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985落榜生的抑郁边缘生活史
那么多的孩子,过早地被磨平了棱角,过早地学会过分功利,学会只做上得了简历的有用之事。年纪轻轻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就被狠狠地锁进世故的茧壳中。
一位985落榜生的抑郁边缘生活史
文/嘻嘻哈哈
来源/学术星球
我从小就敏感,情感充沛,好强,喜欢观察人说话,学习成绩好。从小离家上学,独立又开朗。小学毕业好像是全县第3(我也记不太清了),初中时候在市里最好的初中基本是班级第1,年级前20/1300,但不怎么稳定,提前参加考试进了省重点。语文考试几乎不倒,因为我的姨妈在报社工作,我有机会参加了很多文字工作。我善于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读书总是提前读,初中的时候因为语文成绩好,就想过以后要当作家,要考北大中文系,或者当编剧,要读北京电影学院的戏剧文学创作。在大家都在为竞赛奥数焦头烂额的时候,我自以为是地想,“你们刷竞赛题,我才不刷,我读文科”,所以提前被高中录取以后我又开始了超前学习,中考前已经读完一年的文科课本了,理科我也只写数学题。
随着书读得越来越多,我的想法也慢慢变了,中考后的暑假,我发现不断写文章过度思考使我陷入精神熵,作文再高分也无法使我获得成就感,反而我总是不断地质问,反问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开不开心,倒不如麻木地写数学题来得舒服些。那个假期我去了航模队的集训,当时一起训练的学弟的爸爸(是个外科医生)对我说,我知道你语文好,但是你的动手能力很突出,你做个外科医生估计不会比写作差。那天开始,我去了第一医院,偷偷看医生门诊,听他们说话,读了很多医生的自述,看过他们做手术的视频,上高一后参加过精英商战(高中的活动),去各大学听了各个学科的讲座,混进过实验室,春节的时候和很多大我10岁以上的姐姐们交流过,他们眼里的社会工作和家庭生活,高一的寒假我得出了结论:
1. 我需要什么:需要财富和地位,但不需要过多;长久立足,更需要知识不断地更新;
2. 我追求什么:我想做个学识渊博,心胸宽广的知识分子,精神境界高善解人意的文化人而避免做逐利和服从的社会人;
3. 我喜欢什么:文学创作,但我不过是喜欢作文被印出来被老师念出来的感觉,反复地思考论证我会不自觉地陷入死胡同钻牛角尖,所以我也不太适合学人文社科;喜欢音乐,但我的声音条件不好;
4. 我能明显地从动手尝试中感到快乐治愈烦恼,包括做饭,做模型,做各种各样的手工,当然我觉得做手术肯定也行。
5. 喜欢实践,与人交流,人文和科学并存的事情;
6. 我喜欢做有挑战的难事,并且无比享受繁忙的感觉,因为不忙我就反刍;
……
还有什么我忘了,大概当个外科医生是我的理想和梦想,那一年读了黑格尔的美学,做了研究性课题是中国美学史,我悄悄给自己选了整形外科,因为寄托了我的美学理想。
高一即将放暑假的那个夏天,全家人,班主任,段长,简直是威逼利诱我选文科,因为我的文科成绩比理科好得太多了。百般商谈无果,我点头了,最后一天,我又找了老师要了一张表,一笔一画写了“理科”。
后来我几次回忆那个课间,觉着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闪光的时刻了。
那时候我很自信,我相信我的文科好理科不那么好是因为前面文科花的时间多,后面我只要理科也花了时间也是绝对不差的。
于是开始了万般折磨的理科学习,本身基础不如刷竞赛的同学,刚开始痛苦而挣扎,我也意识到我可能学了理科就和北大无缘了,除非我祖坟冒青烟。我的学神哥哥帮助我,叫我什么题刷10遍,哪些题练到错不了,语文英语的优势必须发挥出来,分怎么拿,怎么最高效率地得分。我为自己高考定的目标是正常发挥上中山大学的临床医学,考得好就填复旦医学院,失常了就南方医科大学;许多人可能高考前都没见过志愿书,而我每一次考试就估摸着自己能不能上我要的学校专业,我的波峰波谷大概到哪里。
高二的时候有段时间我的压力太大了,怎么学都不见长进,那时候松懈又懒惰,我的班主任说,你要是高考考不好,你以后可能要多努力10年......吓得我赶紧发奋学习。
努力就有结果,高考前最后一场考试 ,我破天荒考得快到清北的名次了,我以为我这趋势这心态应该高考不差了吧,结果我出了巨大的意外考了年级500名......
我的微信收到了至少100个问号。面对一堆完全没听过的学校,最后我求稳,多了快40分报了现在的学校,放弃了大城市。一方面是这排名实在难报,时间实在紧张;另一方面,要当医生本科必须是临床医学,不可能像其他的专业可以先上大学后跨专业保研考研,否则我所有的努力全部白费。
那时候我想,高考不就是一次考试嘛,读的好学校就只是说明高考考得好啊,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学得又不比人家差,而且在县城读也能上北大呢,我怎么不行了(没有歧视县城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教育资源不均衡,在县城也能考得好),后来我发现,我为这个想法埋单。
更何况高中和我一起回家的朋友们,几乎都是清北复交浙......
我总结的理想一直是要做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我愿意死在手术台上,甚至要做出点什么,大学是我事业的起点,万事开头难,必须开个好头。本科规划是 中山大学,曾经初中的时候我的灵魂景仰是孙中山,大学我要多学一门外语,大四必须学会读专著,雅思要考7分,每年去旅游几个地方,要打工,要运动,要做多少多少事,具体怎么想的我也忘了......
志愿录取下来的时候,我动了复读的想法,因为实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完全没听过的学校,在大人奉劝之下我打消了念头,他们告诉我,不比中山差。读大学刚开始的时候,课本我中文学一遍,去北京买了本英文原文书,英文学一遍,周末上雅思班,想把绩点刷高,争取一个保研名额;到了后来,我发现我连中文书都看得一知半解不明不白,更不要说看英文书,我停掉了自己的业余爱好,试图专心把书读懂......
没有用,我只会写题,甚至都只读得懂答案,答案都不一定都懂。我写了几十篇的文章思索学习方法,我觉得是我没做好,周末去了各个医学院校和朋友们交流他们在做什么,我还要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明白好多的学习资源我根本没有,就像我没有解剖过大体老师却会答题,我无法建立和人体的情感,有些问题没机会想就是没想过,总说学习就是刻意练习,我刻意再刻意,不过在脑海里留下纷飞的碎片。同样的一张试卷,我只看得见答案,而别人看得见他们蕴藏的思路和深意。
小镇做题家们,羡慕过我这样名校高中学生的教学方式,我的高中除了做题之外还有模拟联合国,有美辩,有社团和精英峰会,有丰富多彩的志愿者活动。可是,打回普通的学校里,意味着我要做回做题家,因为大家不做别的,但我也着实无法安分做一个五年做题家。
大三的时候我的好朋友们有几个出现了抑郁和焦虑,严重的躯体症状很明显,那个时候我也一样,我也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不知道我焦虑什么,好像知道自己专业学得不好,就算分数高,在学校里有朋友但我感到很害怕,我有数不清的夜晚睁着眼睛到凌晨5点,然后醒来止不住地哭,有一次还哭着回家连着睡了3天。我看过心理医生,做过心理咨询,但她们都告诉我那只是抑郁情绪,遇到事情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带给我这一切,我什么都不喜欢,但却老想怪罪外物,那我怪高考好了。我看到我的朋友们,他们在顶尖学府规划清晰,行动力超强,获得最好的老师的赏识和认可,又或者开始着手准备出国留学,而我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不该读理科,不该有什么梦想,就应该过爸爸妈妈眼里的生活,简直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只在眼前。读文科的话,就算考失常了,我再不济也能上个985。我就是太自以为是,想得太多了。
大四我回家了,实习前我和我姨妈说,我不想当医生了,我不知道我学的是什么,但是我想读研究生,想受更高等的教育,我明年去考中文系的研究生,这段时间就算我为我的梦想立一座碑吧。姨妈说好,那先毕业。就在那天,一位上级一句无心的戏谑言语戳中了我内心潜藏多年的巨大秘密,那天开始那个秘密在我的脑海里就像炸开了一样,下班出了电梯那一刻我低头大哭,我给妈妈打电话,我说:妈妈,我绝对不当医生了,我觉得我好像要晕过去了。
接下来实习的过程中我没有像同学们一样抓紧时间学习,备战考研,更多地是投入到工作中去,8月份的时候我体会到一种情不自禁的快乐,就像《心流》里说的,一种全神贯注,投入忘我的状态—我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这种感觉柏拉图在《斐里布篇》里曾经有过生动的描述:
初次畅饮这泉水的青年,快乐得好像发现了智慧的宝藏,欣喜若狂。他会任选一个论证,把所有的观念凑拢,综合在一起,然后又把他们一一拆开,分析解剖。他会诘问自己,然后又诘问别人,他身旁的不分老少都被他诘问不休,连他的父母也不能幸免,凡是肯听他说话的人他都不放过......
认真实习的那段时间我没有哭,睡得很香,有一位临床医生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上大学后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得到来自周围的现实世界的正反馈了,以及与一种强烈的认同感阔别多年后又重逢,不是被夸奖后的沾沾自喜,那感觉像颗定心丸,从容不迫地塞进我混沌的心灵世界,告诉我,你可以吃这碗饭。
其实对于中国学生来说,一直缺少的都是你想要什么样的教育,让你去尝试和找寻What you really want?甚至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还要阻拦你做选择。又或者说是关于你自身的修行和成长的教育,这成长贯穿一生。这和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有关,父权专制下的家庭政治配上浮躁的社会风气,这个时代流行成功和索取,要你在你人生的每个阶段去做那些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最好付出的少收获地多。你要考最高的分数,最好能超常发挥,这是躺赢,获得最多的选择权去选别人想选选不到的,快步成为人生赢家,还要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高的学位挣得最多的财富收获令人仰望的地位。可是海明威说过,人生就是空虚,胜利者一无所获。
父母家长们也许总认为走的路比孩子多太多了,可殊不知孩子和你走的也许并非是同一条路;父母的社会经验丰富多了,但孩子长大后,社会又换了一套新的建构,新的规则。那么多的孩子,过早地被磨平了棱角,过早地学会过分功利,学会只做上得了简历的有用之事。年纪轻轻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就被狠狠地锁进世故的茧壳中。
大学毕业,我现在明白高考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它很普通因为它无异于每一场质检,它很特别,因为决定了太多东西了,高三的那个夏天,我可以说我出了意外考不好,但往后别人只会记得你的出身,而高中三年所做过的一切努力都会被残忍地抹杀,我没有忘掉过高考带给我的阴影和疼痛,某种程度上我可能和一流卓越永远地失之交臂。
前几天我在从小疼爱我的叔叔阿姨家,他告诉我,好的学校会保护自己的学生,你要的整形科可能要留在大城市,你的英语要出类拔萃,你的分数可能要更高。当时我怒了,你们为什么高三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告诉我我是女孩子学医读太久了?但到现在来劝退我不要追求了?原来我从小就想着走出小镇去,我不要在县城读书,最后还是被小镇的家乡眼光短浅挡在了家门口。
已经习惯性自我否定以后,即使所有朋友都告诉我你优秀,你出色,我依然会觉得自己没有优点,是个垃圾,我该死,我不配活着,别人说好喜欢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不是我又装了。
我想要做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我想做出点什么,我当然也希望我的路走得顺利通畅些,但所有的顺利都是步步为营的结果,想做得好就是每一步都要多做一些。但人是有时代局限性的,这个时代看得远的同时还必须要站得高,而我不知道我站在哪里。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大家忙着生忙着活,而我闭着眼睛等着沉下去,还面临着远超同龄人的同侪压力,我曾经以为只是努力的普通人的朋友,她们也同样焦虑,失眠,困苦,但是熬过来以后她们有的是光华的第一名,大学毕业年薪百万,有的去了牛津剑桥,本科没上清北的读研都上了,以后他们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一个个都有一颗不浮躁的济世之心,想改变,想突破,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所向往的精神世界奔跑。我非常庆幸结交这一群朋友,因为他们,我觉得我也被照亮。而我焦虑,迷茫,踌躇之后依旧两手空空。
这些年对我来说倒像是转了个圈,我从不迷茫,我坚定而绝望,但我还是庆幸我有我想做的事情,而且找回来了,现在我有改变的机会只是难度大了些。我叔叔督促我去考院长,去考科学家,去受理性和智慧的熏陶,千万不要对自己放低要求,去抨击和批判,用你的才学保护你的棱角,去做你想要的知识女性。
我曾经想过好的教育是什么,之前看过许倬云的访谈,他说,我们的教育,要培养一代人有一种远见,超越你所未见。你可以选择你的生活,可以日复一日地自律万般锤炼独具仙风道骨,也可以在平凡与质朴中甘之如饴。可现在,只培养的出过日子的人了。
毕业以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的优点:
我字写得很漂亮,我坐得住写得了大部分人写不来的楷书;
我多才多艺,会唱歌会弹琴会吹单簧管;
我的文章写得很好,我写过好多优秀作文;
我会写诗,我阅读量从小学就超过同龄人;
我从小就好学喜欢读书;
我蛋糕做得很好吃;
我的朋友特别地多;
我头发也很多,我皮肤白,我是双眼皮;
我是中老年收割机,喜欢我的叔叔阿姨特别多;
......
写完这些已经懂得如何试着接纳自己,即使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但生活怎么会是做题,既不可能做十遍也不可能做到错不了,那道坎跨不过去就罢了,那就绕过去。
我只想慢慢变强,想为同类谋福祉,想指引人的心灵所向避免做美的追随者,想和人性负隅顽抗,想打破人的思想局限,想唤醒,想体悟,想创造,想改变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我有生而为人的愧疚和不甘,也有向死而生的勇气和坚韧。我没有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光这一点,就值得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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