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我终于决定卸下那些不需要的牙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牙科门诊始终怀着深刻的恐惧感。不光是因为那里传出的声音、气味都能让我联想到疼痛,或许还与小学三年级时的补牙经历有关。
《以家人之名》剧照
我年近四十,已经拔了两颗智齿。余下的这一颗,是我在上高一时定居在我嘴里的,在一堂无聊的数学课上,它露出萌芽,此后断断续续,陪我恋爱,陪我读书,陪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如今它也20多岁了,对于一颗牙来说,正值壮龄。前几年高中同学聚会,昔日的同桌听说我牙疼,惊呼,你这宝贝智齿还没拔呢?这足见我与智齿的深厚感情,以及和我对看牙医的抵触。
之所以犹豫了20余年,主要是因为这颗牙长歪了,拔起来有些费劲,它倚着我的槽牙,像个没有站样的小混混,平时里既不参与咬合的劳作,而且隔三差五就整出点发炎的幺蛾子。
去年夏天,我去一家私立医院洗牙,大夫是个非常负责任的阿姨,她质问我刷牙的方式,你以为电动牙刷含在嘴里就跟扫地机器人一样了?随后,这位李大夫在看过我的口腔X光片后,有些担忧地提出,这颗智齿再不拔,连同旁边的槽牙都要保不住了。作为一个有医保的人,我果断拒绝了她的提议,并且认为只要认真刷牙一切都会好起来。
《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剧照
好景不长,酝酿了数年的疼痛终于降临了。某个傍晚,吃完火锅的我,又拿起了冰淇淋,突然腮帮子一阵剧痛,我知道,李大夫的预言成真了。当晚,我含着止疼片睡了一觉,并发誓第二天一定要去医院,解决掉这个老朋友。
社区医院离我家也不远,这家医院很小,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片小树林,医生和护士都很友善,他们的客气,让我想起了日剧《最完美的离婚》里滨崎光生总去的那家医院。我挂完号,发现排在我前面的竟然是刚刚接待我的那个小护士。我独自坐在长椅上,像是一个等待被审讯的犯人,听着屋里传来的各种“上刑”般的声音,不由得紧张起来。
《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一个小时过后,小护士走了出来,她的脸清晰可见的肿,我的双腿瑟瑟发抖。大夫从容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于是开始讲起我的病情,他的每句话都显得很专业,但我完全没听进去,只是担心麻药的效力会突然消失。王大夫眯了下眼睛,像是笑了一下,把我按在椅子上,拿起“电锯”伸进我的嘴里。
凭着他下手的角度和我微弱的直觉,我觉得那颗老朋友在现代化工具的夹击下已经变得粉身碎骨,我想用舌头和它打个最后的招呼,但是又害怕触到那种粗糙的质感。房间弥漫着一股化学药水的味道,不一会,大夫用夹子夹着半颗牙给我看,说道,成功一半了。随后,他用身体半压着我的肩膀,我一分心的功夫,他一把拽出了智齿的下半部分。上药,包扎,都不在话下,王大夫在我临走时只说了一句,感觉好点了马上过来修理你的槽牙。
《他人即地狱》剧照
真正的手术,是在一周后开始的,同一个的手术台,同一位大夫,同一个尚未消肿的小护士,三个有缘人又聚在了一起。这一次,大夫终于揭晓了它要为我止痛的终极谜底——杀神经。我从未杀过神经,甚至都没见过一条神经,更不知道要如何杀死一条神经。大夫告诉我,你最好不知道。说着,又把一台“电钻”插进我的嘴里,搅动起来。
不记得那电钻钻了多久,只记得大夫微微皱起的眉头,和他坚定的眼神,他说了两遍,多好的槽牙啊,本来能用到80岁。说完,电钻换成细小的钢针,逐个插入牙洞,我大概知道了杀死神经的方式,但我不敢问,如他所说,不知道最好。
《恋爱先生》剧照
两个小时过后,第一轮根管治疗结束,我用舌头舔了一下,那颗原本有些疼痛的槽牙,似乎没了知觉。我不解地问道,这颗牙还能用多久?
“不知道”,王大夫的回答总是很理性,“这取决于你的用牙方式,怎么刷牙,还有你平时吃什么。”
“那这就是一颗死牙了吗?”我追问。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也不用怕,你看窗外的那棵树了吗?”
“看见了。”
“我来医院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死了,也没有人拔它,它就长在一排好树中间,夏天的时候别的树树叶伸到它这儿来,你觉得它好像也长树叶了,冬天的时候,所有树又都一样了。”
《黑色止血钳》剧照
“您是不是看萨特的书?”
“我没看过,我只看医书。”
回想着王大夫富有哲理的话,我暂别了医院。后来还去过几回,王大夫的意思是,神经这东西很顽强,要杀几次。这直接导致了我错过了周刊一年一度的《春节美食》专题出差,此外,我去得也很规律,每次回来的路上,算算花费,也和私立机构相差无几,且还搭上了一颗好牙。
有天在单位门口抽烟,一个比我还大几岁的同事说真佩服你敢去医院看牙,我说人到了中年,偶尔卸下一些用不上的零件也是一种轻松。这轻松,只是说说而已。有天同事聚餐,吃烧鹅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嘴里有些碎沙,用舌尖仔细辨认了一下,是那颗牙的一部分,碎在嘴里了。
《孤独的美食家》剧照
第二天,我躺在同样的治疗台上,似乎有了些主见,我开始和大夫讨论起这颗牙的去留问题。我说我受够了,不喜欢有一颗僵尸牙在嘴里,拔了一了百了。王大夫只说了一句,留在嘴里,多用一天都是赚的。
似乎是赚这个字,格外刺激了我,想到看牙的花费,想到自己耽误治疗赔上的一颗好牙,想到这些年花的冤枉钱,想到低落的A股市场、深不见底的基金……我毫不犹豫地说,留!
王大夫哼着beyond的《缓慢》,缓慢地为我补上了牙,用一天赚一天,多朴素的生活哲学,我好想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总去医院,他们或许不止为了治疗疾病、保养器官,或许在这里还能得到一些宽慰,做一些告解。
那天我站在牙科室门口,和王大夫聊了很久,从人的牙根为什么越来越短,到“牙科暴利”的经济学原理;从余华为什么放弃当牙医,到马尔克斯拔的到底是智齿还是槽牙,临别时,我推荐他去看看《最完美的离婚》,他推荐我再读一遍村上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在书里,我读到这么一句。年龄一大,相信的东西就越来越少,和牙齿磨损一个样。既非玩世不恭,又不是疑神疑鬼,只是磨损而已。
《看牙记》是我的中年奇遇记的第一篇,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中年小故事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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