。邻居在装修，你觉得噪音很吵，于是你想要上门暴打你邻居一番。这样的念头一起，打是未必打的，但噪音就变得更为响亮了。原因是噪音仅仅是噪音而已，是你自己在内心中投射出一个用噪音为难你的恶邻居。当你想要去对抗时候，你增加了你内心的力量，想要用暴力压制对方，于是对方也等同地获得了力量，让噪音听起来变得更强。在对抗性的心态之中，双方都是自己的心造作出来的结果，而你的心不会只去强化其中一方。这不是心的工作方式，否则你大可以说不难过就不难过，说是振奋精神就立即振奋精神。
瓶颈也是一样，它是一种内心感受，并不真实存在一个物理结构上的环，如同套住鸬鹚脖子一样锁住你的脖子或者脑袋。它仅仅是一种个人感受，觉得思虑受困，没有灵感。如果你要对抗，你想去什么打破，想要什么消灭，那么瓶颈的力量也就随之自然增强，自动勒得更紧一些。你把它当做个事，那么它就真成了个事。你默认自己灵感如自来水，默认自己应该没有瓶颈才对，那不过是个妄想而已。每天早上在我家真实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脑。瓶颈蹦蹦跳跳走进来，在我身边跳着脚喊：你写不出来啰你写不出来啰。我看它一眼说：又来了？坐。然后继续对着我的电脑，先写个临时标题，或者找张配图，多少做点什么，并不去理会瓶颈的把戏。不存在这样的一种可能性：我从沙发上跳起身来，一把掐住瓶颈的脖子，把它按倒在地，骑在它身上就是一通暴锤。因为我锤过了，结果是大家可以在房间里扭打一上午，最后一个字都没写。
事实上瓶颈先生天天都来拜访我，而且客厅里不止它一个人。我的客厅挺挤的，还有忧伤小姐，沮丧大叔，倦怠三舅，抑郁二大伯，怀疑婶婶，消极大表哥......总之就是一房间人，都想和我说几句，都想吸引我的注意力。那我能怎么做？来都来了，那大家就坐吧，我继续去敲字。一旦给他们让座，让完座继续敲字，它们的身影和声音就会变得稀薄起来。在都还在，不可能消失的，但是对我的影响却会渐渐降低，就像我写着写着就不大能听到邻居装修的噪音一样。
所以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确天天都在创作瓶颈里。没有什么消灭打破消除，瓶颈始终都在。重点是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也接受了它的每日到访，所以它对于我就无法构成困扰。那个写字的人是我，那个捏造出瓶颈的人是我，那个认定写字和瓶颈之间有矛盾的人还是我。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忙了，又要当演员分别扮演不同角色，又要当导演负责安排它们之间的剧情。简单点，一切都简单点。不要去兼职，不要去一人分饰几角，去全心全意演好写字的那个人就好。要演好他本身就已经很困难了，需要和他内心的虚荣、傲慢、暴躁、惰性、装神弄鬼、故作高深的习惯打交道，努力别让这些习气影响到文字。更何况还有最为艰难的事：在他写完一整段之后，劝说他全部删掉，因为这一段和整篇文章无关。
题图：《花园》
题图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题图AI算法提供：Disco Diffusion v5.4
prompts: A serene landscape of a garden by Hugh Ferriss..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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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不二”是一种很好的见地，值得每个人都尝试一下。创作和瓶颈就是不二的，想要创作，就必然出现瓶颈。反过来说，也不存在无瓶颈的创作。人们之所以觉得痛苦，那是因为总在幻想不存在瓶颈的情况，于是现实就总是和自己的欲求做对。如果认为它们是一体两面，那么它们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就不算什么。这样的道理想都容易去想，只是做起来会很困难，所以有时候人们会不得不献祭自己的头发，好在秃和不秃也是不二的。
南派三叔专区
我认识的作家里，唯一一个没有创作瓶颈的就是南派三叔。因为他当年可以不想写就不写，非常坦然地不接编辑电话，两年之后很自然地问对方：上次你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但是他现在也不行了，我看他天天更新，想必是瓶颈如影随形，于是不得不变成了一名靠谱之人。证据是他专门弄了一间用于写作的办公室，估计他家和我家一样，客厅里挤满了人，所以不得不去找个专门的会客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