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故事与乡村的衰落:慢下来,看看你的周遭正在发生些什么?
短短三天,《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在B站的播放量已经超过3050万次,“二舅的故事”所衍生的各种讨论也陆续登上微博热搜的前位。
有媒体解读了“二舅”所代表的农村生活类视频在b站走红的原因,认为“逃离现实”“乡愁”“解压”这些关键词构成了用户消费视频的动力。作者写道:“有农村生活经历的年轻人需要怀旧,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则需要逃离,而大家都需要的则是解压。”(佘晓晨《“二舅”爆火背后,为什么“三农”视频在年轻人中反复走红?》)
逃离大城市、寻求纯粹“田园牧歌”乐园,早已成为了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而这背后原因是年轻人勇于追寻不同的生活方式,还是真实乡村的衰落与消亡?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活字文化策划的新书《慢下来》中的相关篇章。
一个年轻人居住在希腊希俄斯岛(Chios)上的古老村落里,看上去比大多数同龄人平静得多。他离开雅典回到这个小村子定居,他的祖父母、曾祖父母以及往上难以尽数的祖辈们都居住在这里。雅典太热、太拥挤、太忙碌,也太疯狂,吞没了整个城市的经济危机在2006年尚未露出端倪,瓦斯里斯和他的妻子劳拉就搬离了扩张中的希腊首都,来到这个村庄。相对而言,这里的生活节奏慢了许多。
乳香树下
世界上大多数以商业采集为目的而种植的乳香树都在希俄斯岛上,这个小岛位于爱琴海中,距土耳其海岸只有几英里。在今天,地中海的生活方式被看作平静与缓慢生活的典范,其食谱被认为能够使人健康长寿。事实上,地中海的生活节奏并不缓慢。应该说欧洲,尤其是北欧,在过去这几百年时间里,生活节奏快得出格。
传说中的荷马就出生在希俄斯岛。荷马可能是几个人物原型拼凑出的传说,许多学者相信《伊利亚特》(Iliad)和《奥德赛》(Odyssey)来自数代吟游诗人的集体创作,而非仅仅出自一人之手。古代的希俄斯岛据说有大约12.6万居民,远多于今天定居其上的5.2万人。我们已经习惯于人口的加速增长,以至于忘记了人口增长并非逃不脱的终极宿命。地球上所有地方的最后人口都会少于历史上的人口数量,逃不掉的宿命是衰退而非加速。希俄斯岛只是最早发生衰退的几个地方之一。
希俄斯岛位于世界的十字路口——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三大洲交汇处,世界最早的海上贸易的必经之处,因此该岛被一次又一次地侵略与征服。但是,它最大的一次人口减少发生在非常近的过去——城市化。雅典的飞速发展将大量年轻人吸引到大陆,去追寻更好的发展机会。
放缓开始于涓涓细流。在雅典生活时,“劳拉和瓦斯里斯是典型的工作狂,就职于大的信息技术公司”。去国外安静的地方度假开始让他们向往缓慢的生活,于是他们抛弃了拥挤的首都,搬到瓦斯里斯的祖父母居住过的希俄斯岛,开始种植乳香树和橄榄树。2007年,他们成立了“乳香栽培”(Masticulture)生态旅游公司。不到10年时间,世界上著名的旅游指南出版社“孤独星球”的《希腊指南》(Lonely Planet Guide to Greece)就将该公司列为希腊10个最佳生态旅行选择之一。“与当地人一起生活,吃他们种植的作物和捕捞的鱼虾,观看采集乳香,在沙滩间散步,划着小船在海上漂荡”,乳香栽培公司的宣传资料如是说。除此以外,它还可以加上:在这里窥视未来。除了生活舒适度大大提升,希俄斯岛看起来与遥远的过去并无特别不同。考虑到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也许有一天又会有12.6万人选择在希俄斯岛上长期生活?
人们需要逃离平淡乏味的日常生活,生态旅游提供了这样一种逃离的机会。尽管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更愿意在自家门口进行此类旅行,因为避免长途跋涉才更具生态意义,但随着我们生活节奏的放慢,选择一个能让自己了解世界的旅行将越来越普遍。但愿我们能够享受更慢的旅行,而非一直行色匆匆。在将来,如果你想去希俄斯岛了解乳香树,你可以慢慢到达那里,因为那时的世界将不再那么贪婪地榨干你的时间。
放缓的状态稳定下来以后,每一天看起来都和前一天一样。新闻不再报道层出不穷的犯罪,焦虑和不确定感被生命趋于停滞的烦闷感取代。在过去,正是乡村生活的沉闷让年轻人被城市里多姿多彩的生活诱惑。有些时候乡村生活也会失去宁静,就像在希俄斯岛和许多地方发生过的那样,入侵者摧毁了一切。入侵者将当地人中最奴颜婢膝的一批提拔成地主,开始了圈地的进程,村庄趋于死亡,而城市日益膨胀。但这一切都只是过去。
稳定并不意味着永远不变。人口可能在代与代之间上下波动,但是总体趋势是从高峰逐渐跌落。人口变化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即便大多数因素已尘埃落定,婴儿潮对未来的影响仍然将远超一百年。在这种情形下,人口变化的主要推动力是迁徙,而非死亡率或出生率。但当一切都慢下来以后,连迁徙都会不那么普遍。当今的许多迁徙只是缘于人们的无知,他们不知道城市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遍地黄金。时代已经改变,故事的节奏慢了半拍,动乱、战争、饥馑、瘟疫所驱动的大规模迁徙随着放缓的到来而消失,谁愿意让自己仅有的几个孩子搬去世界的另一边?
四万十市的稻田
与希腊(2010年希腊人口达到峰值1130万)一样,日本人口也在2010年达到峰值,2011年开始从1.28亿的峰值向下回落。人口高速减少大多发生在农村地区,因此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搬去四万十市(Shimanto)定居成为新闻。千佳和健史搬入的社区(Kleingarten)一共有22栋朴素的小房子,边上就是田地。该社区所在的高知县的人口高峰出现在1955年,到了2015年,县人口是72.8万,只有高峰时的1/5左右。
千佳和健史并非孤例,2015年,来自日本其他地方的45位移民来到四万十市,2016年来了73人,2017年139人。仅2017年一年,一共有33165人咨询搬来四万十市居住的事宜,在短短4年时间里翻了三番。而且并非只有老人寻找安静的地方退休,一些年轻人也开始追寻不同的生活方式。
移往乡村的人口只是涓涓细流,永远也成不了大河,否则乡村就变成了新的城市。然而,这些细流是放慢节奏来实现新的稳定的必经之路。在地球上的许多富裕国家里,乡村已经快成为无人之境,只有更多具有开拓精神的人移入才能稳定其人口。逐渐地,他们中的一部分会从事(相对当地化的)生态旅游行当,为世界上生活在人群密集的城市之中的大多数人提供休憩的机会。但即便是那些大城市,也会变得越来越不那么拥挤,就像平均过后的每个家庭一样,与上一代相比,家庭规模越来越小。
出现在日本的这股“搬去乡村”的新风尚既源于对更好的工作——生活平衡、找到便宜住所和逃离激烈竞争的想象,也得益于想要放慢节奏的人越来越确信自己的同道越来越多,对另一种生活的梦想变得越来越普遍。更多人定居到乡村能够改善所有人的工作——生活平衡,因为乡村不仅为人们提供了休息、放松的场所,还可以缓解城市居住压力,原本只有依靠降低出生率才能做到这点。“搬去乡村”打破了唯有激烈竞争才能实现资本主义永不停歇发展的迷信。
在日本,政府鼓励愿意尝试的年轻人离开城市。希腊尚未有如此的措施,但不难想象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这种激励将风行于大多数欧洲农村地区,这也是为什么经济学家们在他们最受欢迎的杂志中对此大谈特谈。《经济学人》的文章如此结尾:“在那儿生活了3年之后,31岁的高濑直文计划开一家提供住宿与早餐的旅馆。22岁的加势真雪离开了自己位于千叶——一个东京东边的城市——的酒店前台工作,想要开一家蛋糕店。‘我爱这里’,她说。”她的新生意成功的前提是许多人从城市来到这里旅行——并且吃蛋糕。
从故事到数据,再从数据到故事,我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进行研究。放缓只能通过数据展现,它反映的是正发生在数十亿人身上的事情,但它也同样能够通过一些个人的故事被了解。我们对于发生范围大大超出自己所熟识的几十个人之外的事,往往不会感同身受。没有数据时,我只能依赖故事,与一些人交谈或许会告诉我一个关于这个时代大加速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是错的,因为数据告诉了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说。今天,几乎找不到任何数据证明正在发生大加速,相反,数据几乎都指向放缓。因此,我选择用这些故事来说明现实世界中的放缓到底是什么样子。
未来乡村的田园生活如何发展将取决于旅游业,游客大多来自城市,不会是自给自足。如果此类旅游足够分散,应该不会破坏宁静生活,甚至还能给现实罩上一层神话色彩。放缓并不需要将大量年轻人迁往农村,只要农村能够稳定,倒挂的人口金字塔就不会更加头重脚轻,人口老龄化就不会更加严重。放缓开始于一些最富裕的地区。在世界最贫困地区,农村人口依然快速增长,其向城市中心的迁移令城市变得愈发巨大。但现在已经出现了足够迹象预示该趋势将很快发生变化,在人口下降最快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发生。
美国和欧洲(不仅是日本、韩国、中国和大洋洲)的许多农村地区近几十年来年轻人的数量一直在下降。在农村上完学,准备生育的准父母们常常离开故土,去城市寻找更好的工作。对于生活在农村的夫妇来说,其中一人也许能找到一份收入还过得去的工作,他或她的伴侣却很难获得同样的运气。在美国或英国这类收入不平等的国家,此类情况显得更为明显。收入的高度不平等意味着当今正处于工作年龄段的绝大多数成人夫妇必须都出去工作,才能维持基本生活需求。对于收入不高的工作者来说,一人的收入过于菲薄,无法养活全家。
除了不多的几个不愿离开家乡的人,“农村生活”对于年轻人并不具有太多吸引力。一旦搬去城市生活成为可能,数以百万计的农村人不会犹豫,部分是为了摆脱社区的关注与控制,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拖拉机进入农场,替代了大量人力劳工。在许多富裕国家,农村人口的流失远早于农业机械化的发生,主要原因是圈地(小块农场被大型农场兼并,后者往往只被一个家族拥有和耕作)。厌倦了大城市的忙碌生活,但又不想完全隔离于社会的退休者会喜欢一些小村庄,但一个所有村民都是退休老人的村子很可能没有商店、服务业、孩子和热情。
一些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崇尚与世隔离的生活,在远离罪恶城市的世外桃源建一处小小的但又“自给自足”的房子。这种方式就只能容纳一个家庭或非常小规模的社区小组,因此永远不会成为大多数人的选择。要想让这种方式成为社会主流,除非发生某种无法想象的大灾难,数十亿人毁灭,只剩下少许幸存者。对于那些勇于尝试并付诸行动的人,很少有人能够维持这种生活方式超过10年。大多数人最后还是选择了规模大一些的村庄,这也就是选择可持续的“替代生活”的家庭如此稀少的原因。所有那些希冀寻求纯粹“田园牧歌”乐园的人,只有很少人得偿所愿。许多人对此充满幻想,但真正能够坚持这种选择、适应几百年前生活水准的人则少之又少。未来社会中人们之间的联系必然会更加紧密,而非相互隔离。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未来生活还是基于城市的。
此处所描述的未来,都来自已经切切实实发生在现实中的趋势,这些趋势的开端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之前,也就是在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一些现象。当时,一切已开始改变,但“为时尚早,没有人能够断言”。到了今天,我们终于能够对此确定无疑。60年代后期,全球各地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书后面还会详细讨论这些让全球人口高速增长的趋势发生迅速反转的事,我们离那个年代越久远,就越能强烈地意识到大范围的放缓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末期。
20世纪60年代发生了什么?一位中国政治家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出生于1898年的周恩来。1972年2月,在自己74岁生日到来前夕,他与当时的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进行了会谈。尼克松问周恩来对1789年法国大革命有何评价,据说周恩来如此回答:“现在评价,为时尚早。”这句话后来成为名言,尽管事后,一位出席该会谈的外交官解释道,几乎可以肯定周恩来误解了提问,以为尼克松问的是他对1968年巴黎学生运动的看法。如果询问的是后面这个问题,周恩来的回答无疑非常正确,该事件才过去4年,马上对其进行评价确实过于仓促。现在再回顾该事件,那些学生只是当时刚刚拉开序幕、规模宏大的历史大剧中的一个小场景,这就是大放缓的开端,但为什么发生在彼时彼地,或许现在依然“尚无定论”。
有时候,动荡实际上源于对长期一成不变的反应。1968年,学生们的生活并未发生变化,至少没有在他们父母成为父母的年纪成为父母,挑唆他们行事的仅仅年长几岁,同样没有照顾孩子的负担。他们知道世界政治已经完全失控。他们被“越战”所震惊,害怕父辈会将整个世界带入第三次世界大战。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向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一种简单的生活,但似乎现实与他们的梦想渐行渐远。
与父辈们相比,他们养育较少孩子,并推迟生育年龄。他们的孩子也继承了这个传统,养育更少孩子——通常不要孩子或只要一个,最多两个。60年代的这些年轻人带给这个世界极大的改变,并非是因为他们游行、抗议和示威,而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再复制父母的生活。1968年,当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巴黎街头年轻的抗议者,以及他们在美国和其他富裕国家的同伴们的时候,在世界范围内还发生了许多其他的转折,我们将在后面章节的时间线中见证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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