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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吃菌子带来的10000种幻觉

在云南,吃菌子带来的10000种幻觉

社会


每个云南人都有自己吃菌中毒的故事——有人看到挂历上的黄果树瀑布动起来了,觉得水珠溅了出来,砸到了她脸上;有人看到朋友在说话时,头上出现了中英双语的字幕;还有人在家里看到了活的变形金刚,打电话叫朋友一定要来家里看,不然就绝交,朋友来了,这位中毒的先生打开盒子,展示「正在睡午觉的变形金刚」,朋友看到盒子里躺着的,是一个插线板……





文|林松果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林松果 摄



菌子,永恒的诱惑

我是7月初抵达昆明的。这个季节,对全国人民的意义各不相同。江南人等着大啖杨梅和水蜜桃,西北人念着甜蜜的瓜果,但对云南人来说,非常简单——吃菌子的季节。

昆明城里,正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大大小小的菜场里摆出了一篮篮的野生菌,它们虎头虎脑,芬芳美丽,当然,也相当昂贵。去昆明的机票涨价了,北京到昆明的机票从1000多涨到了近3000元。菌火锅到了食客最多的时候,外地游客多,保险起见,店家规定火锅要煮够25分钟,怕大家用筷子碰生的野生菌并中毒,他们想出了锁锅盖、拿闹钟、到点发筷子等等法子。昆明最大的野生菌交易市场,木水花市场,因为顾客太多,门口堵车极严重,厕所也因为化粪池满了而关停。

菌子,是云南人生活中重要而寻常的一部分。每年五六月,一下雨,菌子们自山林破土而出。云南有900多种野生食用菌,世界上超过一半的食用菌,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但外地的朋友们,注意了,来云南,不要把「菌子」说成「蘑菇」,固执的云南人认为,只有野生的、无法人工种植的蘑菇,才有资格称为「菌儿」。

当我问云南人,什么时候开始吃菌子比较好?他们很有点幽默在身上,会说,等政府的消息——每年6、7月,云南省政府会发信息提醒大家谨慎吃菌:「提高野生菌中毒防控意识,不采食、不买卖有毒和不熟悉的野生菌。」但这条信息,反而被大家当做吃菌的信号,「像发令枪一样」,好了,谢谢提醒,短信收到了,开吃。

今年7月中旬的一天,勤劳的云南省卫健委,甚至连发四条短信,反复告诫市民,某某菌、某某菌不能吃。

菌子具体怎么吃,有哪些门道、哪些讲究,要找当地人。

我见的第一个本地老饕是聂荣庆,他是昆明当代美术馆馆长、作家,昆明本地人,去年出版了新书《菌中毒》。这本书里,他写了云南20多种菌子,也写了他身边天马行空的云南人。

聂荣庆告诉我,云南的菌子季,一般是从5月开始,下了第一场雨,天晴过后,菌子就开始冒头,这一茬叫「头水菌」,像见手青、铜绿菌和谷熟菌,这时就上市了。头水菌要贵一些,且中毒的风险更高,但总有勇敢的人跃跃欲试。5月到9月,夏天里菌子长盛不衰,直到10月,天渐渐冷了,最后一茬松茸上市,煮上一锅鸡汤,标志着秋天到来、菌子季的结束。

我们这种外地人,到了云南,人是懵的,既不知道该吃什么菌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吃法,去哪里吃。聂荣庆说,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但如果一定要推荐,他还是最推荐见手青。「老云南人最期待的,还是见手青,它是最鲜美的、最能代表新鲜森林滋味的东西。」

 见手青 


见手青,云南野生菌的代表,牛肝菌的一种。顾名思义,这种菌子,手碰到的地方就会变成青色,处理不当会中毒,且症状多为神经系统中毒,也就是所谓的「见小人」。见手青在云南官方的定义里,属于毒菌,但没有一个云南人听这个,他们会说,「祖祖辈辈都吃嘛,做得好就不会中毒。」因为味道鲜美,它对云南人来说它是永恒的诱惑,聂荣庆说,「每到这个季节,见手青上市了,你知道它有一点危险,带着一点冒险心理,但是心里就会一直憧憬这个事情」。

见手青之外,云南人很爱、但更少为外地人所知的是干巴菌。在昆明的木水花野生菌市场,我见到它,感觉很像一块黑煤炭。但这样不起眼的干巴菌,一公斤的正常价格是1000块。汪曾祺也在文章里写过,他觉得干巴菌像半干的牛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这东西也能吃?!」但真正吃起来,干巴菌的味道,「有陈年宣威火腿香味、宁波油浸糟白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且杂有松毛清香气味。」

还有一种鲜美的菌子,鸡㙡。作家阿城曾在云南生活,他也写过:「说到鲜,食遍全世界,我觉得最鲜的还是中国云南的鸡㙡菌。用这种菌做汤,其实极危险,因为你会贪鲜,喝到胀死。」

到昆明几天后,在本地朋友的带领下,我终于吃到了野生菌火锅。

这是一家开了二十几年的老店,在昆明城郊。因为来吃的都是熟客,老板很放心,把定时器调成了15分钟,足足比城里的火锅店少煮了10分钟。

汤底是醇厚的土鸡汤,倒上一大锅菌子,见手青、谷熟菌、奶浆菌、鸡㙡、扫把菌……最后我们还点了一大碗猪油牛肝菌炒饭。这顿饭有多香呢,吃完这顿午餐,我那一天都没再吃饭,就像阿城说的,「你会贪鲜,喝到胀死」。

在这样的场合里,也最能感觉到云南人的骄傲。当我问菌火锅店里的师傅,可不可以买他们的菌子寄回北京,师傅穿着白背心、戴着厨师帽,一边剔着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傻话,「当然不可以!路上会全坏了!」

 菌火锅 


菌中毒,一场冒险

如此多的人对菌子感兴趣,我想不完全在于其鲜美,过去几年,每到夏天,总会看到云南朋友吃菌中毒的新闻。在昆明,我逮着每个人都问,你吃菌中毒过吗?你身边有人中毒吗?这个问题一抛出来,肯定不会冷场——每个云南人,都能说出点什么。每年夏天,这是云南人饭桌上最大的谈资。

聂荣庆写过一个故事:一年菌子季的一天,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习惯性打开昆明电台,忽然觉得那天的节目主持人很怪,「标准的普通话播音腔,突然变成昆明口音的马街普通话」,而且女主持人情绪越来越激昂。一首歌播放完之后,就换了一个播音员。后来他才知道,这位播音员,中午在电台附近的馆子里吃了一盘炒见手青。吃完上节目,一边播就一边「嗨」了。之后电台规定,不让吃过菌的播音员进入直播间播节目。

在这家电台工作的播音员曾克,为这个故事补充了更详细的版本——这位女播音员,下了节目,去了昆明的工人医院看病。她平时性格内向,但在诊室里却跟医生「胡说八道了好长时间」,在里面唱歌、跳舞。最后开着车回家,把昆明的高架看成了八车道,在家洗澡,看到浴室的每块瓷砖都放着不一样的电影,「马桶飘出了五彩祥云,床上挂满了葡萄」。

所谓菌中毒之后「见小人」,是一种笼统说法,实际上,因菌中毒出现幻觉,不同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比如我的朋友、昆明大观书店的店主斑马,她曾经吃见手青中毒,看到的是挂历上的黄果树瀑布动起来了,她觉得水珠溅了出来,砸到了她脸上;而她的妈妈,前两年在家里吃红见手(云南人称为「红葱」,外观为红色,也是见手青的一种)中毒,她的症状是:莫名微笑,她说,「我咋个就觉得内心特别愉悦?」切肉时她觉得肉像小兔子,坐在家里看电视,她发现有一排小汽车从她脚上碾过去,朝女儿喊,「呜,好疼」。

再比如聂荣庆的妻子,2020年吃见手青中毒,她开车回家,看到路上长满绿色的藤蔓,又看到一张张唐卡扑面而来,她沉迷于唐卡的美丽,向丈夫絮絮叨叨、手舞足蹈地描述。

还有人说,中毒之后,看到朋友在说话时,头上出现了中英双语的字幕。还有人在家里看到了活的变形金刚,打电话叫朋友一定要来家里看,不然就绝交,朋友来了,这位中毒的先生打开盒子,展示「正在睡午觉的变形金刚」,朋友看到盒子里躺着的,是一个插线板……

这些故事不是道听途说,都来自昆明的受访者们第一手的叙述。但其实,这也是一种「幸存者偏差」——吃菌后只是产生幻觉,没有其他症状,这是很幸运的。

以上这些朋友,大多吃的都是见手青。按照云南传统做法,见手青切片,用猪油、蒜片、辣椒一起炒,炒15到20分钟,每片都熟透,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这个过程里,如果有一片没炒熟,或者刀和菜板没处理干净,或者第二天用微波炉加热没热透,就都有可能中毒。

云南疾控在今年8月6日的推文里,介绍了见手青的中毒机制:它含有一种类似于麦角酸乙二胺(LSD)的致幻类物质,可以作用于神经系统,让人的感官极度敏感,眼中的一切变得像万花筒一样鲜艳,无生命的物体突然有了生命……因此,中毒者可能会见到诡异的小人在跳舞,这种症状,被称作「小人国幻视症」。

如何形容吃见手青的心情呢,聂荣庆说,对大多数云南人而言,首先还是因为见手青的鲜美,其次才是冒险心理。他打了个比方,就像吃河豚,「人都有冒险心理,有人选择去做航海家,有人选择去登山,但吃见手青是冒险成本最低的。」

没中毒的话,就是享受美味,但如果中了毒呢?实际上,野生菌中毒比我们想象中更凶险。

根据云南疾控的统计,在2011至2019年的9年间,全云南省因食物中毒一共死亡445人,其中250人的死因都是菌中毒,比例超过了50%。

食用野生菌中毒,一般会有四种结果:一是胃肠系统的上吐下泻;二是神经系统的兴奋和精神错乱;三是溶血,这种就有可能致死;最严重的是肝脏损害型,会累及重要脏器。

有一些知名毒菌,比如鹅膏菌属、亚稀褶红菇、白罗伞等等,误食后病死率很高,这也是云南省卫健委每年发短信提醒大家不要食用的几种毒菌。最近几年,亚稀褶红菇,已经在云南造成了多起死亡事件——它和另外两种云南人常吃的无毒菌太相似,很难从外观区分。

菌中毒可以多凶险,一个救治的细节是——云南大学附属医院急诊科,专门开辟了一个菌中毒治疗中心。这家医院,也是昆明最好的菌中毒治疗医院,当地人称为「红会医院」。每年菌子季,它都会开设菌中毒24小时就诊绿色通道,从抵达医院到开始治疗,只要3分钟。

一天夜里,我也去到了这个急诊科。急诊科的每面墙,都贴着云南常见毒菌的图谱。菌中毒治疗中心一进门,首先是一间洗胃室,还有抢救室、有ICU。夜里,大厅里菌中毒的人们在输液,更严重的病人躺在ICU里。

这个科室的科主任郑粉双,在一档访谈节目里说过,从2014年到2022年,光他们这一个科室,收治的野生菌中毒就有3191例,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致幻型的野生菌,比如见手青,这一类的病人,通过洗胃、倒泻,就可以逐渐恢复。但要是吃了其他更致命的菌子,就需要接受血液净化治疗,但也很可能在很短时间内去世。

救治菌中毒,就是跟时间赛跑。当我问昆明人,哪家医院治菌中毒最好时,他们总会卖个关子,然后一笑,「离你家最近的医院」。

野生菌大量上市的季节,吃野生菌火锅是云南人的一大爱好,但要等锅烧开后继续煮二十分钟才可以食用,不然有中毒可能性。图源视觉中国



菌子之爱,之于云南人

因为采访,我在云南居住了20天。停留时间越长,会不断刷新认知,认识到在云南人的生活里,菌子的浓度有多高。

它是云南人日常语言中的一个重要意象。我去了一趟云南会泽,采访跟教育相关的选题。在采访时,老师们会很自然跟我说,「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长出鸡㙡的」,意思就是,不是哪里都能出天才,鸡㙡之鲜美,可比天才。但当孩子们考试没考好,他们也会评论说,是不是「吃菌闹着了」,意思是吃菌子中了毒,没发挥好。

我拿着这件事去问聂荣庆,他解释说,云南这个地方,「大部分人都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偶尔长两根鸡㙡出来,就很了不起了」,比如云南的作家于坚、舞蹈家杨丽萍、数学家熊庆来,遇到这种人,大家就会用赞许的口吻说,「噢,这是个大鸡㙡」。

但在云南一些地方,「鸡㙡」也常常被拿来骂人。比如在云南红河和个旧,骂人的时候,大家也会说你个「鸡㙡」、「鸡㙡了」、「鸡㙡人」,就有看不起这个人,对这个人很不屑的意思。

 鸡㙡 


同理,简单的一句「被菌闹着了」,意思也很丰富。什么事情搞砸了,大家会说,怕是被菌闹着了。什么事做得非常好,大家也会说,「怕是菌吃多了」。总之,任何非常好或者非常坏的,不正常的、非理性的状态,云南人不用多说,一句「被菌闹着了」,调侃一下,听的人就懂了。这是一种文化暗号。

他们爱菌子,以至于对它有一种「包庇心理」,就算「吃菌闹着了」,从来也不怪菌子。总是有很多理由可以找,比如自己没炒熟,自己喝了酒,吃了什么药,大蒜和油没放够,或者干脆说,自己体质变了,从不容易中毒到容易中毒。总之,肯定不会怪菌子有毒。

菌子给我的另外一个印象,在于它的价格。

整个7月,我多次造访昆明木水花野生菌市场。今年雨水比往年少,菌子上市普遍较晚,产量也不算大年,因此菌子整体价格走高:见手青和鸡都是300元左右一公斤,青头菌大概240元一公斤,最便宜的奶浆菌,也要150元左右一公斤。最贵的当然是干巴菌和来自香格里拉的松茸,成色不同,一公斤的价格在1000元到1500元之间。

聂荣庆在书里写过,2021年6月,在昆明篆新农贸市场,他与一位相熟的菌农接头,对方带来了一筐新鲜的干巴菌,他们一朵一朵欣赏干巴菌的时候,旁边一位外省游客十分诧异:「为什么这个东西那么贵,要1000块钱左右一公斤?」要知道,2021年云南人均GDP才5.77万元。

云南野生菌的价格,在过去这些年里飞涨。就像《末日松茸》作者罗安清在书里写道的,「松茸同样也揭示了全球政治经济的裂缝。过去三十年里,松茸已成为全球性商品。」云南的野生菌同样如此。

 松茸 

在聂荣庆的记忆里,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计划经济时期,每到菌子季,村民们会带着菌子进城售卖,补贴家用,菌子价钱和蔬菜差不多,一提篮几毛钱。历史性的转折点,是在八十年代末,昆明巫家坝机场,一架来自日本的飞机降落,那时松茸在日本正热,日本人开始从云南采购松茸——在那之前,云南人甚至不吃松茸,觉得它有一种奇怪的腥味,因为形状长得像鸡㙡,它被大家称作「臭鸡㙡」。

从松茸开始,此后三十年,野生菌逐渐走出云南,为人所知,当然,也随之涨价。现在在北京,不仅仅是一坐一忘这样的云南餐厅,连大董、新荣记这样的非云南餐厅也在用它。它的神秘与鲜美,也通过互联网传播,今年菌子季,无论是淘宝、抖音还是小红书,我都看到外地网友晒出了自己下单的野生菌,底下还有许多人苦苦发问,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就算价格高昂,在周末的木水花市场,我依然看到快乐的昆明人,说着方言在摊贩前砍价,他们成筐成筐地买菌子,脸上是满足的神态。只有本地人知道的牛肝菌盖饭店,下午五点就早早售罄。无论挣多少钱,云南人每年都得吃上几顿菌子,吃点儿见手青,就像腊肉之于湖南人,这是某种生活信仰。

菌子如此重要,以至于云南人对财富的定义也跟它相关。聂荣庆说,和别处不同,云南人对财务自由的定义就是「干巴菌自由」——能随意花1000元买一公斤干巴菌,那确实是自由了。

7月,在昆明,我在《菌中毒》的一场新书活动上见到了很多云南人,有作家于坚,画家张晓刚,还有建筑师、媒体人、公司老板……这些人身份不同,但有很相似的精神气质,他们在台上说云南方言,穿拖鞋,没有因为要出席活动而穿得严肃,反而好几个人都松松垮垮,身上像披着一块布,看起来非常自在。

一个好笑的细节是,本来这场活动邀请了四位朋友来谈自己菌中毒的经历,我也是为了听这些故事去的。但到了这个环节,四位朋友,一个都没出现,活动只好就此结束。主持人悻悻地说:「啊,不愧是不靠谱的云南人……」

关于菌子和云南人精神底色的关系,作家于坚写过,「对云南人来说,吃菌更像是一种云南的地方性哲学事件……蘑菇之爱令云南人普遍有一种超越性的看淡生死,功利主义在这个省被嗤之以鼻,这个省距离『』『』『无用』『失败』『落后』这些东西太近了,聪明人最后都纷纷逃离了云南,他们害怕蘑菇。」

他把吃菌称作云南人每年的一种赌博,为了美味,云南人不惜押上性命。「云南人普遍的态度是就算要命也要吃。吃死算球,生命不过是一个球越过天空如流星」、「通过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种种蘑菇,云南人一次次将自己置于一个边缘。活着还是死去?继续得过且过,苟且偷生,还是超越之?」

关于这个话题,聂荣庆也和云南大学的人类学者袁长庚有过一次聊天,袁长庚谈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同样是北京知青,去了内蒙、山西、陕西的,成了今天的国家领导人,而到了云南的大多数都成了艺术家,比如陈凯歌、阿城和王小波,「可能在北方的土地上,长出的是另外的东西,但是在这里,你就会关注文化和艺术。」

市面上的各种野生菌。图源视觉中国



如果幸运,你会发现菌子

7月底,离开云南之前,我决定去捡一趟菌子——要写一篇关于菌子的文章,怎么能不去体验一下呢?

在北京时,我经常靠着云南人捡菌子的视频下饭。而且我一直记得,《末日松茸》开篇第一句:「当你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你会做什么?我会去散步,若是幸运,我会发现蘑菇。」光是读到这句话,就治愈了我,因此我不停幻想:要真去捡菌子,得多幸福啊。

我在网上找了一个捡菌子的团,当地的旅行社带队,一人228元,11人小团。早上8点昆明火车站出发,我们将去云南嵩明的松林里捡菌子。导游为我们准备了一次性手套、铲子和雨衣。

出发前,当我跟昆明朋友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嘲笑我:「8点出发?云南人采菌,都是4点起床。」我听说过云南人采菌起得早,有豆瓣友邻发过贴,说云南的拾菌狂魔,都是5点进山采菌,采3个小时再去上班。

出发那天一看,嘿!还真都是外地人。有一个来自武汉的四口之家,有来自北京的大学生特种兵,还有上海的上班族。大家穿着冲锋衣,看起来都有点激动、有点笨拙。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嵩明(昆明下辖的一个县)的山上,山上人很少,有连绵的松林,起了一层薄雾,很是美丽。但一下车我就发现,两边的山坡都有被翻过的痕迹,看不到菌子的踪影——我猜,可能每过几天,他们就会带外地的「傻游客们」来采菌。

克服沮丧的心情,往森林里走一走,蘑菇真的出现了。首先出现的,是一种白白的、表面很光滑的蘑菇,体型小的往往还保持完好,稍微大一点的就容易烂掉,有点像烂苹果。看到菌子大家惊呼起来,但导游说,这个菌子虽然没毒,但也不好吃,所以才留在这里,没人采。

再往森林里走,大家越散越开,都着了迷。有人撅着屁股,有人席地而坐,有人跪在地上,有人看到别人找到了菌子立马冲过去,扒开松针,用手抠土。

 林地里的菌子 

三个小时里,我采到了青头菌和谷熟菌,还看到了玫红色的毒菌,终于明白菌子的魅力在哪里——它们是如此美丽,当你扒开松针,看到它们露出圆圆的菌盖,细细的菌柄,形状如此完美,当你小心翼翼地摘下来,会闻到森林的芬芳;也因为寻找是艰苦的,你走在森林里,爬上覆满松针的山坡,呼吸着永不消散的薄雾,神经紧张,突然,棕色的大地上一个可爱的菌子冒出了头,这样一次又一次,刺激大脑不停释放快乐的激素。这个过程里,人真的会进入所谓的「心流状态」。

看到在不同生命阶段的菌子,也会更真切地意识到,它是一种多么神性的造物——它如此脆弱易逝,一天内没有被采掉,它就会腐烂。它也是相当娇嫩,把它放在篮子里,走上一会儿,菌盖可能就受了伤。

在某种程度上,我理解了云南人采菌的「疯狂」。为什么会有人半夜睡在鸡㙡窝边上等它成熟,野生菌又为什么这么昂贵,因为每一朵,都是采菌人在山林间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劳动。

最后我们遇到了一位来自本地的采菌人,一位附近村子里的女性,她给笨拙的外地游客上了一课——她有一根专用工具,长长的杆儿,底部是镰刀状的,在松林地上飞速翻找,找出一颗又一颗藏在地底的菌子,圆头圆脑的,很快积攒了一小袋。大家都开始学着她的姿势,像探地雷般开启地毯式搜索。

下午三四点,采菌之旅结束了。导游建议大家,不要把采摘的菌子带回去,一是没地方烹饪,二是其中一些杂菌有可能有毒。当所有人都把采来的菌子倒在地上、乘车离开时,我意识到了我们这段行程的荒谬和残忍之处。

我们是森林里的怪人,穿着白色的一次性雨衣,戴着白色手套,试图把自己和危险隔离开来,花了200多元,采了一些菌子,拍下一些照片,最后又任由它们再腐烂。就像《末日松茸》里提到的,在原来的日本,农民会为了贵族们的出游,专门将采来的松茸插在他们要经过的地上,让他们来采。我们这种旅行团,其实也是另一种「刻奇」。

 穿着白色一次性雨衣、戴着白色手套的「采菌旅游团」


在同一时间,我也在网上看到了很多相似的旅行团,在云南昆明、大理各地,都有人组织了类似的采菌活动,供给源源不断的外地游客。甚至有更高端的采松茸团,收费超过了5000元。大理当地的朋友登山时,发现了被倒在山中的一筐筐菌子,是很心痛的。

云南的旅程结束了。我的最后一站,还是昆明的木水花市场。起了个大早,打算买些鸡和青头菌,带给北京的朋友尝鲜。自恃自己明白了一些知识,但到了现场,还是犯了两个致命错误——我买了几百元的鸡,在专门的清洗摊位洗干净,拿到市场里的顺丰去寄时,快递小哥脸色一变说,洗过的鸡他们不寄,在路上会坏掉。


我还买了一箱青头菌,打算第二天拎回北京。但我忘了,聂荣庆告诉过我,青头菌最大的特点就是保质期短,一定要当天吃,昆明人买了它,就算已经是半夜,也要把青头菌做熟。第二天,当我在北京的家打开箱子时,果然,菌子已经发黑、发臭了。听说了这两件事,昆明的朋友在微信连着发来好几条语音,是云南人那种善良又直接的口吻,「哎呀,你是不是憨?」

好吧,菌子一次次教育无知的人类。它如此美味、珍贵和脆弱,无法经受舟车劳顿。留下一点期待,等明年夏天,再去云南吃菌吧

 在森林里采摘的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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