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猪盘”就一定是恋爱脑吗？

这个故事可以被视作人“本能”（本性）之间的对抗吗——周冉对于温暖和消解孤独的渴望，林致光对欲望的贪婪？你会怎么描述包裹在诈骗案之下，对于人性/情感的探讨？

首先是女性真情实感、付出信任这件事是没错的，错的是利用感情、信任去谋取利益的人。我觉得挺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拍摄一部以女性经历为主的电影，并不是为了给女性上一课——你应该怎样、不该怎样，或者去推倒结果之前的因，这个可能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杀猪盘”是一个非常极端的情况。但其实情感与理性的博弈是永恒的，它不断地发生在一个人每次的经历中，是永恒的挣扎。“我到底要不要付出？要不要相信？”也都存在着一定的冒险性。回归到普遍情感中，不一定非要经历“杀猪盘”才会有这样的共感。

在创作的初始阶段，你尝试过用其他视角进入过这个故事吗？比如林致光。这个故事是否曾经有过另一种可能性？

其实，已经有很多讲“骗子”的电影了，它甚至已经成为了一个类型。在这个类型之下，要么是侧重展示高超的骗术，要么是一个骗子在最后的良知里挣扎，大概就是这两个方向。但我希望《鹦鹉杀》可以有一个比较新的角度，并且直觉告诉我要从“受害者”的角度进入。

可以讲讲林致光和许照这组人物关系上，你在设置时的想法吗？

在这组关系里能看到的，比方林致光是一个已经接受了自己就是做这个行业的骗子，而许照在最初进入行业的时候是带着巨大的恐惧，但为了能够生存下去，让自己变成像林致光一样的人，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层关系。

还有一层是我把许照称作“一个被毁掉的人”——在他年纪还比较小，对自我、是非对错没有太多认知与判断的情况下，甚至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情感经历的时候就要开始做“杀猪盘”这件事。他每天用大量被灌输的话术去模拟恋爱，真心假意地谈。我会觉得他可能并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知道所谓真心是什么。所以，当他后来在现实生活中碰到周冉，可能确实有一些好感，但依旧在用骗子的语言。我认为他始终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里，包括对林致光的看待也是混沌的——他没办法判断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一方面林致光的确是一个操纵别人情感的骗子，可也在异乡那样一个境况中帮助了自己，所以我觉得许照的情感有多种，也是非常混乱的。

林致光是不是一以贯之的赌徒心态，在登上最后一趟列车之前他是否还在赌？你觉得他真正信任过周冉吗，或者信任他们两个人之间是有所谓真情吗？

这是个挺好的问题。我觉得林致光短暂地相信过周冉或许真的能原谅自己，会和自己有一个未来。但是在他的境况和两个人的关系里，这种信任其实是一种妄念，人有时候就是会产生短暂的妄想。我觉得这是一种可能性。因为这个剧本所选择的视角以及文本结构，我是一直和周冉站在一起的，所以对于林致光这个人物，我一直没办法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

还有一种可能性是，林致光相信了自己和周冉之间的感情，但回到车上是希望能够继续把那笔钱骗到手。我会觉得上面这两种可能性是同时存在的，创作视角决定了我是看不清一个骗子到底在想什么的。

你觉得某种程度上周冉不仅是“受害者”，同时也是“救赎者”吗？

你觉得她救了谁呢？我挺好奇你是怎么看的。

当然，第一她救了自己，想要做的事儿她做完了。某种程度上她也救了庞宁，而且我觉得她也救了林致光，他被抓起来也算是摆脱了一种挣扎。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首映礼现场周冬雨对一个问题的回答，这是题外话，有观众问冬雨：“如果你遇到了骗子，你会怎么办？” 冬雨说我要渡他。我觉得周冉主要还是自己的救赎者，这种救赎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她再一次面临了情感与理性的挣扎，而这一次她做了与以往（在网络中）不同的、全新的选择，这是她对于自己的救赎；另一方面我觉得她或许给林致光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人被情感伤害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被自己信任、付出了情感的人伤害是多么残忍。

谈谈你在选角上的考量，以及什么令你最终决定选择了他们？

在选角上我一直有一个框架性想法，我认为演员和角色之间当然要有契合的部分，但同时也要有不同，这会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因为这种不同才能带来碰撞，让演员与角色共同有机地生长，也是电影创作中一个有机的过程，产生更新的创作。

冬雨最早是这部作品的制片人顿河推荐给我的。然而在我的印象中，结合她过往的银幕形象，她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少女，所以一开始我有点犹豫。直到我有机会看到了《平原上的火焰》，尤其在电影后半程，冬雨呈现出一个更成熟的状态的时候，让我有一种她已经告别了“纯真年代”，进入到一个全新阶段的感受，包括我感觉她处理非常复杂的人物情绪的能力特别强。这两点让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我们真正见面的时候，她一上来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像一个会被骗的人吗？我跟她说，当你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可能被骗的几率就会提高，我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听进去。我觉得她能带着这个想法进来是好的，我很喜欢她的这个认知，因为很多受害者也并不认为自己会受骗，如果作为演员她就是认同了“我会被骗”，那反而不成立。还有一点，冬雨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也许在过往的作品里她的这种力量是直接、生动的，而在《鹦鹉杀》中我依旧想用她的力量，但我希望是她心里有许多暗涌，最后爆发出来的力量。

章宇呢？

章宇看完剧本之后觉得很感兴趣，但同时也有很多疑问。因为这部电影对他来说是一个很新的，整个从女性视角进入的故事，所以他有很多的疑问。他写了非常长的一个反馈给我，我当时第一反应是不服气，然后也写了很长的回复给他，最开始我们经历了几轮这样的沟通之后，我觉得其实我们已经进入创作状态了。

林致光这个角色跟章宇过往的银幕形象的差别还是挺大的，过往他承载过或内敛或莽撞的表达。但我觉得林致光善用语言操控别人，导致他不断地在思考，去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做，去获取信任。

所以，在表演上有许多的真假难辨，这个部分我没有在章宇过往的角色中看到过。而且章宇本人就是一个不停在思考的人，这也是我觉得他和角色特别契合的部分，他总是有很多问题问我，开机前我们有过非常多的探讨。另外，他是一个对待周围人非常温柔的人，他的这种看上去很温柔的东西也是我觉得跟林致光，至少和林致光的假象是很契合的。

在你们的探讨中，章宇比较着重的质疑或者说不解是什么？他觉得骗子不是这样的？

不是。章宇希望让这个角色更加落地，或者说现实感更强一些。他对于剧本中情感的部分没有任何疑问，也喜欢这种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博弈状态，尤其是女性面对感性与理性的挣扎。

但回归到林致光个人的部分，章宇希望更有实感，我们有很多关于分寸的探讨。其实这个剧本中有很多的问题我们都思考过，但最终没有选择把一些信息做的非常明确，我觉得如果观众在第一遍看的时候也许会忽略一些东西，进而产生一些疑问，但我觉得第二次看的时候其实会发现，这些疑问是有答案的。

拍摄周期里有没有特别焦头烂额的时候，或者因此激发了一些你从前没意识到的自己的潜力？

肯定有，但总的来说我们制片组非常专业，所以几乎没有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们总共拍了42天，有时候几乎要连续拍摄24个小时，三班演员轮换。而且由于当时的现实状况，我们真正的开机日期其实延后了三周，导致一些搭好的景要在最快的时间里拍完。但我发现当人每天都处在高度精神紧张的同时，也保持着高度的专注，有时候到了凌晨3点人还是非常亢奋。

所以你在现场是一个非常笃定和理智的导演，对于要或者不要，喜欢、不喜欢都很明确？

对。一个是笃定是否要，一个是在不断发生中不停地做判断。对于我个人而言，每场戏之前我都会设定一个核心。我认为拍一场戏不是为了达到那个核心，而是验证，就是验证我的核心是不是设定得准确。我也在观察现场，判断演员现在是不是正在给我一些超出想象的东西，这个判断我觉得是很重要的，它需要你注意力非常集中，因为拍摄现场是一个比较杂乱的环境，各部门都忙各部门的事情，所以你要让自己只关注到这一件事情上，不要听到他们讨论比如下一个景的时间，一会儿吃什么饭等等，你要想办法别听到这些。

演员的表演有没有给过你文本之外的东西？

我觉得基本上每场戏都达到了这个状态，因为对我来说只完成文本本身给出的东西是不满足的。我一定要拍到我觉得超过我想象的，让我对核心设定有充分认可的状态，所以几乎每场戏都是这样拍过来的。

最后一个问题，在未来的创作中你有一个“终极目标”吗，或者说你希望通过电影语言去持续表达或做的？

我觉得可能最重要的事情是诚实，我希望我继续拍的、写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真的困惑的。比如周冉的困惑我也有，我并不是站在一个高位或者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另外一个女性挣扎，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挣扎。另外我觉得要努力更勇敢一点儿，我是指在创作上，去试一试。我觉得始终还是要相信观众，相信你给出的表达是会与一部分观众产生连接的，而且观众可能想得比创作者本身还多。我就是希望自己不要束手束脚，不要做一些所谓安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