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于公众号：阅读第一（ID：Readfirst）
女孩“走饭”的微博停更于2012年3月，在那个春天快来的时候，“走饭”在一个午夜因抑郁症自杀离世。11年过去，“走饭”的最后一条微博至今已累积了100万+条留言，网友纷纷把这里当成树洞，诉说着各自的生命之重。男孩饭饭在初次出场时，便首先向我介绍了“走饭”的故事，这也是他给自己微信取名为“饭饭”的缘由。饭饭来自于广东A市，原本就读于当地一所知名牛校，高三那年，饭饭因患上抑郁症而休学，之后的两年，他多次自残与自杀，三次住院，至今他仍然和住在身体的敌人抗争着。我们从媒体里，看到过各种解读与视角，有来自患者父母的忏悔与反思，亦有心理专家的呼唤与呐喊，唯有孩子是沉默无语与面目模糊的。而摆在眼前的是刻不容缓的抑郁症低龄化问题，北京六院的医生在接受三联记者采访时表示，“以前高发（抑郁症）人群年龄在25～40岁，现在至少提前10岁，且整体发病率在迅速上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发布的《世界儿童状况》报告中提到每年全球有 4.58 万名青少年结束自己的生命，相当于每 11 分钟，就有 1 名青少年死于自杀。这一次，饭饭想要站在“台前”，以孩子的视角自我剖析，他是验尸官也是尸体。在治疗疾病的过程里，比起承受物理性的痛苦，更让他受挫的是，他意识到抑郁症的严重性被很多人忽视、甚至误读。那天，广东A市刮起了台风，整座城市犹如漂浮在巨浪中的小舟，空气沉闷。“情况很严重，怀疑是抑郁症”，从医院出来后，医生的话语在饭饭脑海里久久徘徊。那时，饭饭还未满18岁，在A市一个重点中学读高三，这所中学以高升学率著称，还诞生过广东省高考状元。饭饭成绩优异，位于年级重点班，目标是深圳大学。如果把人生比作轰隆向前的列车，饭饭的人生列车在这个秋天戛然停摆。回溯起病因，实际上，在三年前，饭饭就觉察出自己不对劲。初三就出现强迫症状，高一时莫名情绪低落，接着是入睡困难，到了高三，症状已经严重到影响学习。“上课或者做作业时，脑海里会来回重复播放一个画面；因为无法专注思考，10道选择题以前20几分钟做完，逐渐演变成要花三个多小时。”在最开始听到医生说出“抑郁症”这个词时，即使饭饭那时还并不明白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有一瞬间觉得很开心”饭饭回忆说，“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获得专业帮助了”，但很快喜悦被巨大的无助与惶恐取代。那个下午，饭饭独自一人在一家奶茶店呆坐了很久，直到天黑下来，他鼓起勇气跟家人打了一通电话，他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因为是未成年人，他需要大人陪同才能进一步就诊。然而家人的第一反应却是粗暴的否定和抗拒，包括在后面近两年与抑郁症抗争的日子，饭饭的家人一直对“房间里的那头大象”视而不见，亲人对疾病的冷漠与轻视，多次让饭饭感到崩溃。那个沉闷的十月，在那通电话结束后，饭饭只是在家休息了几天，继续回到学校上课。第一节课上到一半，饭饭整个人崩溃了，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冲出教室，没有工具，他拿着笔猛戳自己的手臂。这样的自残与自我伤害，持续至今，就在上个月，饭饭用小刀在自己的大腿刻了一个字符，我问饭饭，你不痛吗？饭饭说，自残的那一刻，内心至少不痛了，“是用身体的痛抵消精神的痛。”接着，饭饭第一次被家人正式带到医院，诊断结果在意料之中：强迫症加抑郁症。饭饭把瓶瓶罐罐的药带回家，长期服药让他的体重悠然增加，他多么希望这些瓶瓶罐罐可以把住在身体里的敌人给消灭，可是事与愿违，饭饭再次出现更加频繁的自残。后来，饭饭学到的一个新词叫“急性期”。抑郁症患者住院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痊愈，而是病患处于一个危险期，这个时期，患者随时会自杀。在医院住院，方便医护人员随时观察、用药以及心灵疏导，帮助患者度过最艰难的时期。在医院，患者来来往往，饭饭看到过有些患者情绪激动无法冷静下来时，他们有的被绑起来，有的施用电针疗法，身体插满大大小小的仪器。住院期间，饭饭还认识了一个跟他同龄的朋友，俩人来自于同一所中学，同样是抑郁休学。在A市，饭饭就读的中学享有盛誉，家长们挤破头想要把孩子送进来读书。因为重本率高，平均每年“输出”近20名清北生，以及很多数量的985、211，门槛与学费都水涨船高，“每年各种费用加起来6万左右”。饭饭形容自己的母校衡水模式，同时也是小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当大人们的社会，由升学率、重本率围绕时，孩子们就成为了机器、工具，学校里的各个角落塞满了摄像头，任何与学习无关的行为，都会被监控。“校园里的喇叭会随时通报某年级坐在第几排的某同学上课在做什么事情；男女同学稍微走得近一点，保安也会随时出现。”在这里学习的五年，饭饭每天六点起床，晚上10点下晚自习，每两周放一次假，用来补觉。每次返校时，门口保安都要进行例行搜身，任何校外食物不允许带进校园，有时上着课时，孩子们还会被突然叫到操场集合，以便进行搜身以及搜索教室。大脑随时处于紧绷的状态，日复一日的做题生活，没有少年应有的色彩与活力，为了升学率，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片阴郁色彩之中，“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大家都很压抑”饭饭说。不是没有释放过求助信号，高二的时候，饭饭跟老师诉说自己的精神状况，提出想要请假去医院看看，但被老师劝阻。后来，饭饭高三休学回家后，他从同学口中陆续听到班主任在班级里偶尔提起自己，他被当成负面榜样。“有一个班的学生，因为面对不了学校的压力，回家放松几天就不想来了，他高一高二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要高考了，不要像我们的班的饭饭同学一样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不想学习了。”在毕业一年后，前不久，饭饭的中学老师告诉他，学校有越来越孩子出现抑郁和自残现象。在饭饭家里，外公是爸爸，外婆是妈妈，舅舅也是最亲的亲人。年幼时，为了让饭饭过上更好的生活，他被送到外公外婆家生活，虽是隔代养育，但老两口对他视若己出。他们是爱他的，饭饭对这一点从没有怀疑过。但爱是有条件的。饭饭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成绩优秀的孩子，几乎从不对家人说不的孩子。回到家里，面具被戴起来，比如，饭饭明明更喜欢吃苹果，但是如果家人觉得吃梨更好，为了讨好他们，他会强迫自己吃梨，因为担心爱消失而“长久压抑自我。”在饭桌上，成绩是被关注的话题，外公时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要好好学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然舅舅他们以后就不帮助你了。”饭饭明白，外公的本意是为了激励自己，但是小小的孩子长久被恐惧和焦虑缠绕，在担惊受怕的情绪里学习，“最后就学出问题了。”抑郁并不是不快乐，也并不是不开心，而是像枯死的玫瑰一样，失去生命力，有些患者还会出现躯体化症状，比如头晕、胸闷、胃痛、憋气、出现幻觉；严重时，连刷牙穿衣都是困难的。即便抑郁症给人的影响与伤害如此之大，但让饭饭一次次感受到绝望的是，家人对待疾病的态度。在今年5月份，饭饭提出想要重新回到咨询室，被家人否决，“要不要给你买一个心理医生回来。”更严重的话语还有，他们告诉饭饭心理医生都是“骗子”，他们专业“洗脑”让人心甘情愿地缴费。在网络中，饭饭时常会遇到来自网友对于疾病的污名化，他尚能回怼回去，只是当这种误读来自于家人时，他不知所措。饭饭说，“往往给你伤害最大的那个人，也是最爱你的人。”2023年5月18日，饭饭出现严重的躯体化症状，头晕、自残，情急中，他拨打了危机干预电话。和很多患者不同，医生说饭饭是少见的自救意识非常强烈的患者，当一个饭饭想要自杀时，另外一个饭饭会阻止。很快，工作人员通知了饭饭的家属，因为前不久他想要重回心理咨询室的诉求被否决了，这一次饭饭被家人误解成是在演戏，舅舅在电话里指责他，“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聪明”。2023年5月20号，饭饭已经策划好了一个完整的自杀方案，所幸，在命悬一线之际，那个理智的饭饭又出现了，他拨打了120。午后警笛响起，饭饭被救护车直接拉到深圳康宁医院，他再一次住院了。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抑郁症尤其是重度抑郁症患者，服药、物理治疗、心理咨询，都是一笔不小的经济开销。饭饭对家人的付出心存感激，此前本该一周进行一次的心理咨询，为了省钱，饭饭改成一个月一次；第一次在A市住院时，医生建议至少住院一个月，但饭饭提前一周出院。这一次，在康宁医院，仅住了7天，饭饭主动提出出院。电针疗法、经颅磁治疗、躯体化障碍、社会功能受损......生病的两年里，饭饭阅读了大量的精神科书籍与资料，以便更了解敌人。每一次，出现应激反应的时候，饭饭都会自我复盘与分析，以便应对下一次的应激反应。比如，他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有，当情绪激动无法平复时，他会打一盆水，让自己在水中憋气30秒，这时人的血压和心率会降下来，接着情绪也会跟着平复下来。还有一种方法，难度更大，饭饭称之为“角色分离”。在这个场景下，身体里会住进两个饭饭，一个是消极的饭饭，一个是理性的饭饭，理性的饭饭会抚慰悲伤的饭饭，与他对话，那次拨打120，就是理智的饭饭战胜了消极的饭饭。在生病的两年里，饭饭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病友，在病友的心中，饭饭是一个乐观的大哥哥。2023年7月3号，饭饭30个小时没有睡觉。那天他参与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命救援。一个与他同龄的病友自杀了，当时饭饭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时，赶紧拨打了110，女孩被送进医院，一条生命被挽救。“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这是眼前这位19岁男孩给人的感受。饭饭说，每个人的原生家庭无法改变，他不喜欢“每个抑郁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生病的家庭”这样粗暴的表述，何况，把一切归因于原生家庭对疾病的治疗无济于事。饭饭接受我们的访谈，像手术刀一样解剖自己，他有着更大的“野心”，他坦诚希望借助媒体的力量，让更多人正视抑郁症的严重性。世界是有分层的。在一线城市、经济发达地区、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一代，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对抑郁症的危害、治疗、自救有着更为全面的理解与认知。然而在更广大二三四线城市包括乡村地区，抑郁症患者遭遇着各式各样的困苦与挑战。
饭饭曾经认识一个抑郁症患者，家人觉得她是被妖魔附身，请来大师在家中做法，不给她吃药。这是在如今千禧世代还在发生的事情。和其它疾病一样，抑郁症同样需要“早发现，早治疗”，饭饭回溯自己的病情，让他觉得最遗憾的地方之一是，如果初三那年早点去医院看病，或许他的病情不会发展成如今这般严重。在学校，新的学期开学，每个学生都会填一份心理测量表，即便那时测量表显示他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但是学校只是走了个形式，后续根本无人跟踪。学校也设有心理咨询室，但是办公室常年冷落，“心理辅导老师在学校地位很低”，饭饭说。
图源：pixabay去年夏天，饭饭参加了高考，如果没有休学（饭饭整个高三只上了一个月的课），正常发挥，他能考上梦校深圳大学，最终他落榜了，只考上一所大专，他放弃入学。生病的两年，饭饭发现很多朋友与他渐行渐远，饭饭称之为社会化功能障碍，这是很多抑郁症患者会面临的现实问题。即使，医生会鼓励患者建立社会支持系统，要保持跟外界的联络，这更有利于病情的恢复，但是实际情况是困难的。读初中时，饭饭跟一位老师关系密切，他们曾有很多聊不完的话题，但今年这位老师突然“消失”了，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这一度让饭饭觉得自我怀疑。饭饭说抑郁症患者其实很渴望正常交流，“要把他们当成非病人一样，互相倾诉、吐槽都可以。”最后，我问饭饭有什么梦想，饭饭说短期的梦想是自己恢复健康，更长远的梦想是，等自己痊愈后，他要用自己痊愈的经历，打败敌人的经历帮助到更多病友，减少悲剧的发生。
11年前，“走饭”离开了人世，饭饭说，“走饭”在自杀前一定纠结了很久很久，“她一定有过不舍与牵挂。”为何给自己取名为“饭饭”，饭饭说他要继承“走饭”的遗愿，“走饭”没有说完的话有，“我虽然走了，但是宝子们要好好活下去呀。”“阅读第一”，50万中国精英家庭成长聚集地。由崇尚“终身学习”，爱阅读爱分享的妈妈Bonnie创办，专注于英文学习、阅读以及思维素养。一家不端、不装、有趣、有料、有观点的教育新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