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间越久，越发对人生有一种极深极重的无力感——就是，你明白远方永远遥远，对渺小且处处受限的个体而言，行走永无止步之日；明白时间极速流逝，是一种无力的常态；明白脚下的路曾有无数生物驻足过，但你无能到无法捕捉任何一点他们的残影…除了在此之前体会自己的无能为力，任何的记录本质上都是一种徒劳。走下去的意义是何，远方的意义是何，停步返回人间的意义又是何…想到这些，就有一种强烈的锥心感。
我已经走了20天，离开上海，在赣江之畔，再穿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跨过准噶尔盆地，贴边哈萨克斯坦穿风而过，再踩着天山雪水走过夏塔古道，顺着甘孜鲜水河断裂带上的碳质板岩，踏上色达五明佛学院的最高峰，再来到嘉陵江边。疲惫吗？我不知道，相比于行将就木的人世，一路山色云海让我觉得安静而惘然，那是久别于俗世的久违的逃离感，这些让我觉得安全。
在托库木特湖边的酒店里，我做了一个惊惧的梦。这个梦我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年，梦里我是一个杀人凶手，残忍地杀害了一个与我无关的农妇，我将她深埋在土壤里，那里终年阴暗潮湿，鲜有人迹。梦中很多年过去，那里逐渐成为村庄，她的亲人日夜啼哭，思念成疾，而我无动于衷，只祈求岁月流失，能将他们对她的记忆消除干净。一个又一个的梦像连续剧一样侵入我的夜晚，我一个又一个地做着——中间或者隔了几天，几个月，甚至大半年，它有条不紊，像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推进。梦中，我看着有人陆续寻找到蛛丝马迹，报警，勘查，挖掘坟墓，取证拍照……
我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梦中，站在人群之外，冷静地看着警察在现场问讯，看他们如何在房间里调取监控视频，我甚至能看见监控摄像头一角我飘忽的黄色裙裾，常人肉眼看不见的血迹在我眼中分外清晰，她亲人的嚎哭声震碎了我的梦境，让我在醒来时太阳穴鼓胀，满脑轰鸣。
而这一次，我梦见警察终于敲响了我的房门，将拍摄的尸体照片摆在我的眼前，那具被我杀害的躯体以奇怪干瘪的姿势蜷缩在泥土里，土黄色的带有褶皱的皮肤，空洞的五官甚而有些温柔地透出银盐冲印纸，盯着梦境中的我。
在梦中我如释重负，我想，现实里快速眼动睡眠期中的我，也一定在长夜里如释重负——我等这一天的梦很久很久了，放下恐惧、惶惑，放下假装一直背负着的冷静甚至冷酷，等待终于有人锁上我的双手，让我得以放下所有痛苦，等待最终的审判。
凌晨，头脑拥挤，梦终于在不知何时的地方戛然而止，所能记得的细节大抵就是我悲伤地伸出双手，让警察带我离开。
下一次梦见，大概便是漫长的审判、牢狱生活或者一声枪鸣。我至今记得这个梦的初始，我如何与那个陌生的女人搏斗，如何杀死她，我记得自己杀死她的理由，但醒来时的每一次我都再次陷入长久的失忆。那些细枝末节堆砌了我的困倦，让我在疲惫的夜晚中醒来，再次疲惫而艰难地入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会在新疆再次续集，我甚而有些渴望下一次梦境的来临，我想在梦中迅速死去，为那个陌生的妇人偿命。新疆的干燥让我眼睛干涸，心胸逼仄。凌晨两点多我才入睡，但那个梦让我唐突地在四点半左右醒来，我在黑暗中挣扎着起身，才发觉脑袋剧痛，窗外没有丁点亮光，星光并不皎洁，我冲着窗外看了很久，忍受着大脑深处的轰鸣。我想象梦中那个妇人在被我杀死前的一切，她的意识在那一刻与我奇异地共频。或许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我呢？我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黑暗中模糊的五指冰凉且柔软，血管冲破皮肤，发出急剧膨胀的声音。这个梦做完的十多天后，我在甘孜色达县五明佛学院的后山上再次想起来。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彼时海拔4000，我把高反的同伴远远甩在身后，在我脚下另一侧，是凌厉的乱石岗，悬高6-7米。我喘着气在草地上坐下歇息，脑子忽而轰鸣，梦中那个女人的残骸在缺氧的间隙强行挤进了我的空间里——在与同伴远远拉开距离的高山上，我的心充满了绝望和钝痛。
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我盯着脚下的乱石堆，一时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也明白自己只要站起身来跳下去，就一定能得到我在梦中渴求的东西——风鼓胀了经幡，佛学院隐约的诵经声伴随风声钻进我的耳朵，四下无人，我长久地坐在那里晕眩，但心中清明到绝望——直到一只年幼的牦牛突然不知从哪里奔来，铃铛脆耳，它在我对面突然站定，盯着我，好像在说：停下来。它安静的瞳孔触发了我的泪点，我垂下头去，掌心如此温热——
很难说那只牦牛在向我传达着什么，这一路我遇到如此之多的生灵都在向我传递些什么——不仅仅是活物，于我而言，那些山川河流、烈日寒雪都是生灵。比如巩乃斯河的一条细小支流边，高山草甸溪畔的湿润，让万物长旺，蜂飞鸟翔，养蜂人领着一只猫和一群蜂，随溪逐花，居无定所。我在养蜂人那里买了很多蜂蜜，纯粹觉得这些遍布独库公路的蜂箱像是墓碑，春蚕到死丝方尽，山蜂熬汲蜜浆来。手中沉甸甸的蜂蜜，是某种生命浆液的遗物；又比如在夏塔古道行步的一天，突遇山中雷雨，托木尔峰带来的雨水让人濒临失温。水是一种极其富有生命的物体，可固态可液态可雾态，它诡踪而善变，但也稳定且永恒，我艰难地行走在泥浆与狂风中，想到一千多年前古人以残薄之躯走在这条古道上，历经苦寒跋涉终而写下“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的句子，就觉得时光浩瀚中的苦行是一种残忍的诗意。那条路张骞和玄奘都走过，如今身逢乱世如履薄冰又何其相似，望着远方的木扎尔特山口，我竟也有奇异的共鸣；再如穿过白沙山沙漠之时，阿尔泰山脉开始在眼前绵延，232省道两边，都是辽阔的草原与山脉，和内蒙平坦纯粹的绿不一样，232省道边的草原与山石错落，石缝中白桦树顽强地伸展着，把裸露的山岩分割成灰白与翠绿的。七月的阿尔泰山脉是绿色的，和几个月前所见的截然不同——几个月前，沟壑山脉都还是严峻的，全是沙砾和石头，又庄重又苍老，依然是我喜欢的那种——皴裂的山脉，像一个脊背厚重的中年男人，静静坐在内陆腹地的最西端，它让我肃然起敬；
再比如甘沟，这是当地人的叫法，地图上找不到。穿越甘沟的时候，手机很长一段时间毫无信号，大车像集装箱一样排列而过，八九月份时，有很多去罗布泊训练的军队车。炮兵连的车队一字排开，一眼望不到尽头，永远超都超不完的车队，三个小时都看不到头。晚上，大车的车灯在蜿蜒曲折的甘沟里，忽明忽暗地穿破黑夜，扫荡在山脉上，灯光像毛毛虫一样在甘沟公路里穿行。我如此喜欢甘沟，山脉和沙砾并存，黑色的山，沙茶色的沙砾，成群结队的红柳树就在山脚下随风摇荡。那些山脉就像被刀斧劈开过，像你手起刀落，漫无目的地劈开。皱纹深刻而锋利，每一片山脉都是刀刃，锐利颗粒，尖刻而沉默。皲裂的，锋锐的，沧桑的，却又天真着。新疆少雨，但也偶见瞬间的倾盆大雨，而下雨时的甘沟别有趣味，雨水卷裹着沙尘砂石，像泥石流一样在脚底的河床上滚落，雨水量瞬间很大，公路底下那些水流的痕迹，竟都是一次雨水冲刷出来的，一次暴雨，却恒久地留在甘沟的河床上，留予来来往往的车辆，以一种亘古不变的时间积淀的幻觉。
很难说它们是否治愈了我，跨过如此之多的高山与河流，我们行走的意义只是为了治愈吗？人类无法被自然治愈，自然之美永远无法治愈世界，它只能为人类的自相残杀提供美丽的布景。在甘孜的翁达镇，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停止行走，寂静中忽而觉得短短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不需要再用任何一次徒劳的行走来治愈什么——我已经体会过格外深刻且真挚的情感，无愧无畏于每一次奋不顾身，不论对事还是对人。我理解一切人类本性中的善变和残酷，对于我来说，别人待我如何真的不那么重要，因为我已经体会了自己给予他人最无私真挚的情感，爱的本质不是给予而是自足，在这个过程里我的到的，远比别人给予我的困境要更有意义。而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我对那个持续多年的梦忽而清明——如果我所寻找的只是一个最终的审判，那完走下去的意义是何，远方的意义是何，停步返回人间的意义又是何…想到这些，就有一种强烈的锥心感。是因为我过于清醒了，我并不茫然，也不困顿，我只是太清醒了，所以才如此痛苦。所以然，翁达镇的第二天，我找了一辆车，1100公里，12个小时，从甘孜一路开到重庆——我说如此渴望滚烫的热闹的喧嚣的人世间啊。317出发时山雨绵延，经434省道拐到318已是晴空如洗，只见对向的入藏车流长且绵延，我这边返回的车道却几乎空无一物。一罐红牛肝完300公里，面对墨色山体与对向拥挤的车流，有种孤勇逆向的空旷感。
此刻，在嘉陵江边，温和的夕阳并不灼目，但它让我双目酸肿。云中有鸟，桥上有风，没有什么是值得审判的，不论是现实还是梦境。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一直沉迷的，因为万物善变但永恒，它们不会为任何生命驻足。是，能自由行路无所牵挂是一种能力，但决定止步于自由，更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