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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有分离焦虑的妈妈做临终告别|故事FM

与有分离焦虑的妈妈做临终告别|故事FM

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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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离,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并不困难,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一生的课题。
出生之前,孩子和妈妈间没有距离。
直到挣脱怀抱、再到离家远行,距离越来越远。
最终妈妈生命结束的那次,死亡之后,再无相聚。
今天我们要记录的,就是讲述者和她分离焦虑的妈妈,
此生的最后一次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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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付姝,现在在美国做婚姻家庭治疗师,同时在读临床心理学的博士。
我妈妈是今年六月十二日去世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早离开我,没有想过自己在 37 岁就没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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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离焦虑


我妈妈是一个分离焦虑特别严重的人。她从小就是这样,最害怕和别人分别。
我记得小时候和我妈妈去我大姨家,每次从我们要离开大姨家的那一刻起,我妈妈就开始哭了。我大姨在楼上挥手,她就在楼下哭,坐车回家要一个小时车程,她会一直哭到家。所以我小时候就以为人和人分别是必须要哭的,直到我稍稍长大看到别的人分别时候开开心心地告别,我才意识到我妈妈的行为是病态的。
她是我姥姥的第七个孩子,生她的时候,姥姥已经 40 多岁了。在当时那个年代,人一般六十多岁就会去世,所以妈妈从小就会有这种恐惧,一直担心我姥姥哪一天就会离开她。
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在我之前是有一个难产生出来的哥哥的。但哥哥生出来一个月就去世了,在老家的说法里这个孩子是一个很邪恶的,派来惩罚妈妈的感觉。所以妈妈也一直不跟我提起他,只要提到就会哭。
她心里积累下来的这些东西就导致她心理、身体上都越来越不健康。
她对我小时候要求特别严格,所以我小时候就感觉特别不自由。我家是东北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填志愿填的桂林,就跑得特别远。但我妈妈是没办法跟我分离的,她在家里看到我的东西就会哭,所以在我大学刚上了一个学期后,她就跟我爸两个人来到我大学,在大学附近开了个饺子馆,一开就是三年。
■ 妈妈将付姝的照片放在床头,每晚都会摇一下
直到我考到第一个研究生要去上海读,我爸妈终于说我长大了,不再跟我了,他俩就回家了。但是我妈回去之后就脑梗了,一直看病,一直难过。
我读研的时候,每一次回家都会跟她之间有很强烈的一些挣扎,我感到非常束缚、很难释放,也很难原谅她。
付姝在研究生期间接触到她后来的宗教信仰,相关的书籍和心理咨询让她看到妈妈对她的爱和妈妈的局限。她也因此决定成为一 婚姻家庭治疗师,解决更多家庭的困境。

2015 年付姝申请到了美国的学校,攻读第二个硕士学位,也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

但妈妈还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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胰腺癌


后来她每一次来美国,要离开的时候还是非常难过的。她的心理状态会直接表现在身体上,她真的就起不来床了,还会头晕,她那时候跟我说「外面那个树的叶子,都落了……」
2019 年的 12 月是他们最后一次来美国,他们回去之后一个月,新冠就爆发了。之后的三年里我们都是靠视频交流,我看不到她整个人平时的状态。
去年夏天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没有跟她说话。当时视频的时候她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我生气了,那时候我二姨生病很严重,她也没告诉我,她也没有朋友能倾诉,直到她憋到最后一刻再跟我说的时候她就爆发了,我当时心里就想,你怎么跟我发脾气呢?我们就不欢而散,电话就挂了。
我当时心里是别着劲儿的,我也在微信里跟她说「妈妈你好好表达,好好跟我说话。」但是因为她心里也有很多怨气、很多委屈,所以她还是特别生气跟我说「等我死了你也不要回来!」
过年时候她得了一次新冠,之后她就说胃很疼,准备等到过年之后再去医院检查,所以拖了大概两个月。
今年 2 月份的时候,我妈妈她拿到了一个诊断——「胰腺占位」。我拿着 CT 结果到处问医生,医生们都说这个就是胰腺癌了,当时的状况已经没有办法做手术,存活期大概就 3~6 个月了。
这时的付姝和生病的妈妈相距有一万多公里。

从告知妈妈诊断结果,到治疗期间商量手术方案,和过去的三年里 一样,这些都是在视频通话中完成的。

因为当时我在美国有工作,博士学习也处于学期中,加上两国关系现在特别不好,我很怕回国了就可能回不来,导致工作学业都没有办法继续。我爸妈也一直让我不要回来,不要耽误学业、不要耽误工作。我当时也觉得好像一切也都可控,就再等一下。
她不想化疗,所以我们商量决定让他们先去成都找之前治好我肾炎的中医那试一试。但是中医大夫也明确跟我们说,只能先通过西医做化疗,我这边才有办法再帮你恢复身体。所以最后我们选择去医院做一个基因检测,然后做一个穿刺,看下病理再选择化疗的方式。这大概就是治疗癌症的一个流程。
我妈在医院住院的时候,有一次医生来查房,她跟医生说「我现在不能吃饭了,吃一点东西就特别疼。」医生就说让她再做一个叫肠改道的手术,并且说这个是个小手术。
当时我爸跟我沟通的时候,我问我爸这是什么手术,担心会让妈妈身体更虚弱。所以等到之后医生再次查房的时候,我爸就问医生「我有的地方听不不懂,你能不能跟我女儿说。」当时不知道是因为医院的规定还是其他原因,医生说「我只和你说,不和她说。」
疫情之后,医院并没有完全开放,只允许一个人陪同,所以当时在成都的亲戚和朋友都没法进入医院,我爸也就没有了商量的人,加上他耳朵还有些背,一个东北人听成都的方言又没办法完全听懂,我又接收不到及时和完全的信息,所以在最后要做决定的时候我就劝我爸说「你还是要相信人家大医生吧」,我爸就同意了。
就这样我妈就进去做手术了,原本两到三小时就能结束的手术,结果做了十一个小时。我妈因为对二氧化碳敏感,所以手术中途医生改了方案,我妈也经历了抢救。
手术结束,我妈就再也不能吃饭了,医学术语叫「胃瘫」。手术之后每天要输大概四袋的白蛋白。她当时是又绝望又害怕,我爸离开她一刻都不行,就像我爸出去洗个澡,我妈都会给我发信息说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我爸在那每天照顾他,两个人都在我妈手术后体重急速下降,又在医院待了两个星期。我妈当时是不想出院的,但是医院不希望这样的病人再待太长时间。
最后我妈说「我不能死在这,怎么样我都要回家。」
她胃瘫了之后,整个人都没办法走路了。所以他们最后是坐卧铺回的家。我爸说当时他们有一个很长的手机充电线,在火车上他用充电线一头拴着我妈,我妈需要他的时候,就会拽一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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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医生口中成功的手术,给了妈妈极大的创伤。

付姝也赶忙订了回国的机票,这是她八年以来,第一次回国。

八年里,妈妈只去过美国三次,即将到来的这次相聚,也是离别的开始。

我买完票之后,我爸告诉我我妈出现黄疸了,医生说黄疸之后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人就会死亡。
当时我妈在成都的时候特别绝望,也不知道做什么,她就把自己的头发剪了。她没有考虑漂不漂亮,就是为了发泄情绪随意剪的,上面的头发剪得特别短,短到梳不过去,炸着毛的样子。她回到家之后看到才发现很难看,电话里还跟我说这头发长长也得两三个月了。我听到她这话的时候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心里在想「妈妈,你哪还有两三个月,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我带着女儿一起回的家,先飞到了深圳,然后从深圳转机沈阳,再从沈阳坐火车回到我家。我八年没回来,回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路建了好多,又宽又平坦,我已经看不到从前的影子了,路打通了,很多以前的房子也没了。我爸妈搬进现在的新家还不到半年时间,我们之前的家在我爸妈现在住的房子的后面,那里因为新建了房子,我一开始都已经找不到哪一栋是我家了。
我进去新家的时候,就看到我妈妈坐在床上,她没有看我,但她看了一下我的女儿,还拥抱了她。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我说「妈妈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怎么都没有看我一下。」她说「我不是恨你,我就是没有力气了,我这样待着我舒服一点。」
那天晚上我因为赶路也累的不行,就睡觉了。家里的床是新的,但是被子就和我小时候盖的被子感觉是一样的,非常厚实的棉被。四月底的东北天还很凉,盖着就特别踏实、特别暖和。
■ 付姝家里早上三点半的天亮
付姝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新家里,睡了一夜,早上她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小时候爸爸说家里的天是三点半亮的,她一直不相信,这一次她也终于见到了。

当她从手机的另一边走到妈妈面前,那些在治疗期间曾经对妈妈的要求,变得无法再说出口。
他们在成都看病的时候,我因为看不到,不知道妈妈是什么状态,所以当时每天视频时候都会叮嘱妈妈吃蛋白粉。我爸当时跟我说「你妈大概三四天,只能吃下一袋。」我当时特别着急,我说「怎么三四天才能吃这么少,怎么就吃不下去呢,让她再试一试,让她再坚强一点呀。」之后有一次我爸跟我说,妈妈白天什么都吃不进去,但半夜她还会自己下床去跟爸爸要蛋白粉说再试试吃一口。
我以前觉得她吃不下去就是因为她意志力不强,真正回了家见到她之后才知道,她真的是吃不下去。不是没有胃口,而是下咽有问题,吃进去的东西都会堵在喉咙下面,哪怕只是喝一小口牛奶,吃一小口粥,过不了几分钟她都会吐出来,而且吐得要比吃进去的多。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当初在视频里让她再吃一口的要求,真的对于她来说是很苛刻的。
医生当时也解释说很多情况下手术后就会胃瘫,后续要一直输营养素或者插鼻饲管,直到胃瘫变好。但当时妈妈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说,她不再要任何管子了。其实我当时不太理解她,就以为鼻饲管创伤性很小,她一定可以承受。所以当时在成都时候我态度还是很强硬的,我跟我妈说「你就试一试」她说「不行,太疼了,受不了了。」但因为那时候我还在美国离得远,也就没跟她再争论了。但是心里一直觉得是她没有尽全力去治疗。直到我回家了我也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管子了,那些插进身体里的尿管、胃管,在她身体上留下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伤口。
更多的看见和理解让付姝感到歉疚,而「分别」 —— 这个妈妈一生的难题,这一次,付姝决定帮助妈妈好好完成。


我这次回家之前一直在看书,做一些跟临终病人告别的功课,就像记知识点一样把看到过的反复记住,比如临终病人会觉得身体很累,所以需要给他们挑选薄一点的被子等等。
我读了英国的临终关怀医生写的一本书,叫《好好告别》。她在这本书中有提到有一对夫妻的故事,这个太太患了癌症,先生也知道了。但是太太以为先生不知道,就一直不告诉先生,先生也怕太太心里承受不住,也没告诉太太。所以两个人就一直都在假装不知道,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氛围就非常凝重。
这个医生知道这个情况后,就和两个人分别聊了一下,帮助他们把窗户纸捅破。医生说,其实死亡没什么可怕的,只是需要很多的预备。这个理念和我一直接受的心理咨询教育是一致的,心理咨询里就有一个理念叫做「说出你不能说的,我们任何觉得羞愧的,觉得惧怕的,都在心理咨询里说出来。」
所以我就觉得妈妈临终前的这段时间,我就需要帮她说出很多她想说的话。我就问她,想要什么。咱们中国人不太喜欢谈论死亡,觉得这是一个应该避讳的事情,好像如果不谈论就不会那么快发生一样。但我觉得,死亡怎么样都会来临,妈妈临终前这段时间非常紧迫,我要把所有该做的事提前做完。
我说「妈,你想要什么样的骨灰盒?」我妈说我想要小房子那样的。我就上网给她找,中式的房子都会有一些迷信色彩,最后真的找到一个就像西式小洋房那样的骨灰盒,很符合她浪漫的性格。我买完之后,淘宝就直接快递到家里来了,我爸看到以后说「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谁会把这个拿回家呀!」我说「没事,放我房间里,你不看就行了。」大家还是很自然的会有一些避讳。
我妈还说她不喜欢外面卖的寿衣,感觉特别恐怖。所以她就选了一套在她三四十岁时候爸爸给她买的一个套装,上衣还有一点金丝。我翻东西的时候,还发现很多我姥姥在我妈结婚时候给她买的一些布料,她都没有用过全都留着。其中有一个特别厚的红色套绒布,我妈说拿这个再给我做一个斗篷。另外东北穿秋裤嘛,因为她的下装是长裙,她说怕冷,所以我又在网上给她买了一条白色的秋裤。买回来之后腰有点紧,去服装店改到稍微肥一点,但改完之后拿回来我妈已经没有力气再试了。
其实像我妈妈这样有分离焦虑的人,会有一个特征,就是「留东西」。只要她觉得珍贵的会全都保留着。当时在美国的时候她买了一套圣诞节装糖果的碗,我给她拿出来的时候她会说「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太浪费了」所以一开始拿出来她没有很高兴,反而责备了我。但我觉得需要让她用,所以我把这样的东西都给她拿出来用了,而且换着用,今天一个明天一个让她都用一遍。
新房子刚入住了半年,留了一辈子的东西,也再也没办法留了。

妈妈把首饰和一些衣服分给了付姝和一些小辈,把最后的力气,都留给她最看重的家人  。
前两个星期,我和妈妈聊了很多,她很多的气愤和遗憾。气愤为什么自己要受那么多的苦,遗憾说自己没有活够。她当时跟我说她很舍不得我,舍不得我爸。也是这次生病我才发现,她最离不开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爸。我可以不在她身边,但我爸不行。
我爸的头发一直是我妈剪的,我妈生病这三个月我爸都没有剪头发,头发特别长。他坚持不去理发店,他说「要等着我老妹儿给我剪。」直到前期有一天我妈状态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我妈说「行,我来给你剪吧。」因为我妈又疼又没有力气,所以她剪一会儿,就会趴在我爸身上休息很长时间。我爸就在那一动不动。今年是他们俩结婚 40 周年,我妈一边剪头发,一边回忆很多过去的事。
■ 妈妈给爸爸最后一次剪头发
我曾经一度以为做饭是个特别辛苦的事,就是因为我妈妈可能身体不好、情绪不好,所以小时候每次看她做饭都很艰难。回家之后第三天的时候,我妈还硬撑着下床给我们做了明太鱼,因为她一直想让我女儿尝一下。那天她是弓着身子做完的。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女儿还跳了一段《冰雪奇缘》的舞。《冰雪奇缘》是我们全家一起看过的第一部 3D 电影,我们当年看的时候,开场冰一刨,我妈就吓得不行。她是全程捂着耳朵的,我们想起来都觉得特别好笑。我爸一听就说「我知道宝宝在跳什么,是冰雪奇缘!」我现在回想,这一天是我妈坐在沙发上,我们大家在一起的唯一一天。
那天还吃了前一天我们带回来的烤肉,我妈最爱吃烤肉,但她也就吃了一小口。吃完饭之后她就一直在吐,那天之后,她就没有下过床了。
我也问我妈,还想见见谁,她说「我特别想见我的姐姐。」我大姨已经八十多岁了,满头白发,身体也不好。但因为二姨去世大家都瞒着她,所以我大姨之前就很崩溃。这次我联系了我姐,很快,我大姨就赶来看我妈了。他们见面之后,我大姨就抱着我妈说「我在家,大家都不让我哭。」因为大家都会感觉哭太悲伤,好像会对哭的人产生很大伤害,但是我知道,哭出来才能释放。我妈妈还给我大姨看她身上的伤口,她之前不会给所有人看的,给大姨看的时候很像一个小孩子,感觉所有心里的委屈她一下子都能说出来。
■ 妈妈还有力气的时候给孙女补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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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


拥抱的时候,人和人的距离是零。

这种妈妈一直期盼的亲密无间的感觉曾经也是付姝的困扰。

但此时独自面对癌痛的妈妈  ,第一次把所有人推远,这是付姝从来没感受过的距离。

随着妈妈的感官愈发敏感,癌痛也不断加剧,整个家里除了她偶尔因为痛苦发出的叫喊外,越来越安静。

我妈后来就忍受不了任何味道,也受不了声音。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就跟我说「不行,你太香了,你赶快走吧。」我后来就用了一些没有香味的洗发水,而且所有人进她的那个房间都得戴口罩,因为吃东西的味道她闻到了也受不了。
在给她上芬太尼透皮贴之前,她已经整晚没办法躺下睡觉了。就弓着背坐着,前面抱一个抱枕。看她坐在那,我就在想怎么样能让她更舒服。就觉得如果身边有个人能指导我说什么姿势或者什么药物能缓解她的疼痛就好了。我嫂子是在我家那边最大的医院,但她说医院里也没有这样的资源。我也在网上找,我朋友还给我发了一些很学术的讲癌痛的知识,但当时我已经根本没有心情再看那么细节的东西了,我只想知道一些实际的方法,但都找不到。
开始的时候我还会问她「你是不是特别疼,这个疼是什么样的?」我很想同理她,我说「妈,我当时生孩子上无痛前的那种疼是不是可能会跟你现在一样?」我妈当时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你那个时候的疼,是有盼望的,我现在这种疼,是没有盼望的。」我就再没说话了,我感觉到我的任何语言都是很无力的,因为我没办法感受到她正在忍受的这种疼痛和孤独感。
我只能在她旁边揉一揉,她能说的也越来越少。就和她之前依恋我的那种特别紧张、焦虑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反而是我对她的依恋变得很多。我总想去抱她,但她的触觉也很敏感,她说「不要抱」我看着她皱着眉头,她说了一句话「以前不抱,现在想抱的时候,抱不了了。」我就特别难过,就觉得以前真得没有抱够。然后她就把我推开了,她说「真的受不了,你在我身边我真的受不了。」
我特别不适应。因为之前让我一直感到压力巨大的,就是我妈随时都会想着我,随时都会很需要我。所以当她这次推开我的时候、她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失落。这个把我推开的她让我很陌生。
最后的二十多天,她开始吐淤血。我爸爸全天二十多个小时照顾她,吃饭就赶快吃一口就会立即回到妈妈的房间。我爸说他摸着她,就能感觉到她还在。到了最后一个星期我妈妈就一直在排便,我回来的这一个月她都是没有排便的,而且他排便的时候会很疼,根本下不来床,所以我们就一直在她身边。
每到白天我甚至有的时候都不想进妈妈的房间,因为太沉重了。就会在外面开始洗衣服、收拾家,就是很难进到房间里。但是一进去又不想出来,就想多陪陪她。

-5-

倒数


对于妈妈的疼痛家人们都手足无措,只能把止疼药不断升级,直到她没有那么痛了,也进入了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

恍惚中妈妈偶尔也会出现幻觉,付姝只能一次次确认她还是否认得自己,但付姝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被需要。

妈妈的世界里,时间仿佛被扭曲,每次询问她的需求,都要在一两分钟之后才能得到应答。

付姝把她之前想做的,都做完了, 在漫长的等待里,她经常问自己,面对逐渐虚弱的妈妈,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之前目睹过在美国的一个姐妹离世,她是在安宁病房走的。她走的时候很平静。像姑息治疗、临终关怀,其实主张的都是在医疗上不做任何所谓的积极治疗,但在人文关怀上给够尊重。她当时的那个病房很安静,周围一直是她爱的人跟她说话,护士很少进去打扰,旁边会有一个心电图的监控仪器,让大家随时监控她的状态。
而我回家感受到了很大的差别在于,我们不做治疗后,监控的手段也没有了。我当时只有血压仪,所以在血压仪测不到的时候,我就很慌张。也是那段时间我开始咨询有临终关怀经验的姐妹,她陪伴过很多癌症病人。她跟我说,要跟妈妈道谢、道歉、道别、道爱。
我跟我妈妈说道歉,我说「对不起,之前那一年……」我妈说「什么都不要想,妈妈不怪你。」但这些话我说了,她接收到了,我也听到了她的回复,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
我们在表达感谢的时候,她也在表达感谢。因为她临终一直在喝热水,倒数第三天的时候我问妈妈「你想不想喝番茄鸡蛋汤?」她说「我想。」她喝了之后她说「真好喝,谢谢我的孩子。」我觉得道谢这部分对我来说特别重要,对她来说也是。因为我之前很少说到一些感谢,我就会觉得我对你表达爱的方式就是给你买礼物,为你做事情,你就自然知道我爱你了。但我发现我还是要告诉她我感谢她那些地方。
最后她反复跟我说的就是「你要记住妈妈很爱你,不是因为你为我做了什么妈妈才爱你,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宝宝,妈妈爱你。」
最后两天我发现我家的血压仪已经测不出来了,显示是 SE。我知道这就是一个临终信号了。她的遗愿是在家里走,这是我觉得我唯一没有满足她的。
那一天早上给她换止痛药贴的时候,我看到她在翻白眼,眼睛一会儿睁开,一叫她她又立即闭上了。中午又测了几次血压怎么都测不出来,我就说肯定要送医院了。
120 来了之后,动作真的特别粗鲁,在我之前的设想里担架要么是抬起来,要么是架起来,但是他们把我妈迅速抬到电梯里,然后直接就放到了地上。我妈从他们进来,眼睛就一直是睁着的,我感觉她特别的恐惧,然后一直在叫。所以我当时就特别本能地跪下来,跟她说「妈妈你不要害怕,宝宝在旁边」然后就蹲下来抱着她。在救护车上她的眼睛都一直是睁着的。
到了医院里,医生说还有一到两天的时间,我听到说还有一两天,而且当时那个画面对我冲击太大了,我也想喘息一口气。我就跟我妈说,我回去给她拿下热水。到了家东西还没完全拿好的时候,接到了我姑姑的电话,她说「你们赶快回来」。我就狂奔,但是怎么跑都跑不快,最后打了一辆出租车,走路 10 分钟的距离,开车一分钟就到了。
进去了我一看我妈,从外表上看她已经没有生命状态了,就在那很平静地躺着。心电图上脉搏很低,我就跟妈妈说「妈妈我爱你,你好好走,我会照顾我爸的。」大概也就一两分钟时间,心跳就没有了,检测仪上都是平的,四条线都是平的。

■ 妈妈

妈妈去世了。

最后的时光里,付姝和爸爸都在用力握紧,而这种用力却是妈妈过去人生中的常态。

每一次分离,都曾经让妈妈格外不安。

小时候我爸去出差,家里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我妈就会一直念叨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就天天盼望着。我爸回来的日子近了的时候,她就会一直在窗边往外面的路上望,她发现路上有一个井盖没有盖住,就会说「完了,你爸晚上回来一定会掉到井里,怎么办呀?」她就会一直担忧。
我走之前的前几天,我们给我妈扫墓,那是我爸第一次去墓地。他在那蹲了很久,跟我妈说话,然后摸了摸墓碑跟我说「我为啥最后一刻也不离开她,因为我就知道会有再也摸不到她的这一天。」
我爸后来也一直在跟我说「我没有完全理解你妈妈。」他就拿着我们一家三口的一些照片,说「你看你妈,她就是真的很爱我们」我妈在照片里紧紧抱着我们,那种表情就是我要随时跟你在一起。我爸说那时候就不理解我妈,也是觉得太亲密了,他的本能反应也是好想躲开。

-6-

未完的告别


两周后,付姝回了美国,因为新的实习项目已经无法再延期。 

她陪妈妈完成了最后一次跟世界的告别,但属于她的告别,还没有结束  。

从深圳回美国的时候,是晚上的飞机。我当时一直期待着我爸能发个信息给我,说一路平安什么的,但他没有发,我知道她就是不善于这种表达。但是那天我就特别失落,会想如果我妈在,她一定会特别惦记我,给我发信息。以前我经常会觉得很烦,觉得她太过于担心我了,但现在就没有了,这一块就永远没有了。
特别我回美国之后,这种感受特别强烈,所以我入睡也特别困难。虽然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但是还是觉得不够,还是为她难过。
我昨天看到了一张照片,是我和我先生结婚典礼结束之后两个人在往教堂走的路上,我妈就回头看我,摄影师抓拍下了这一幕。我看到照片里她的表情真的很落寞,我就回想在我的人生的很多时刻都是像这一幕一样,我特别开心地自己向前发展向前走,她却看我一步一步离开她。
■ 婚礼上妈妈的目光
如果对于一对健康的妈妈、健康的孩子,这其实是一个很正常的分离过程。但就因为她心理的状况,你会感觉到这个对她来说太难熬了,所以心里会为她难过。
而我对她这些感受的理解,再也没机会告诉她了。因为我之前始终带着一个「你为什么不高兴」、你应该高兴」的想法,总想去改正她。
直到这样一段关系结束了之后,对方不再给予另一方情绪上的压力了,我才可以坐下来想一想,原来她是这么想的。也许我妈如果现在坐在我面前,还是她之前的状态,我坑你也不会这么同理她,也许还是想纠正她。

-7-

再见妈妈


妈妈走之后,我带着女儿去到了我妈妈小时候长大的,我的姥姥家。在那条老街上我看到了妈妈曾经经常跟我提到的一个俱乐部,她说她小时候总和我的姥姥在那看电影。她说当时他们往俱乐部里走,我姥姥总说自己腿疼。因为我姥姥那时候有关节炎,所以门槛对她来说就很高。我妈当时就很疑惑说「怎么会腿疼呢,腿一点都不会疼。」她就体会不到我姥姥的感受。
但是当我站在那个大门前,就突然很感慨,仿佛我真得能看到我妈在很着急的拉着我姥姥想快点进去的情景。她很开心,和她的妈妈在一起又很满足的样子。
我还去到了我舅妈家,我舅妈给我讲她第一次见到我妈。第一次进到我妈的房间,她看到了一棵柳桃树,她当时还纳闷呢「这冬天,怎么还长花了」走近一看才发现,树上都是我妈用纸做的花,像真的一样。
我还给我舅妈发了她们俩当年的合照,我舅妈回忆说,那时候舅妈在怀孕,有一天就突然想去照相就拉上了我妈一起去。我舅妈说「我还特意给你妈妈头上,戴了一朵小花,粉色的花,特别漂亮……」
■ 妈妈和舅妈当年的合照
后来,照片里的人,
是女儿眼中时常焦虑的妈妈,
也是咨询师眼中需要无条件同理的来访者,

直到一种目光 穿过了身份和岁月,
穿过了 两个生命间固有的时差,
黑白照片里的花儿,
才被看到了颜色 。

而墓碑上刻着的「平安喜乐」——就是它一生的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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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aff 
讲述者 | 付姝
制作人 | 
主播 | @寇爱哲
文案整理 | 印璇
声音设计 | 孙泽雨
混音 | 孙泽雨
运营 | Yoyo


 BGM List 
01.Story FM Theme Music box - 桑泉
02.Ashes In My Memory - 彭寒
03.Hi I'm Your Mom - 彭寒
04.浮动的云团 - 桑泉

出品|声音故事传媒「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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