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也得来聊一聊二舅

好些天没写稿，在群里请女生们出题，大家说，聊聊二舅吧，想知道你怎么看。

这么火的话题还有什么可聊的呢？

二舅视频最早是B站发的，当天上午两百万播放量的时候，朋友就发给我。我看完，感动，同时也特别清楚这种感动里有编织的成分。给大家看看我当时的感想，就是这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

同时也可以判断，这个视频必火。因为这种内容符合最多受众的期待。在纸媒时代，发行量最大的杂志是什么？是《故事会》、《知音》、《女友》。真实的素材，经过提炼编织，成为商品化的故事，是最受欢迎的套路，你在纸上看还是在手机里看，这种传播密码并不会改变。

果然，当天夜里这条播放就一千多万了，加上视频号抖音的搬运，到第二天上午全网估计就超过了两千万。

接着就很有意思，出来很多很多揭发视频不真实的指控。据我观察，反对二舅视频的有几个大类：

第一类，是说立意可耻，比如去对比外国的福利制度，认为发生如此悲惨的故事，是丢人的事，不应该宣扬，不应该将痛苦美化成正能量。

第二类，是质疑真实性，这些质疑有的很有道理，比如视频中的房子，是不是两百年的，比如二舅的腿为什么可以着地，走路却不用，还有的却无限扩大化，根本连打针残疾后不医闹都不相信，拔高到作者是不是真的了解农村的高度。

第三类，属于发泄，蹭流量的，比如有人用这样的标题《回村三天，二舅妈治好了我的不婚不育》，这种就属于抬杠了，你红，有啥了不起，这个意思。

我们就聊几个焦点吧。

作者自己出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这属于给自己引战。现在也带来了可怕的后果，有关部门核实几个重大问题，比如残疾人证有没有拿到之类之后，B站面对压力，已经取消了推荐。

我特别相信二舅真有其人，而且，二舅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中国有大量这样的人，用顽强的生命力生活在底层，在泥泞里活出尊严。

但是，真的故事，为什么让人觉得假呢？是因为讲述的方式。这也是我第一遍看完后，感知到的，一定会有争议。

为了把故事说得更“视频体”，作者有意无意进行了大量的剪裁编织。我们管这种技能叫技术，这是小学语文就开始的命题作文教育的深刻的影响，这种剪裁的小聪明在首长澡堂里给二舅搓背那里到达顶峰。二舅了不起，不需要首长搓背这样细节来支撑，这个细节富有浓烈的威权意识，无从证伪，削弱了草根的尊严。

作者的语言很棒，大号的青蛙坐井观天，被抛弃两次的孩子对世界有什么礼貌，农村的生活快进着看，6688组合，与医生相遇的平淡，邻居女人夫妇突然的消失，生动极了。然而他自己也说，为了传播，起了这样的标题《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这个标题就藏着机灵，不是白描了，带着强烈的谴责：我们这些人啊，太娇气了。

事实的真实，被这种埋在语言里的价值取向的地雷炸掉了。

这就是我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赞美如果是踩着别人脚立住的，就不质朴了。

二舅了不起，城市里精神内耗着还在努力生活的年轻人——也了不起！

这其实是我们很多讲述将要面对的问题：我们能不能为了一个好的目的，去编织？常有网友给我文章，我说不好，对方就说：“你就看其中有一点，他说得对。”我们能不能为了其中一口营养，去喝复合的毒药？或者说根据营养和毒药的比例来选食物？

真善美，哪一个更重要？有的人脆弱，觉得善最好，他对我好，是不是骗我不要紧。而对我来说，我会觉得，失去真的基础，善会变成伪善。

流量是海妖的歌声，可没有流量，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二舅，不会引起那么多的争议。

说到这里，希望得到单一答案的读者会问，姐，那你到底觉得这个视频好不好？我想说的是，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不要求非黑即白是心灵强大的成年人的常态。故事会当然好看，但我不拿故事会当人生指南，好牛肉炖一锅，盐放多了，吃不吃就看当时饿不饿了。

聚光灯照过来的时候，大多数不够自省的人，都会演一演。作者说那句“每个字都是真的”，会后悔吧。

恐怕疯狂怼二舅视频的那拨人，和捍卫二舅说挑刺都是坏人的，都是极端的，都是无法就事论事，会把具体的事变成“主义”的人。大家有没有这种经历，上学的时候班里给学校提意见，小区物业抱团闹维权，最后都会发现，会被比较极端的人夺取胜利成果？这件事，大概也会差不多吧。

另一个敏感的角度，我们为什么要歌颂苦难？

因为苦难，就在那里。

我们对苦难脱帽致敬，并不是要麻醉人民。

朋友圈颇有一批人为此愤怒，认为这个视频把社会保障不够当作优点来赞美，是有毒的。

我想说，给苦难批上凤冠霞帔，正是文艺从来就存在的使命，现实里缺失的，在文艺的国度里给予安慰，给弱者的尊严。钟馗是个倒霉蛋才会被贬到地府，所以我们在传说中让他照顾好妹妹；现实中的包拯也不可能干那么刚的事，但我们需要这么刚的干部，他才有那么多的故事。

这种致敬，跟前面说的真假，是两个维度的，又有关。记录者讲述者去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是要总结提炼的，不然就不是创作了，同时创作的时候，用不媚俗的，精神独立的态度去提炼，决定故事的质感。

我们不能要求一个记录世界的记录者，去变成政治家改善社会保障制度，这是记录者功能的边界，社会分工；也不能说，因为我们这一代解决不了中国的贫困，就没资格致敬那些在贫困中活出自尊的人。

是的，任何时候不该赞美痛苦，赞美牺牲。

这说的是，如果政府把二舅当作扎根农村模范去表彰，那真是有大病了。可是一个普通记录者，把自己生活中遇到最传奇的人的故事记录下来赞美，他并不是代表社会去赞美痛苦本身，他赞美的是遇到这样困难仍然活出尊严的生命力本身。

这里有分工立场，他只代表他自己啊，他哪里有代表主流价值观？不能因为传播到了两千万就说他是故意的。

心疼穷人，可以做很多事，心疼穷人所以就骂这个作者，有用吗？

我们上过很多宣传的当，被主流大力宣传的某些人物，最后被发现其实没那么完美，所以我们对来自民间自发的记录者竟然主动走这个路线，有着巨大的警惕。换句话说，大家对“正能量”有应激反应。

而且，把这种应激无限扩大，会对现实中的“歪子”二舅带来什么样的干扰和伤害，这些网上疯狂揭秘的人想过吗？公域的讨论，哪怕伤害一人，也要谨言慎行。

批评作者的人说，三观出了问题，歌颂苦难，对不起捱苦的人。说他为了流量出卖二舅。发现了没，都是“诛心”，去批评别人的立意，初心，态度。公共讨论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对事不对人，动不动就要说对立面是坏人，就叫批斗了。

如果我们互相打作一团，那些日积月累教我们写假作文的，那些在我们吵架的时候卖广告的，就得逞了。创作的环境已经越来越窄，互相攻击的结果，就是上头的权力更大。

那些借由某种权力证明自己“判断正确”的人，得意吗？是不是跟首长搓背，是同一种得意呢？

保持独立，保持宽容，保持敏感，这是关于二舅视频我所有能聊的了，纷纭庞杂的媒体环境下，让自己感动就流泪，鄙夷就放下，下一秒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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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不多说了，各位夏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