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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张律:电影地图上的“游荡者”

专访张律:电影地图上的“游荡者”

电影

39岁,张律突然发现自己对视觉和听觉的内容有些敏感,于是拍了第一部处女作短片《11岁》。

《11岁》(2000)

“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笑道。

39岁之前,作为中文系教授的张律没有想过自己会去拍电影。准确来说,起初不敢想,在他的想象中,电影是一个太过工业化,太过庞杂的活,但人生总是充满各种不确定性,作为导演的张律,开始被大家认识。

“往往人们就是被技术或者工业给吓回去了。”

“那个时候还是用胶片,现在就更容易了。现在所有的孩子都有机会拍得好,因为他每天拿着手机拍,手机几乎是长在身体上的。”

作为一个前辈导演,他依然鼓励年轻创作者们专注于表达的内容本身,而不是被电影工业的体系或是拍摄工具束缚。

《漫长的告白》工作照

张律说话时节奏颇慢,有些像他作品娓娓道来的气质。作为中文系老师,张律本身的文学功底,也暗藏在他的影像表达中

如果一定要笼统概括他作品的主题,也许能提炼出一些关键词如“故乡”“身份认同”“东亚”“边缘”“地理边界”“地理空间”“心理空间”“暧昧”“人与人的关系”……

而学者研究张律电影时所探讨的文化议题,却在他个人的探索之外。

“主要还是关注着个体的故事。”

张律在意自己是否把细微的、易被忽视的情感通过影像准确表达了出来,这一次的《漫长的告白》亦延续了这样的初衷

他的电影中,那些由个体所在地理位置变动带来的身份认同、故乡模糊的问题其实有一部分源于他个人的童年经历。所以,这种怅然流动在他的电影里,也可以看作是他的某种自述。

准确来说,张律和他的电影本身,共同构成了一种表达。

后浪电影专访导演张律



关于《漫长的告白》
POST WAVE FILM 


后浪电影:这次《漫长的告白》的故事有真实写照吗?故事起源是怎样的?

张律:有过那一段旅行,见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也有很多是想象。我把那种状态、情感都混到一个空间里去表现。

我觉得所有的电影都有作者的真实身影,但又是虚构的

《漫长的告白》的拍摄地点我去过好多次 ,那个是不是我的真实经历呢?我在那边没遇到过爱情,但我想象一种爱情,那是不是也算一种经历呢?

《福冈》(2019)

现实和想象边界不是那么清晰的,是模糊的,想象也是你现实的一部分我基本是这么一个想法,虚虚实实,搞不清楚哪一段是真的,哪一段是假的。

但里边你所传达的情感是不是真实的?这个很重要。

后浪电影:《漫长的告白》(又名《柳川》)是您以城市命名的第6部作品,为什么选择柳川这个地方作为故事的发生地?(*前五部:《重庆》《豆满江》《庆州》《群山:咏鹅》《福冈》)

张律:柳川离福冈很近,其实就是福冈县的一部分。坐轻轨,从福冈到柳川也就 50 分钟。非常近,所以我跟福冈有十多年的来来往往

你老去一个空间,故事的生发还是有依据的。柳川的汉字听起来非常漂亮很美,柳树下的河川。到那的时候第一个印象是美,第二个印象是安静

安静到《漫长的告白》里有个台词,像鬼城一样人是飘飘忽忽的。因为没有人,所以就柳川这个名字就是和他的地理的形状是一致的,确实是一个人工的运河旁边栽了好多好多的柳树。


我当时想的是有一个叫柳川的女孩要来到柳川这个地方,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你在酝酿这个故事,你在拍摄的时候,这情感会一步一步的往里进。进的过程中就突然感觉不是这个女孩去找柳川,而是叫柳川的空间一直在等待带着一个叫柳川的姑娘过来看。到达这个程度我觉得这个电影还是成立的。

一个空间在等一个人,时间的跨度和情感的流速都存在。


遇见好演员
POST WAVE FILM 


后浪电影:在初期构思的时候,有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演员来塑造吗?

张律:还真没有,我第一个见的就是倪妮

因为我在国内的电影界也都不熟,导演组会有一个筛选的过程,会显示照片。

我一看(倪妮)挺好的。而且我记得我看过倪妮的电影《金陵十三钗》,她在里边的演技非常好。而且她那个是非常特殊的职业,风尘中的女子其实很不好演的。

我一开始稍微有点担心,风尘女子完全是一个塑造出来的。而我拍片的习惯不是靠塑造的,是能够自然地流淌,我喜欢这样的东西


然后我们俩约见了一下,她非常自然,对于创作一拍即合。我说咱们就合作呗。她说好,很快就定下来了。

整个过程中,倪妮演绎得很好。
   
后浪电影:(这部电影)选择倪妮、张鲁一、辛柏青,看中了演员们身上的哪些特质?

张律:倪妮这个人很爽快,我觉得她挺帅的,但是又特别细腻。

帅有时候就是让人舒服的意思,细腻的东西很多都是情感的积累。


我觉得所有的沟通说到底都是表面的,只是说我们的距离是对的,是舒服的。

我把阿川的人物设定为小时候非常敏感、容易受伤,这样的女孩长大后,就历练出一种洒脱,但是洒脱背后还是藏着她少女时代的那些敏感和伤痛,这些是不会消失的。

张鲁一,他长得有点忧郁,我甚至说他美丽而忧郁。人物设定也是极其细腻。


那个细腻比阿川更加不表露,阿川还有洒脱的一面,但立冬连洒脱都没有,就真的是为对方着想。这样一个人,跟张鲁一身上的那种儒雅结合到一起。

其实很多演员都愿意“拔高”半分,但他没有,他按人物走,有时候是吃亏的。

你得非常细心地去观察立冬这个人,他很多东西都得藏着。但是你真的能感同身受,越来越发现这个人是丰富的、多层次的

辛柏青是那种,怎么说,才华横溢,风情万种,还有点妖娆。


角色本人也是非常文雅、随和,但是他的实际内心表演的空间很大。

后浪电影:那您的“御用男主”朴海日呢?

张律:他是属于那种非常细腻,非常注重情感的人,有时候挺轴的

我每次跟他合作拍片,去看景他都得跟着。拍《咏鹅》的时候,我酒后跟他说大概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咱们俩再合作,他就等,然后问了我好几次什么时候去看景。

《咏鹅》(2018)

我那时候可能忙一点或懒一些,还没有动起来。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他说我已经在这了,他先去了,我被他推着走

他家离我家不远,他跟演艺圈的生活是没有关系的

他平常戴个帽子,坐地铁、骑自行车,到最便宜、最好吃的酒馆和朋友吃饭。我们俩因为家住得近,都喜欢喝酒,所以生活上也走得比较近。

现在我们偶尔会联系一下、问候一下,问候的语言也都很老派

朴海日《咏鹅》(2018)工作照

最近的一次是 6 月 6 号,那天是芒种,他半夜给我发信息说:

导演今天又是芒种了,村里的人得忙活起来了。现在是农忙季节,朋友让我去帮忙,可能不能及时回复电话请见谅。

这样的语言还和农业社会联系在一起,情感温度还是有的。

后浪电影:《漫长的告白》里还有柳川(倪妮饰演)唱约翰·列侬的歌,您想在这部影片里呈现一种怎样的爱情观?

张律:我没有什么爱情观、人生观,我觉得(那些)都是骗人的。


真正的爱情的质感全是个人的事,非常具体的事。

所以创作的东西恰恰要突破这种所谓的“观”,进到生活和爱情的肌理里去。这个是一个创作者应该做的事情。


片场故事
POST WAVE FILM 


后浪电影:跟您聊过天的人都会觉得您的性子温文尔雅,比较慢。很好奇您在片场是什么风格。

张律: 温文尔雅过奖了,这是一种表象,我最近也有怨气和怒气。在片场其实没有生气的机会,因为都是体量很小的电影,很快就拍完了。

好好拍片的时间都不够,还气什么

《庆州》(2014)工作照

生活里的我和在片场的我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在片场的我多一点。

后浪电影:在片场的时候,有没有跟主创发生过让您印象深刻的事?

张律:我拍了这么多年的电影,跟主创关系有点太温和了,所以就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都是互相老老实实地工作,把情感表达出来

这可能也是运气,因为遇到了对的人,所以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当然拍片的过程所有的电影都一样的,状况频出,你(导演)就得解决。

《春梦》(2016)工作照

《漫长的告白》里阿川住的民宿的客厅,我原来想设计成像前台一样。但那个场所是人家免费提供的,不同意动。所以台词有一句就是“我父亲的遗言是不要动,保持原样”。

一个人走的时候,让东西保持原样,情感是有深度的。

之前在北京拍立冬的家,拍摄地的一家人也不让动,希望家里不要变得太陌生了,说不定人会回来。所以我们就尽量在保持原样的情况下拍一拍。

拍片现场总会破坏草坪之类的,拍到一半女主人不让拍了。后来我就问日本那边的制片这个情况(怎么办)。他说日本不是这样,还是看重导演的想法,让我直接跟女主人谈。

在客厅,男、女主人和我三个人,还有制片翻译。我和她谈爱情,相信她也有过青春的记忆,聊一聊,她就说“好吧,你们拍吧”。(笑)

后浪电影:《漫长的告白》是您的电影第一次在院线跟内地观众见面,不知道您心中有没有一些小期许。

张律:我总觉得电影就是个媒介。你通过这个媒介,把你想表达的一种情感状态展示给观众。所以你的期许和观众的呼应其实是两回事。

创作作品就是一段情感的表达,表达得对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些人认同你。认同你的人会产生共情,等于说是有知己了。

创作是和寻找知己有关的一个课题。


从结果上来说,我并不只是把这个东西卖出去了就行,这个跟创作者的初衷还是不一样的。

能不能跟你共情其实都是缘分。这次看不喜欢的人,几年以后再看可能就喜欢上了,也可能现在喜欢,几年以后又不喜欢了。

这个东西都是变动的,顺其自然就好了。


“暧昧”的游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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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您作品的时间线,最开始是以国人的视角来呈现的,中间到韩国、再到两国边境,最后又回到国人的视角,这样一个转变您预先设想如何呈现呢?还是说只是一个为了故事而设定的?

张律:基本是我自己的生活轨迹吧,原来在国内,然后去韩国教书,教了十年,在那拍一些小体量的片子,然后又去日本拍,现在又回到了国内拍片。

一个导演的电影,跟他的生活轨迹多多少少都有关系。不是完全分开的,除非有那种不是自己写的剧本。

后浪电影:还有一个细节,里边的角色一直在游荡,穿梭在各个空间中。他们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就是从这个地点到那个地点,从这个文化到那个文化,他们在思考着什么,以及就是影片的呈现方式,有一种暧昧的感觉。好奇这样的呈现方式的构思?

张律:要从游荡说起的话也还是跟自己的生活轨迹有关系。

过去来说可能觉得我在游荡,但现在所谓的全球化后,每一个人都是游荡者

你在过去(几十年)出生的话,你大体的生活范围是确定的,现在是不确定的。每一个人都在不同的空间里游荡。

《春梦》(2016)

你在你长大的村庄里,早晨起来一出门,你的表情是很稳定的,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或刚刚来到的地方,你的表情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们生活的轨迹带来了不同的处理情感的方式。包括亲情、爱情、友情,都越来越游荡,我觉得这可能是创作者没法回避的一个状态。

(片中的人物)他们的(感情)不是主流的东西,主流的东西是被说的人占领的,包括爱情和其他。可能所有人都会忽视那些不说的人,但是真正的安静下来,去观察这样的人的时候,他们(不说的人)的情感可能是最珍贵的

《豆满江》(2010)

我们在阿川的“不言”中可能会得情感的一种反思,这是有意义的。

后浪电影:您电影里边呈现了很多异乡者,他们从故乡来到异乡,您把人和空间都放到了同一个主体的位置,是怎么考虑的?

张律:我拍电影也好、生活上也好,我自己感觉对空间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人其实一定意义上是被空间支配着。

我们觉得自己很有自主性,其实还是被空间吸引过去的,而且时间是看不见的摸不着的。所以你用时间去感慨的时候,很多时候是无病呻吟,或者就只是想抒情一下。

《豆满江》(2010)

其实所有的行动带来的痕迹、情感的痕迹,如果将来有一天还想寻找,还是要回到那个空间里。

所以电影更是这样,时刻离不开空间,时间是很难表现的。

后浪电影:我们回到刚才所说的城市空间。从《咏鹅》里的日式民宿,顺着这个时间线到《漫长的告白》里的日本福冈,您现在的新作《白塔之光》又回到了中国北京,从这部作品能引到下一部作品,然后串联起来。这是一个巧合还是一种设计呢?

张律: 我其实是完全没有计划的一个人,这也就是我的生活轨迹。我的生活下一步去哪,我下一步拍什么,其实我完全不知道。

后浪电影:《白塔之光》方便透露一下现在的进展吗?

张律: 现在已经开始做后期了,毕竟后期是很繁琐的工作嘛,还需要一段时间。

《白塔之光》(2023)拍摄花絮


不愿醒来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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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我想起您之前说过的一个关于白日梦的表达:“如果不做做白日梦怎么在这个让人窒息的世上生存”。

张律:梦这个东西和想象是分不开的。

我们的生活中,晚上没有梦的话,可能太单调了对吧?但是现实生活里,有时候小时候上课老师在讲什么,但我听不进去,我可能看着窗外的某个风景就突然就出神了。

那个就是梦。

《芒种》(2006)

出神的瞬间其实是最舒服的一个状态,但是老师把你叫回来的时候也很痛苦。

所以这种现实和想象就是白日梦,白日梦我觉得是必要的。我们的思维老是习惯把一个事物分开去说,现实和梦其实是要和平统一的。

它没有那么严格的界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电影还是主要涉及人的情感,人的情感不分梦与现实


吟诵的本能
POST WAVE FILM 


后浪电影:诗词在您的电影中频繁出现,是否有对诗词的偏执?

张律:其实教科书上就有的诗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电影里的人物突然说道“床前明月光”,其实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多少会背诵几首唐诗,因为深入人心。

诗歌的形式也容易让人背诵下来。

如果我现在有一种情感变化,很少有一个自由体的诗自然进入。虽然我也很喜欢现代诗,但是有时候,还是古体诗,(比如)李白的诗和我的情绪会碰到一起。

《庆州》(2014)

汉文化圈的人也都这样,日人本和韩国人也是喝喝酒,然后经常李白的诗就脱口而出。

我有一次在韩国,去传统的喝米酒的地方,老板娘 80 多岁。那天下雨,她就用小盆在那滴滴答答地接水,她说“屋漏偏逢连夜雨”。

所以我想把诗词按生活的一部分去处理,不要让它断了。

后浪电影:您会用哪首诗词描述现在的心境

张律:  北宋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算是我这岁数的一个心境,我特别喜欢“似曾相识”这几个字

可能所有的创作者去找的,最后是似曾相识的那些情感状态吧。



童年记忆
与一种“共同创伤”
POST WAVE FILM 


后浪电影:个人感觉到您对于东亚群体的共同创伤、或者说面临身份认同的迷失和焦虑,这些共性的东西,把握得非常敏锐和深刻。是否有过自己特意的调研,还是根据自己的感受来挖掘的?

张律:  可能和自己的出身也有关系。

其实我从来不仔细地去想这些事,我的先辈都是在韩国,然后移民到这边,然后我再回去工作。东亚三国基本的文化和历史是分不开的。

《芒种》(2006)

我的成长环境就是这样,不是我能选择的

我的父母日语说得跟日本人一样好,当然他们说起伤痛其实也很痛。其实从小我的身体里就有这些东西。我的工作和生活的轨迹又是这样四处辗转,其实都还是从我自己的生活里来的。

后浪电影:您认为这部分意识形态对您个人有什么样的影响?

张律:  肯定有影响,但我自己不知道。

也许在这样漂泊地、活下去的过程中,对这种多文化的、各方面都是边缘的人群会有更深的理解和共情

后浪电影:那像你电影中的人物所呈现出来状态,是否也对应了你内心的某种感受?他们常常处于一种“运动”的状态,比如《漫长的告白》里立冬骑自行车在朋友面前晃悠。

张律: 这比如,我们年轻时认识的俩人谈恋爱,总有个家伙在那儿捣乱,晃来晃去的。其实都是生活里的细节,然后也正好和立冬的那个情感状态是对应的


后浪电影:这些人物的状态是否是您内心感受的一种投射?

张律:  很难说是我内心感受的投射。

要说的话应该是立冬的情感投射。

但是这种东西,我们小时候都遇见过,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样,过去的孩子们谁和谁谈恋爱的话,认识的孩子一定在旁边捣乱。骑个车子,把那个自行车铃弄响,是情感生活里比较有意思的插曲。

立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是即将要走的人,他在那个空间里会有种惆怅感

后浪电影:我能感觉到您对立冬这个角色倾注了很多情感。他身上的某种特质,或者说他呈现出来的情感状态和个性,是不是基于您真实的经历?

张律: 我们现在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有一句话叫翻篇就翻篇,翻得特别快,都是快餐式的。像立冬身上难得的长情,真的很少见,但有没有(个人的感受或是经历)?一定有。

我们对这种深情,忽视太久了。

我们在疲于奔命,对我们身边发生的细腻的、悠长的情感,要关注一下、停留一下。




作者丨飞檐
影像作为媒介的可能性。



采访、编辑 | 你大怡儿、飞檐    排版丨石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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