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产科静悄悄
进入少子化时代,原先是高生育意愿的村镇地区,情况也发生了变化。
在广东信宜一所乡镇医院妇产科工作,医生杨以宁(化名)发现,乡村年轻人开始谨慎生育的同时,乡镇妇产科变得沉默,人才也开始流失。
以下是她的讲述:
妇产科静悄悄
我能明显感觉到,妇产科没有以前热闹了。
今年开始,我们科室每个月大约接生5到6个宝宝。从2021年起,月分娩量就在逐年减少。到去年,每月新生的宝宝数量跌至个位数。
分娩量明显减少前,在产科工作忙碌得很,感觉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因为出现大片无事可做的时间,我感觉上班这件事也变得漫长了起来。
早班从早上8点开始,我和另外两个同事会在办公室值班,等候病人问诊。现在,一天等不到一个产妇的情况经常发生。来做产检的人都很少,有时一天只有两三个人。
每台接生手术之间往往能间隔7天甚至半个月。有些近一年入职的新护士,由于实操机会少,技术和经验进步也明显比前辈们慢得多。
〓 图 | 杨以宁下乡做产后访视
以前,在妇产科值夜班很繁忙。如今夜晚回归了本来安静的样子。因为没有产妇,走廊也不开灯。我值班时,常独自待在狭小的值班室,整理文书资料。外面黑漆一片,让我心里发毛。其它科室的医生喜欢调侃妇产科医生,说“羡慕我们,值夜班能一觉睡到天亮。”
3年前,我22岁,从大专毕业后,回到故乡,到信宜市区下辖的这家乡镇卫生院妇产科工作。我们院有6个科室,拢共80多名医护人员,为镇上8万多位居民服务。
2020年,我刚来工作的时候,妇产科很热闹。每个月我要和同事接生20到30个新生儿,接待来检查的产妇更是多。
有时候,产妇入院,会同时带好几个家属来帮忙照顾,病房热闹得像菜市场。那时候我们科室、病房和外面的走廊总是人声嘈杂,总能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产房里同时有几个产妇待产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产包总是堆在科室里,无人问津。以前忙碌的时候,科室里10个产包都不够用。
产包里装着分娩手术要用的工具,术后都要送去专门的科室高温消毒。有时候,刚消毒的工具还来不及完全晾干水汽,就得进入产房,为新的产妇接生服务。
我记得那时候,我每天工作结束,总能明显感到耳朵突然清净下来。一响一静之间,耳朵可能不太适应,偶尔我还会因此耳鸣。
印象中最忙的是一次夜班,我一共收了4个产妇。那是2021年的除夕前夜。我值夜班,一整晚都在待产间和产房间奔波,接生了两个宝宝。
除夕当天早晨7点,我还坐救护车出诊,去接一个临盆的产妇。那位产妇38岁,是4个孩子的妈妈,肚子里怀着她第五个孩子。
我们赶到产妇家附近时,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男人拎着大包小包等在路边。站在他身旁的女人穿着朴素宽大的衣服,撑着腰,面目痛苦,半蹲在那里。
救护车刚停稳,女人就插着腰,迈开步子着急上车,嘴里咕哝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因为分娩过4次,女人的宫颈和产道已经扩张。还没等救护车回到医院,她就在路途中产下了一个女宝宝。
如今在我们乡镇医院,能明显感觉像这样养育过多胎的夫妻,更愿意生育。还没有生头胎的家庭,似乎就很难迈出第一步。从今年开始,我在妇产科遇到生头胎的女人越来越少,来问诊的好像都是一些熟面孔。因为频繁交流,我和她们中的一些人还处成了朋友。
在妇产科工作,经常能看到一个孕妇带着“大宝”来做产检。她们往往三十多岁,没有家人陪同,一边做检查,一边还要照看孩子——她们的大孩一般年纪也还小,需要有人时刻陪在身边。
有时候,孕妇去做一些检查不能带孩子过去,我们就要帮产妇照看孩子。
我曾经接到一个产妇在检查时打来的求助电话。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来产检,正在做胎心监护检查,躺在床上不能动,但两岁的儿子非闹着要上厕所,她找不到人帮忙,只能求助于我。
在乡镇医院产头胎的女性越来越少,也和许多生育头胎的家庭和产妇对待生育更为谨慎有关。
有些年轻人为了追求更好的生育体验,会到30公里外的信宜市市区医院生产。大医院的设施更完善,还能为产妇做无痛分娩,家人也要付出更多精力和金钱。
〓 纪录片截图 | 正在接生的妇产科医生
分娩量不断下降,妇产科也逐渐边缘化。
2021年医院装修、重新规划,妇产科原先的病房让给了病人更多、对病床需求量更大的综合科。我们科室的病床减半,只保留了10张。
产房是院长以前的办公室简单改造而成的,里面很多装置都“上了年纪”。产床摇摇晃晃,布满铁锈和血迹。我向领导打报告,申请新设备,但都没有回音。
由于妇产科医生的工资和科室分娩量、接诊次数挂钩。乡镇妇产科冷清下来后,我的收入也开始下降,基础工资加上绩效,月收入不超过5000元。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不用照顾小孩,这份薪水足够生活。
但中年医生需要更高的薪资来养家糊口。去年4月,我们科室就有一位医生跳槽到了市区的社区医院。我听说,她家里负债,丈夫工作也不稳定,养家的责任压在她的肩上。乡镇产科留不住人,也是分娩量下降带来的涟漪。
选择做妇产科医生时,我没有料到如今的境况。
2017年我考上肇庆的一所大专,学临床医学。大一时,为了尽早确定就业方向,我四处打听。前辈们告诉我,妇产科缺人、好就业。我听从建议,第二年就开始专修妇产科,笃定要做一名妇产科医生。当时的我以为,自己走上了一条稳妥的职业道路。
改变的和不变的
在很多人印象中,乡镇里的人受“养儿防老”“多子多福”的观念影响,在少子化袭来的当下,生育意愿变化可能不大。
实际上,因为生育成本和观念变化,乡镇里人们的生育意愿也在悄然发生改变。
就拿我来说,我年初和男友领证结婚,可我们不打算马上要孩子。
一是因为工作。我要值夜班,作息不规律,不适合备孕。我和丈夫因为工作两地分居,也不利于育儿。我们商定,再工作几年,争取以后能在一处生活、工作。夫妻俩住在一起,对宝宝的成长有好处。
即便是在乡镇,育儿的成本也不低。我向同事打听过,光是奶粉钱一个月就要花上2000多,逼近我月薪的一半。
我的婆婆一直在催我们生孩子,劝我们:“不要等到有钱了再生小孩。”但我不这么想,如果现在要孩子,势必要依赖长辈。我怕在育儿中失去话语权,所以不想求人,想等手头宽裕一些,再要孩子。
我们这儿推出了一些鼓励生育的政策。产检中的一些项目,如唐氏综合征筛查、胎儿畸形检查等都不收费,住院生产也能报销一半费用。但这些福利对降低育儿成本来讲,说实话,杯水车薪。
我看过一个2022年的报告,说一个中国家庭要把孩子抚养到17岁,平均要花48.5万。即便在农村,这个数字也高达30万。
如果要供孩子上本科,平均要花费62.7万元。这个生育成本几乎是世界上最高的。高额的生育成本不知道“劝退”了多少年轻人。
除了现实条件不成熟外,观念的改变也是一方面。现在网络上,“晚婚晚育”成了一种潮流,比起结婚生子,更多人把“搞事业”放在了第一位。
我能感觉到,在我这个年纪,选择生育的人并非大多数。我常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许多和我一样25岁的年轻人,还在象牙塔里读研、读博,或是在世界各地工作、旅行,生活别提有多精彩了。
偶尔,我会刷到一些年轻宝妈晒娃的帖子。往下一看,评论里都是不解和质疑,网友们会抨击那位年轻的妈妈,说她“在最好的年纪被困住了”。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毕竟选择生不生、什么时候生,是每个人的自由,但网友的言论风向,也确实会让我更认定过几年再生孩子的想法。
想来,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女性受到现实、观念的多重影响,推迟生育年龄。在我工作的三年里,接触到的生育初胎的女性往往在28岁以上。
大部分来乡镇医院的女性,年纪在30岁以上,多数是来生二胎、三胎的。其中不乏一些离异后重组家庭,继续生育的女人。
今年6月,一个30岁的女人在深夜赶来医院,说自己已经“见红”。妊娠晚期出血,是产妇临产的信号,她很可能在24到48小时内分娩。
我往她身后一瞧,发现有一对年迈的夫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跟了过来。我给女人做检查,测出她的血压过高,我建议她前往市区医院分娩,更保险。女人摇了摇头,拒绝了。
她说,如果去市区,离家太远,没有人照顾小孩。我问她,那女孩的父亲在哪儿。她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女孩是她和前夫生的。
离异时,前夫把儿子带走了,留女儿和她生活。她现任的丈夫又在外地打工,没有回来。只有她的父母过来帮忙。
由父母陪同分娩的是少数。大多数来照顾的都是产妇的婆婆。
今年8月,我给一个38岁左右的产妇接生。她家里已经有三个女儿,新生的宝宝也是个女孩。
我每次去医院查房,都看到女人抱着宝宝,给她喂奶。她一见到我,总追问我关于宝宝的问题。看得出来,她很疼爱这个小生命。
但她婆婆的态度却截然相反。产妇照顾孩子时,她总是在一旁睡大觉。有一次,她甚至还当着产妇的面,问我:“是不是这个月,医院接生的都是女孩。”言语中流露着嫌弃和责怪。
这种情况很常见。9月初,也有一个三孩妈妈在我们医院生下第四个女儿。中午12点了,我去查房,发现小婴儿还没有奶粉喝。
担心孩子低血糖,我催促产妇的丈夫去买奶粉,结果产妇的婆婆对宝宝毫不关心,竟然招呼自己的儿子先把饭吃了再去照顾宝宝。
遇到类似的事情,我都会非常生气。我觉得这背后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
每次宝宝出生后,我都会去给家属报喜。得知是男孩时,家属明显会很高兴,喜悦都写在脸上,还会给我们医生发一些饮料,表示感谢。但如果是女孩,气氛就会很冷淡。有些家属甚至连女宝宝的体重等信息都没有耐心听下去。
在我们乡镇,为了生男孩而不停生育的女性不在少数。我经常会遇到一些已经有三个、甚至四个女儿的妈妈,仍在备孕、生育,就是为了要一个男孩。
我不赞同,但也理解她们的处境。她们可能没有独立的工作,要靠丈夫养,或看男方家人的脸色生活。生或不生,不是她们能够决定的。
今年8月,有个35岁左右的女人来向我咨询“生子秘方”,她跟我抱怨,自从弟媳生了儿子后,她的婆婆把全部的宠爱都给了那个小男孩,对她的大女儿不管不顾。女人很着急,想快点生个男孩,夺回婆婆的关注,保住自己的家庭地位。
每次看到这种受重男轻女思想影响,反复经历生育痛苦的女性,我都会想到我的妈妈。我妈生了五个孩子,直到最后一个才是男孩。
生育的压力来自于我的爷爷。他重男轻女,脾气还很暴躁。
爷爷见母亲生不出男孩,对她态度很差。当年生下我后,爷爷不体恤母亲身体虚弱,让她在坐月子时,背着我去河边,给一大家子人洗衣服。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如果第二胎就是男孩的话,她根本不会继续生这么多孩子。
〓 纪录片截图 | 准备分娩的产妇
一个成年女性孕育胎儿,用自己的血肉身躯供养胎儿发育。她理应主宰自己的身体。但我却在妇产科,看到太多女性,在生育中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沦为工具。
我曾在病房的走廊上看到一个年轻产妇,被婆婆、丈夫架着双臂,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我听同事说,那位产妇已经痛了一个晚上,宫口仍旧没有开到十指,不能分娩。她头发凌乱,嘴唇发白,双腿都在发抖,她的婆婆在一旁不断劝说,让她多走动,加速宫缩,早点把孩子生出来。女人喊痛,婆婆反驳她:“越痛就越要走。”
我看女人实在走不动了,倚着墙,整个身体滑到地面,跪着求她的婆婆,让她同意送自己去市区医院,打无痛分娩。婆婆摇摇头,对她说:“生孩子哪儿有不痛的?”
接着,老人还执意把女人搀起来,给她灌鸡汤喝。整个过程,她的丈夫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做产科医生三年来,我经手过大大小小的手术,见过许多血淋淋的场景。只有这一次,那个女人无助、苍白的脸,让我对生育产生了恐惧。
孤独的生育女性
在乡镇妇产科,我看到有很多孕妇从怀孕到生产,都是独自一人。
我们乡镇有许多“留守妇女”。丈夫在外务工,她们留在老家,带孩子,照顾老人。即便是妻子怀孕、分娩,为了生计,男人们也不太能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家照顾孕妇。
我遇到过一个33岁的产妇,从第一次产检到分娩当天,我都没见过她的丈夫。怀孕时,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医院产检。
分娩当天,她才向我吐露她的情况。她的丈夫在东莞做游泳教练。她分娩时正值暑假,学游泳的人多,是赚钱的好机会。
说这番话时,女人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脸上表情也没有起伏,我既对她心生佩服,又觉得唏嘘。
乡镇里的女性,好像天生有股硬气,习惯了独自去面对一切。虽然也经常有产妇跟我抱怨,在分娩后腰酸背痛,使不上劲,一边要照顾新生的婴儿,一边还要管“大宝”,没有丈夫帮忙,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但从产床下来后,她们又必须急忙投入到繁忙的育儿和家务中去,也没有时间琢磨自己的心绪变化。
还有一类女性,她们和丈夫一同在大城市打工。怀孕后,由于不堪承受都市里高昂的医疗成本,她们只能放下工作,回老家备孕、生子。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还在哺乳期时,就和丈夫去深圳打工。今年,她在微信上告诉我,自己又怀孕了。我交代她在当地做产检,她和我抱怨,说自己在深圳没有医保,很多项目要自费,一次产检就要花一千多。无力承担这笔支出,她选择独自回到老家待产。
不过,有些产妇的丈夫即便在场,也形同虚设。
今年7月,我给一位20岁的女孩接生。分娩当天,我也没见着她丈夫的人影。第二天早上查房时,我看到她老公躺在病床上呼呼大睡。产妇已经醒来,躺在另一铺床上,干瞪着眼。
当时已经是早上八九点钟了,家属应该要给刚刚生产完的孕妇买早餐、换卫生巾,陪她去做检查。但她老公还在沉睡。
后来,我听女孩埋怨,说她丈夫很不靠谱,年纪轻轻,在家啃老,每次产检的费用都是她的公公掏。
乡镇里的产妇很少主动在孕期做功课。基本上,很多人到了产房,快要生了,还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发力和呼吸方法。
我一般会用很通俗的方式告诉她们,可以嘟起嘴巴,像吹蜡烛一样,急促呼吸,减轻宫缩带来的疼痛。而分娩发力,就是要找排便的感觉。
有些孕妇听到这里,会觉得尴尬,问我万一分娩时失禁该怎么办。我不希望她们在分娩时既要受到疼痛折磨,还要顾及其它情绪。
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安慰产妇:这是正常的现象,不用担心。在接生时,如果孕妇真的大小便失禁,我们也会面不改色,继续工作,不让产妇有额外的心理负担。
有过生育经验的女同事更能发现产妇的需求。有一个已经当了妈妈的护士,每次都会在产妇分娩、累得满头大汗时为她们擦掉脸上的汗水,问她们要不要喝水。
身为妇产科医生,我能提供的帮助也很有限。接生时,我只能反复跟产妇强调发力、呼吸的方式,在一旁干着急。等宝宝的头到门口,我才能帮忙拽一把。
如果孕妇周围的人能给她们更多关心,或许能减轻她们的孤独感。
去年,有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来产检。男人一会儿问我,他的妻子腿抽筋,该怎么补钙,一会儿又咨询孕期饮食营养的建议。产妇坐在一旁,神情轻松。看上去,她的丈夫了解她的全部需求。我耐心为男人解答,心里替孕妇感到欣慰。
但遗憾的是,这样“幸运”的女人,自我从医三年来,只遇到过一次。
* 文中人物部分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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