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二舅精神”,仍然是《活着》
这两天,想必你也被《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以下简称《二舅》)的视频刷屏了。
如视频标题,有人被二舅一生的遭遇震撼、鼓舞,觉得“暖心”、不再抑郁自己的生活;也有观点认为up主的视角有消解苦难的效果。
而在热议中,“活着”是一个被不断提起的关键词。《活着》是余华的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于30年前。小说讲述了农村人福贵的一生,与时代灾难一同沉浮。
美国《西雅图时报》曾经评论到:能塑造一个既能反映一代人、又代表一个民族的灵魂的人物,堪称是一个罕见的文学成就……《活着》是一次残忍的阅读。学者许子东也曾评价,“我以为《活着》应该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总标题”。
《二舅》
在视频里,二舅60多年的生涯充满了被时代大浪冲刷的痕迹,这看起来确实是一部非常《活着》式的故事。而第二层评论视野,是《二舅》整体的叙事与“泪点”,都与许子东评论《活着》的内核是“很苦很善良”非常接近。
《二舅》真的与《活着》有相似之处吗?它们会有哪些共同的内核?为什么在发表30年后,《活着》的影响力依然不减甚至成为国民级的作品,而对比《二舅》的流行,又能看到哪些社会文化的体现?
我们与许子东聊了聊这些问题。
讲述 | 许子东
01.
很苦很善良
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活着》,而不是别人或余华别的小说,至今仍然这样持久受到民众的欢迎?
回答了这个问题,或许也就看到《二舅》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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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叙事者是两个“我”:一个是下乡采风的文青,另外一个是向文青讲述自己一生故事的老农民。
小说描述了福贵一家人历经国共内战、““大跃进”、自然灾害、“十年”和改革开放整整六个历史阶段。在某种意义上,《活着》好像是几十年当代小说的精简缩写本。
在解放前,福贵是一个地主的败家子,家有百多亩地,而福贵只热衷于嫖和赌。最后一次赌博时,对手龙二作弊,福贵把全部家产都输掉了。龙二成了地主,福贵反过来向龙二租了五亩地。“土改”时,福贵已是穷人,“龙二是倒大霉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
《活着》
世事难料,是《活着》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对当代作家来说,怎么写“土改”,是一个难题和考验。余华的《活着》选择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叙事策略:首先强调了设局从福贵那里赌钱的龙二是坏人,所以枪毙活该,这就符合了关于“土改”的主流定论。
但是龙二本来不是个地主,就是投机取巧。他租地给福贵,也没有特别苛刻。富人被剥夺财产,是否还应处死?这让读者存疑。更重要的是,本来地主是福贵,他因祸得福,输掉了地主的帽子,换来了贫穷的新生,成了人民的一分子了,可见世事难料,世事荒诞。
福贵一家的悲惨经历,都是这样“世事难料”。但在“世事难料”中,小说又有两个情节规律:只有厄运,没有恶行;只有美德,没有英雄。
一个家庭经历了这几十年的各个历史阶段,一家人受的苦难,大概比任何一本小说都还要多。
但是余华并不特别强调这些苦难的社会背景,也没有突出的坏人恶行,多荒诞,少议论;多细节,少分析;多流泪,少问责。所以苦难等同于厄运,好像充满偶然性。世事难料,一个人、一个家庭的苦难就和社会、政治、历史的背景拉开了距离。
《活着》的第二个特点是赞美德,无英雄。
余华早期写《现实一种》,解剖人性之恶十分残酷。但实际上,余华在同辈作家当中是最擅长写老百姓的善良美德的。福贵的妻子家珍就是一个百分百的好人,传统道德的当代样板,几乎难以令人相信这样的好人真的存在。
在《活着》这本小说里,在家珍身上,读者几乎找不到缺点。照理说,这样写人物,不大能够令人信服。余华,或者说福贵,用不少世事难料的细节,一波接一波,完全出乎读者期待。
像家珍、有庆、凤霞,甚至苦根,福贵身边的家人、穷人,全都道德完美,善良无瑕,厄运不断,仍然心灵美。大量动人细节、语言尺寸的把握,叙事节奏一气呵成。他们道德高尚,但是身份平凡,命如野草,他们不想,也做不了英雄。
《活着》
说到底,余华的《活着》最受欢迎的关键两点,就是“很苦很善良”。“很苦”,是记忆积累,又是宣泄需求,是畅销保证,也是社会安全阀门。
“很善良”,是道德信念,又是书写策略,是政治正确,也是中国的宗教。至少在80年代以后的文学中(甚至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苦难”是个取之不尽的故事源泉,“善良”是作家、读者和体制“用之不竭”的道德共享空间。
对苦难的共鸣,使人几乎忘却了福贵地主儿子的身份。对美德的期盼,使得小说里的心灵美形象,好像也不虚假。虽然没有谁家里会真的有那么多亲人连续遭厄运,但是谁的家里在这几十年风雨中,都可能会经受各种各样的灾祸病难,谁都需要咬咬牙,抓住亲人的手活着。
在中国人的宗教里,“活着”从来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一家人的事情。小说描写50年代,只写现象不找背景,只列细节不寻原因——这也是《活着》的灾难故事,至今还可以成为畅销书的原因之一。
02.
《二舅》与《活着》
关于《二舅》与《活着》,我觉得有相通的地方,就是我之前评论《活着》时说的“很苦很善良”这个基本点。因为视频也好,小说也好,它其实都是一种创作。
而它们的畅销、流行和广泛传播的背后,都有一些必然性。在中国现在的文化环境下,创作要顾到“二老”,一个是老百姓,一个是老干部。很苦的故事,很能给人以共鸣;而家庭、道德、善良这样的内容,很容易让人喜欢。
老干部能接受,老百姓也能共鸣,这基本上是整体创作的大框架。所以在这点上,《二舅》跟《活着》,以及更多市面上,同样描写老百姓生活与政治环境的畅销作品,比如《平凡的世界》《人世间》等等,都有相通的地方。
它们背后,都是士、官、民三者关系的新发展,这也是《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里论述的一个大框架,在回顾过去100年的中国文学里,一般学术界认为主要人物是两种,知识分子(士)和老百姓(民),但我认为还有第三种,干部、官员(官)。
三者的关系在晚清的时候是士见官欺民,就是知识分子看到官员欺负老百姓。到“五四”时情况就显得比较复杂,知识分子有多种多样,官退居后面,老百姓不仅被人欺,甚至也欺负别人,比如阿Q等。
一直到今天,这还是一个基本框架。无论是《活着》,还是现在的《二舅》,它都存在着一个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谁使得这个老百姓受苦受难呢?《二舅》写得更加隐晦一点,《活着》就写得明显一点,有历史上那些灾难。
《活着》
《活着》的主角福贵,是一个地主的儿子,在“土改”的时候逃过了成为被批斗的地主,因此他这个苦难的承受者在写他的几十年痛苦的时候,其实作家有一个检讨,有对历史的反省。
而且这个苦难的主人公之外,还有一个县长春生,县长过去跟福贵是战友,但是县长的老婆抽血,把福贵的小儿子给抽死了,所以这里隐含了一条官民冲突的暗线索,《活着》的表达是更加尖锐的。《活着》是三十年前写的,那个时候的大的创作背景是要反省过去的经验、悲剧、教训。
《二舅》不是一部如此精心创作的文艺作品,篇幅也不长,在视频里二舅的身份基本被淡化了,在整个视频里也几乎看不到太多当地的社会语境,所以《二舅》比《活着》更加淡化社会背景、淡化官民矛盾。
当然,《二舅》表现出来的内容,客观效果上也是用主角“二舅”这几十年的人生道路,来反省背后的中国社会政治,只是写得非常隐晦,这个视频的叙述策略经过非常精心的策划。
我们还可以注意到另外一点,就是知识分子的观察。
《活着》小说主角是福贵,却有一个文青从头到尾在听他讲述。这个文青也几乎没做啥事,他就是在看着农民几十年间如何被欺负,如何经历种种苦难。到了八十年代,老百姓、农民又回到了过去的状态,整体被人欺,士见官欺民。
《二舅》的视角也很简单,视频的拍摄者@衣戈猜想 和他的叙述,绝对跟二舅是拉开距离的,拍摄者用了比较新一代的年轻人口吻,甚至是带着点调侃(苦难的态度),从后辈的角度来观望前辈的一生遭遇,从苦日子中挖掘出他的美好和善良。
残疾人行走的画面也增加视频的戏剧效果,替老母亲洗脚细节体现中国人的宗教感。虽然人物是真的,但也算是一种故事创作。
《二舅》
这样的后辈角度,也近乎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角度,后来创作者接受采访也说,他非常注意流量、视频制作技巧,也会去考量什么内容会火。在讲到二舅的腿被赤脚医生打残,没读上大学,却也要强调那个时代是很公平的。
所以总体来看,《二舅》的许多细节都展示出了非常精致的、符合意识形态规则的探索,也就是说,这么火爆的、有巨大流量的节目作品,它必定符合当下文艺生产机制的某些基本框架或准则。
03.
安全阀门
《二舅》这个视频的文字叙述,可以说是当代文学的一种结晶。它表面上使用了很多技巧,用得比较安全,但是内在之所以能打动人,也是因为它有一种力量。
《二舅》
我在前不久的讲座里刚好讲了,像双雪涛这样新一辈作家的小说,内容中充满了他对于父辈工人阶级下岗的气愤。我自己的观察,最近几十年的作品跟五四有很大的不同,五四时期作品有一个主旋律就是要打倒父辈,要推翻父辈制作的障碍。
而共和国建立以来的作品里面,我看到一代又一代的作家,他们是在为父辈打抱不平。王蒙是一个转折点,《活动变人形》既有“审父”,但是又有对父辈的同情。现在的作家越来越多会为自己老一辈的悲悯感慨,或是感到不平。
后一辈的人看到自己的前一辈甚至前两辈的人,这一辈子活得太辛苦、甚至太窝囊,为此感到惋惜。所以年轻人不是委屈求全,不是躺平,他们实际上是在替父辈争气。就像《二舅》这个作品是侄子在替二舅说话,觉得他的这一生要歌颂,因为这样的人不歌颂,埋藏在社会角落里可能就没人理了。
有人说《二舅》里的二舅有一种精神,假如要我来定义的话,我会把这种“精神”理解成一个人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他还能努力地活着,而且活得有价值。他做木匠,帮助村民,村里什么东西都修,这就很了不起,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哪能做得到如此境界呢?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二舅》代表着新时代的雷锋精神。现在的二舅,是一个不幸的人,却做出了普通人甚至可能还做不到的人生成绩,比如给整个村子维修家电、赡养父母。这是教大家在任何困难前面,庄敬自强。
《二舅》
当然,如开头所说,《二舅》和《活着》都是一种“安全阀门”:“‘很苦’,是记忆积累,又是宣泄需求,是畅销保证,也是社会安全阀门。”
安全阀门的要害是阀门,它是给人透气的,曾经有一段时间,是不能讲人这么苦的,不然会给新社会抹黑。为什么现在又允许讲述苦难了呢?是为了让大家的情绪有一个发泄口,发泄情绪出来才会安全。就好像在一间高温高压的房子里生产,你就需要有一个烟囱、一个阀门,才能让压力跑掉,保证安全生产,所以叫安全阀门。
阀门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障整栋房子的安全,而不是说这个阀门是安全的。阀门的安全当然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整栋房子。在某种意义上,鲁迅当年说“开个窗”,客观上也给中国社会一个阀门。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无声的中国》
《二舅》
不过在最后我想讲的是,时代毕竟还是在进步,虽然现在有些词汇、有些逻辑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但毕竟长江黄河不会倒流。以前好人好事还得靠组织宣传,现在一个普通人的事迹,只因为一个视频就引起了全社会的共鸣。
过去经常引发全社会共鸣的往往是恶性事件,好像只有“坏事才传千里,好事不出门”。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好事照样传千里。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甚至也是一种政治文化现象。
*内容部分整理自:
1. 许子东 著《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余华〈活着〉,几十部当代小说的缩写本》
2. 看理想App节目《21世纪中国小说》,许子东
3. 2022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评委论坛”,许子东对话梁永安、林白、刘铮、罗翔、王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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