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敌人:雷暴哮喘袭击北方
文 | 蔡家欣 蔡嘉丽
编辑 | 王珊瑚
雷暴之后
那些看不见的入侵者通常在七月中下旬的某个夜晚悄悄登陆。首先袭击的是鼻子,它鼻塞流清涕,紧接着咽部开始疼痛,过不了多久,眼睛就会刺痛、肿得睁不开,几乎每个夜晚,都要被“活活痒醒”。在很多北方城市,这样的日子每年要重复三个多月,直到十月草木凋零。
入侵者是直径不到30微米的蒿属花粉,肉眼难以察觉,却足以扰乱一个人的正常生活。长期生活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包头以及鄂尔多斯等地的居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提前准备好口罩、鼻罩、护目镜和空气净化器,减少外出。但今年九月初的一场暴雨,还是让很多人措手不及。
25岁的晓娜就是其中之一。
咳嗽,是身体最先有的反应,完全没办法停下来的那种。起初,晓娜没有太放心上,她喝了一支治疗支气管炎的药水。从呼伦贝尔移居呼和浩特的那年秋天,晓娜就确诊过敏性鼻炎。五年过去了,每到夏秋交换的季节,她都要被流鼻涕、打喷嚏折磨。
但暴雨降临的那天晚上,喝完药,晓娜的咳嗽并没有缓解。紧接着,她明显感觉到呼吸时脑子里有回响。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连带着心脏,都有一股疼痛感,“是那种卡住的疼”。因为咳嗽憋气,晓娜的脸憋得发红,最后整个人难受得直不起腰来。
不到两个小时,她被送到呼和浩特中蒙医院。
晚上10点钟,急诊室排满了人,全是咳嗽的声音。床位都是满的,上面坐满了吸氧的人。等了半个小时,医生递来诊断:哮喘。
这是晓娜第一次出现哮喘。当时吸氧、雾化的机器都不够用,只能轮着来,晓娜前面大概排了有15个人。
当天晚上,晓娜的朋友圈都在转发和“雷暴哮喘”有关的文章。那是晓娜第一次听说“雷暴哮喘”——特指雷暴天气发生后,急性支气管病例数突然增加的现象。
发病之前,窗外确实正在打雷和下雨,雨太大了,晓娜还特地起床关窗。那是9月2日的呼和浩特。一个当地人记得,当天午后,“轰隆隆的雷一直连着,响声很大”,之后是大雨,“很急很大,哗地一下就来了”。
有研究发现,当“每天发生超过2次雷击”且“当日花粉浓度≥75%最高花粉浓度”时,哮喘患者的急诊就诊量会明显增加。
8月到9月,正值呼和浩特市区花粉浓度峰值。雷暴属于强对流天气,上升的暖气流将空气中的花粉带向高空,在水分和雷电的作用下,花粉溶胀、崩裂,释放出直径更小的颗粒。它不仅更容易进入人体下呼吸道,还会被下沉气流带至地面水平,大大增加空气中的花粉浓度。
目前虽尚未明确“雷暴哮喘”的发生机制,但是这一假说被广泛接受。
小韩的医生也是这样告诉她的。三年前,生活在包头的她在雨后出现哮喘,医生提醒,雨天要关紧门窗,特别是雷电天气,“因为闪电会把花粉劈碎。”
9月1日下午,捕捉到天上划过两道闪电时,27岁的小韩赶紧关上窗户。前后不到20分钟,却来不及了,“屋内的空气好像不够用了”。晚上9点多,小韩喘不上气。她立马网购哮喘喷剂,却被店家打电话通知取消订单,“卖完了,顾不上关闭平台链接。”小韩很快在另一家店买到了喷剂。找药的过程中,她发现好些店的相关药品都在提示“库存不足”。
根据包头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公开的数据,当天包头市区花粉浓度为665粒/1000mm2。花粉浓度共有5个等级,数值在300到800之间被定为4级,为“高”程度。
不仅是呼和浩特、包头,近段时间,包括鄂尔多斯、乌兰察布、以及山西太原在内的多个北方城市,都出现过“雷暴哮喘”的现象。据媒体公开报道,9月2日晚上呼和浩特爆发大规模哮喘。以内蒙古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儿科为例,截至9月14日15时,就接诊1844位患者,其中大部分为哮喘病例。
那天晚上,30岁的蒙蒙就站在急诊室外协调病人。她是呼和浩特一家三甲医院成人急诊科的护士。当天晚上8点半接班时,急诊大门口堵着十几辆救护车,大厅全是病床和等待就医的患者,症状都很相似:呼吸困难、憋气,更严重的就是哮鸣和喘气。
仅3个小时,蒙蒙所在的急诊科就接待了300多个病号——平时这里24小时的接诊量也只有400多个,儿童急诊病例则在当天突破700个。当晚,医院临时加派医生,从1个诊室2个人增加到4个诊室8个人,挂号窗口也从1个加到6个。成箱的雾化药被搬到治疗室,雾化机不够,直接用上氧气雾化。
蒙蒙记得,当晚病人以90后和00后的年轻人居多,“70后很少,甚至都没有长期有基础病的老年人。”一个等待就诊的80后年轻人,因为呼吸上不来,直接用上无创呼吸机。有些人没有得过鼻炎,在急诊室以为自己是“喉咙卡东西了”——事实上,这是过敏导致的喉头水肿,从而影响呼吸。
直到凌晨三点,患者都没有断过。医护也逃不过这场突袭,边雾化边上班,急诊室里尽是喘气、咳嗽,还有吹口哨的声音,“那是喘得都睡不了觉了。”
蒿草围城
几乎每个在北方生活的人,都对蒿草不陌生。它是黄蒿、艾蒿、沙蒿、籽蒿等蒿属植物的统称。外形普通,叶子边缘有绵密的白毛和微小的锯齿,凑近闻还有一股苦味。每年夏秋,蒿草的花粉会被风力带往四处,匍匐于绿化带、花坛、野地的缝隙。
这种“无处不在”的野草,被认定可能是这次雷暴哮喘的元凶。
北京世纪坛医院变态反应科医生王文萍在文章中称,雷暴哮喘跟花粉过敏密切相关。一项研究证实,在中国西北地区,蒿属花粉是主要致敏源之一。季节性过敏性鼻炎人群中超过五成的人对蒿属花粉过敏。
这次雷暴哮喘的发生地呼和浩特和包头,8、9月花粉浓度持续升高,以蒿属花粉为主,其次是藜科花粉。北京世纪坛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石海云介绍,通常情况下,直径小于30微米花粉更容易进入人体呼吸道,而蒿属花粉的颗粒大小就在10~30微米。
大规模的蒿属花粉过敏,没人记得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生活在包头的小韩,十几年前就检测出蒿草过敏。那时她读初中,在高速公路堵车时出现发烧、流眼泪、眼睛肿的症状,当时路边尽是蒿草苔子。石燕的母亲,一位约50岁的中年妇女,几乎每年都因哮喘住进ICU,多年前她被测出蒿属花粉过敏最高级别6。
28岁的石燕是呼和浩特人,她依稀记得,2010年前后犯鼻炎的同学一下增多了,“每个班基本有三五个”。急诊科护士蒙蒙记得,2014年也曾出现过一次“雷暴哮喘”。当时,急诊科涌进200多号病人,包括葡萄糖、维C在内的药全用空了,患者只能自己从外面的药店买药,再拿到医院打针。
2017年8月,一篇《内蒙古过敏性鼻炎已成地方病,罪魁祸首是谁?——来自市民的集体上诉》,在当地获得广泛传播。这封信将过敏性鼻炎的矛头指向治沙植物:沙蒿。
1979年,为了应对土地沙化,西北、华北、东北地区开始建设防护林体系,包括沙蒿在内的蒿属植物,因其抗风能力和储水能力强,被广泛使用,毛乌素沙漠中最具代表性的再生沙障就是沙柳和沙蒿沙障。鄂尔多斯康巴什区国土局在一篇论文中提到,“(沙棘+沙蒿)可作为风沙区生态建设中最优植被配置模式。”
沙尘暴确实减少了。
自小生长在呼和浩特的石燕记得,改变大约是在高中到大学期间,每年只有两三场,“基本没有那么大的沙尘暴了”。更早之前的春天,沙尘暴都是“连着一个多月”,出门得戴大帽子,底下再用纱巾将脸捂住,但满嘴满头还是土,脸也被沙打得生疼。到了2020年,沙化治理在内蒙、陕西等地取得成效,以陕西为例,绿色版图向北推进400公里,毛乌素沙漠基本从陕西省内消失。
2022年,鄂尔多斯给5万亩沙区飞播造林,主要植物为杨柴、花棒和籽蒿。飞播,即通过飞机将林草种子撒播在荒山荒沙上,因其效率高,陕西榆林、内蒙阿拉善等地都采用过此方法。但其粗放性也招致批评,一度被认为扩大蒿属花粉的传播范围。
不久前,网友在人民网留言板指出,“鄂尔多斯市林业和草原局不顾广大对蒿草过敏鼻炎患者健康,依旧飞机播种籽蒿,与除蒿草行动背道而驰。”
8月10日,鄂尔多斯市官方否认籽蒿与鼻炎之间的联系,称“目前尚没有明确的科学结果证明籽蒿是鼻炎的直接致敏原”。
蒿草确实不是过敏唯一的致病因素。在医学领域,关于过敏的发生,就有着更复杂的成因。
北京世纪坛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石海云介绍,过敏本质上是人体的免疫系统对外界无害物质发生的一种超敏反应,也就是一种过强的免疫反应,从而引起机体功能异常或组织损害。他表示,具有过敏体质的人,处在高致敏环境下,有可能比其他人更容易发生过敏,“先天因素和后天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
既往研究表明,经济水平提高、生活方式、空气污染等因素使城市居民更容易致敏,“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发展,过敏人群越来越多,全世界都是这样,城市发病率高于农村”,石海云说。
到南方去!
半个多月过去了,晓娜还在服药。
每天她要忍受无休止的鼻塞和咳嗽,眼睛发痒流眼泪,眼白鼓起了像水泡一样的东西。已经习惯过敏性鼻炎,每年戴300多天口罩的她,接下来还要面对哮喘新问题,现在,她每天要把药带身边。她希望官方能出来解释原因,毕竟这么多人受到影响,“医院那么多人,呼吸机都瘫痪了,来不及用了。”
更多的情绪是无奈。9月3日,从急诊下班的医护人员蒙蒙,回家后发现7岁的儿子支气管炎合并哮喘和肺炎,“睡着就被憋醒了,窗户和门都关着,完全没办法防。”
“雷暴哮喘”进入公众视野后,越来越多的过敏性鼻炎患者担忧,自己是否会发展成哮喘?病程的发展需要多久的时间?医学没有确切答案。北京世纪坛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石海云称,如果一个过敏性鼻炎的患者不进行干预,十年之后将有40%的概率发展为哮喘。
目前,过敏的治疗方法主要是预防和用药结合。石海云称,过敏本质上没有办法被根治。“所谓的根治只是通过脱敏治疗,来减轻过敏程度,但也只能管七、八年,之后可能还要再重复治疗。”
远离过敏源也许是最好的方法。但花粉就在空气里,这是无法被隔绝的。
逃离是最彻底的途径。一位在呼和浩特生活的年轻女性,决定在每年的夏天逃离内蒙,投奔重庆或者海南的亲人。“明年还在这,肯定会引发哮喘”。在这一波雷暴哮喘里,她感到胸闷、呼吸急促,发烧到39度,最后引发支气管炎,“感觉命都快没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机会。小韩在初中被确诊为过敏性鼻炎,致敏源是蒿属花粉。每年夏秋季节的晚上,她都要被眼睛痒醒。
她还记得三年前被确诊为哮喘的低落感,“我还这么小”。医生提醒她,哮喘一旦发作一次,就可能发展为常发性的支气管炎,后续甚至是肺气肿和肺心病。
到了这个季节,每天她要看两次天气预报,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一旦预报有雨,赶紧关好门窗,整个人变得异常紧张。不得不出门,她尽量开车,包里随时揣着药。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洗眼睛和鼻子。
她说,过敏是身体难受,哮喘是害怕,“喘不上气的时候可不会挑时间,你随时都要准备好去挂急诊。”
这些年,小韩跑遍医院,中医针灸埋线,西医吃药打针,效果都不明显。她也曾短暂离开过包头,但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和家人,都让她最终选择回归。“以后应该也没办法了,在这里工作时间越长,也就更稳定了。”
就在2014年,饱受蒿属花粉过敏的榆林患者,自发成立了“过敏性鼻炎患者自救联盟”。大部分人都没有条件做“候鸟”,他们说,“家在这里,根在这里”,只能通过民间力量,定期邀请专家做科普,同时分享科学的用药方式。
9月初,内蒙古自治区卫生健康委员会公开回复称,全区12个盟市均确定过敏性鼻炎定点医疗机构,并成立过敏性鼻炎(变态反应疾病)专病门诊。过去几年,针对市民投诉的关于蒿属花粉过敏问题,包头、呼和浩特等地在全市医疗机构都安装花粉监测仪,园林部门也组织过几次大规模的“除蒿”行动。
对于这样的解决方式,小韩并不满意,“就是弄了几个医疗机构,让你来急诊的时候能吸上氧,这样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
秋天是北方最舒服的时节,小韩却不敢走到户外去,每天工作、家里两点一线,最多只是去商场。生活在内蒙古,她已经十多年没去过草原了。最后一次在草原上,她的眼睛发痒流眼泪,揉得眼睫毛都掉了。每次就诊,医生也很无奈,总是半开玩笑地劝她,“有条件就离开吧!趁年轻,到南方去!”
(除石海云、王文萍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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