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即将死亡的病人,医生还能做什么?
记者|吴淑斌
死亡,是医生和病人面临的终极问题,也是情感震动最强烈的时刻。有的医生会在很长时间里,都难以走出病人离世带来的创伤。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科的病房主任秦苑告诉我,自己曾经在血液科和肿瘤科工作了30多年,这是病人死亡率最高的两个科室,医生的日常工作就是“与死神拔河”。可惜,这场比赛常以医生的失败告终。“觉得自己很没有本事,因为患者死亡时常常特别痛苦,家属回忆起来也是创伤,他们不愿意再见到我们。”大约50岁时,秦苑陷入了职业低潮期,直到后来在中国台湾接触到安宁疗护,才感到“人生被颠覆了”。
王一方说,这是因为长久以来,医生被赋予的职能就是救死扶伤,“一个病人如果救不活,这次诊疗就是失败的,其他的付出都不再被纳入考量。一个患者是如何离世的、家属是否得到了安慰,同样也是评价的重点,只是多数医生还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的白大褂》剧照
傅麒宁比较幸运地更早接触到这样的理念。2012年,他去中国台湾交换时,发现台湾的医学教育里有一套成熟体系,教导医生如何陪伴病人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让家属能有足够的时间表达爱意、谢意和歉意。在台湾的一家书店里,还有一整个书架的书都是探讨“如何面对死亡”“当遇见家人患上绝症时该怎样去面对”。傅麒宁被触动了,以前在医院里,“死亡”意味着抢救、哭泣和通知书,从没有人教过,死亡还可以如此自然而自由。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剧照
当时,他的父亲得了慢性心脏病,需要做手术。但父亲的想法很明确:不做手术,一定不希望自己在手术台上离世,还会提前安排后事,“如果我死了,一定不要……”。傅麒宁心里清楚,从纯医学的角度出发,如果父亲的手术能成功,往后的生活质量和状态都会好很多,但失败的风险确实存在。“原来也劝他做手术,后面慢慢就不劝了。‘医者不能自医’,自己的家属也很难说动。每个人的关注重点不一样,都有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不愿意承担的风险,那就尊重他。”最后七八年时间里,因为没做手术,父亲的行动有些受限,好在他本来也不追求高强度的活动。或许是冥冥中的感觉,父亲坚持回了趟老家——因为身体原因,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去了——几个月后就去世了。“我会觉得有点遗憾,但对他自己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
《遇见你之前》剧照
后来,在医院里,面对即将离世的病人,傅麒宁更注意如何帮助病人走好生命最后一段时光。在病房里,撤走一切抢救措施后,患者不一定会马上去世,甚至会比预期时间坚持得更久。那是一段煎熬的时光,“家属想着‘他要去世了’,又觉得‘他怎么还没有去世’,这种心态会让他们有负罪感,要给他们找一些具体的、有仪式感的事情,才能让家属心安”。傅麒宁见过,在给患者撤下维生系统后,有的家属开始在走廊里玩手机,有的三三两两聊天,患者的妻子坐在病床边,不知道该做什么。“很久没有剪指甲了吧?”他提了一句。一下子,所有人回过神来,像被激活了,开始到处找指甲刀,又忙碌着给病人洗最后一次澡。
在安宁疗护病房,死亡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对白露而言,更重要的是完成自己与病人的告别,“当我走出病房时,就要尽快从那个房间里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病房里曾经住进一位老先生,他讨厌洗澡,身上会有难闻的味道,指甲缝里有不少污垢。后来他们了解到,老先生是一位工人,早早下了岗,生活非常平淡甚至有些不顺,与家人的关系也比较疏远。但他很爱看书,甚至租下了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放书。
《中国医生》剧照
他的人生唯一的一段“高光时刻”,就是年轻时“上山下乡”,在东北的一个小山村里当老师。每次讲起这段经历,不健谈的老先生眼中就会闪烁出光芒。那时候条件很艰苦,洗澡的机会少,但老先生有很多学生,他给他们讲知识,讲自己看过的书。那样简单的快乐,在日后的生活里很少再出现了。
心理师分析,“不洗澡”是老先生对那段美好过去的纪念,是对自己“有意义”的肯定。后来,进入弥留之际时,老先生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虽然症状已经控制住了,却仍然表现得十分躁动。白露蹲下来,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不知道您怎么定义自己的价值。但是我很欣赏您的才华。或许您可以感谢自己看了许多书;感谢自己对身体那么了解,第一时间就正确判断了病情;感谢自己找到了安宁病房,减轻痛苦。所以,您很棒。”她看着老先生逐渐平静下来,能静静地听家人的告别。
《人间世》剧照
“很多病人走的时候,我都会在他耳边说点什么,理解他、尊重他,像是一种告别,也是终止我们之间关系的方式。”白露说,这是医生能保有自己内心情感的办法。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才能在理性主导的医疗世界里付出真心,也只有及时抽身,不被淹没在某一个具体的事情里,才能走出来,看到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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