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逃出抑郁，只做自己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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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觉得，自己在45岁这个年纪上的一点进步是，终于克服了讨好型人格。“我觉得我现在做回自己了。”她说。

在过往漫长的职业生涯里，作为主持人的阿雅大多是不自信乃至有些自卑的，每次上台之前都会紧张得颤抖、出冷汗。也许是源于这种卑怯，镜头前的阿雅总有些低姿态，她总是希望可以讨好观众，努力成为大家想象中的那个“阿雅”，“我没有勇气做我自己，担心可能做我自己的时候大家会不喜欢。”

1990年代末，伴随着那首《锉冰进行曲》火遍中国，阿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那句“红豆！大红豆！芋头！”在外界看来，那是她职业的高光时刻，但如今回想，她说那个阶段最强烈的感受是疲惫：虽然红了，但常常被质疑，“红得莫名其妙”。在美貌俯拾皆是的娱乐圈，她是一只外表普通的“丑小鸭”，那时的她不得不扮演搞笑的“女丑”，事业才得以顺利继续下去。工作忙碌的同时，父亲也正在经历病痛的折磨，“别人看我好像很风光，没有人知道，我每次只要手机一响，心里都会紧张，担心是医院打来的，担心爸爸有不好的消息。”

彼时她主持《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她与吴宗宪一起主持的一档综艺节目），在那个节目里，她总是咧嘴大笑，但没人知道她内心的煎熬。

正是在那段时间，阿雅有了轻度的抑郁症，“对我来说，那种感觉就像我身上有一个伤口，直到它里头化脓了，我才意识到之前没有好好照顾到它，这个伤口其实一直都在，它会变抑郁症的原因，是我不小心忽略了它的存在。”

父亲于2005年离开人世，一年后，阿雅决定离开熟悉的一切，出去游学，让自己慢下来。亲人和朋友都对她的决定表示惊讶，“那个时候，我主持《我猜》整整十年了，也到了一个疲倦期。我不希望我是在害怕失去工作的恐慌中服务观众，我希望自己能够在一个愉悦的状态下服务大家，那才是对观众负责。我自己也知道，离开一年，事业肯定会下滑，但我当时就觉得，我即便暂时不离开，我也不可能一直红下去的，到了某个阶段，也必然会走下坡路的。而如果去游学，去给自己充电，我至少可以拥有新的生命力。”

那一年里，她学习、游荡、读书、思考，开始正视自己身上一直以来的那些紧张和痛苦，也重新整理自我和人生。游学结束，她继续回来做主持，但她不愿意继续在那样一个搞笑的综艺节目里扮演那个大家期待的角色了，她想做有意义的、有趣的节目。十年之后，2018年，她发起并制作了以纪录片方式进行拍摄的《奇遇人生》，在那档很受好评的节目里，她感觉做回了自己，“其实人都有起落，但到最后会被看见的人，很多时候都是忠于自己的，就是这个人能够很真诚地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

和我们两个小时的电话中，阿雅聊起了过往的痛苦、低落和不自由，她说如今回看年轻时的照片，发现自己当时笑得很用力，“嘴巴都是歪的，因为太想笑给大家看。”而现在照片的笑容不再那么用力了，看上去舒服自在了很多。

以下是阿雅的讲述：

我之前做棚内主持，其实一直在扮演某一个角色。比如《我猜》是一个需要搞笑的节目，那我就必须把很耍宝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可是人会渴望表达不同的东西，我的性格也不只有搞怪耍宝那一面，这样的扮演真的让人很累。但我没有勇气做我自己，我会担心做我自己的时候大家会不喜欢。

我从小就是讨好型人格，大概小学三四年级时，班里有一个同学总习惯一边拍人一边说话，她拍得我很疼，但是我就不会讲，我都是在笑的。

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有点自卑、很不自信的人。比如之前我每次上台都会特别紧张，紧张到浑身颤抖，冒冷汗。而且比如说某一段内容是需要我特别去注意的，我明明之前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可是每次上台到那个关键点，我就会出错。因为我太不自信太紧张了。我就发觉自卑这个事情太困扰我了，你总是看低自己，你就没有办法好好地去展现真实的自己。

阿雅和大小S

因为不自信，我就很容易心虚。小时候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有一次我们班上有个同学丢了100块台币，老师说全班要搜书包。然后你相信吗？我当时非常地紧张跟害怕，我全身都出汗，很心虚，好像我做贼了一样，可是我明明就没有偷窃啊，但是我却那么害怕。

说真的，我并不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我也不觉得自己多么有文化，我以前刚开始主持时，现场有一位嘉宾，他讲了一个他很懂的东西，而我当时是完全不懂的。但我就会装懂，假装自己有看过，我会说，“对啊，对啊。”当我那样做的时候，我其实非常害怕，心很虚，我很怕他再进一步问我接下来是怎么样。

后来一个前辈可能看出来我心里的焦虑，他就说，阿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有一些之前在书上读到的大道理，当它没有真正在你生命中起到作用的时候，那也就只是你读到的一句话而已，当它真正在你生命中起作用的时候，那真的是……那时候我就想，对啊，我为什么要一直装懂呢？后来，我就努力让自己真诚地去聆听，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只要在节目上遇到我不懂的，我就会问，“啊，我没有看过，真的吗？那你跟我说一说。”最后发现，这样的坦白其实也没什么。

我后来会观察娱乐圈的很多人，像正午阳光他们这群人怎么去创业，然后怎么去坚守自己的要求，做出很好的剧。我也会看到徐峥导演，他从《春光灿烂猪八戒》之后怎么沉淀。你就会发觉，人都是有起落的，但是到最后会被看见的人都是忠于自己的，就是他能够很真诚地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

我很喜欢王菲、赖声川、周迅，这些人都是非常忠于自己的。如果你想要有一个很纯粹的创作，你就不能欺骗自己，因为你一旦欺骗自己，大家都会感受得到。所以我会觉得，讨好型人格有很好的地方，她是善解人意的，是希望别人开心的。但是，你首先要懂得讨好自己，善待自己，那么你给别人的善意才是真的，不然的话，你给别人的善意很容易会变成虚假的。

1999年，我21岁的时候，开始尝到成名的滋味。但那其实也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辛苦的时间，我就是在那时患上了抑郁症。

当时《锉冰进行曲》爆红，我每天早上5点起床开始化妆，第一站去小学，带小朋友跳早操，结束之后吃个早餐就开始赶整天的通告，真的是整天的，有活动宣传、电台宣传、电视宣传。新歌宣传的那两三个月里，我每天都是同样的行程。几乎没有休息，身心累到极点，好几次在车上大哭。再加上那时我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同时还在经历一段不成熟的初恋——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再加上讨好型人格，你知道那有多累吗？

我爸比我妈大25岁，我有一个姐姐，我爸50岁的时候才有的我。小时候，我朋友每次看到我爸爸，就会说那是我爷爷。爸爸自小和家人分离，所以当拥有自己的家庭后，他特别珍惜，每天下班就去买菜，给我们做饭，家里的任何电器坏了，他都搞得定。

爸爸第一次心肌梗塞那天，去医院之前，他拿着存折到我房间，那是他第一次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那次虽然爸爸度过了危险，但他的左边心肌坏死了百分之八十，自那之后，他就一直被病痛折磨。我第一张专辑发出后火了，工作很满，频繁出现在大家视线里。别人看我好像很风光，但没人知道，每次只要手机一响，我心里都会紧张，担心是医院打来，担心爸爸有不好的消息。

那段时间，我其实感觉自己非常需要休息，但是如果朋友约我，我还是不会拒绝，因为我很怕如果不跟朋友出去，他们会不会就觉得你怎么那么不合群，约你都不出来，以后就不找你玩了。我就还是硬着头皮出去，可是其实我整个状态就很不好，把自己搞得很累。

2005年，我爸爸去世了。他去世后第5天，我就得回去工作，当时有三个节目等着我回去录制，节目有播出压力，如果我再不回去节目就要开天窗。我记得返回录影棚的那天早上，我还在家里折要烧给爸爸的元宝和莲花。

我又开始停不下来的忙碌。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正在家里打扫，突然就开始掉眼泪，然后就一直哭，几乎哭了一天一夜，我妈和我姐都吓坏了。我自己知道，那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的爆发。

那段时间我一直很不快乐，但因为忙碌，也没有时间多想。大概过了一年，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儿时好友打来的电话，她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她说自己跟向公司申请了留职停薪一年，决定出去游学完成儿时的梦想。游学也是我学生时代就向往的事情，我当时很受鼓舞，内心沉睡许久的那个声音好像一下子被唤醒了。“我也要为自己做些什么。”那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容不得我拖延，我立即就决定了，要暂时告别当下的一切，出去游学。

妈妈知道后并不支持。她觉得我有现在的成绩很不容易，消失一年，观众会把我遗忘。但是她的反对没有动摇我的坚定。那个时候，我主持《我猜》已经整整十年了，也到了一个疲倦期。我不希望我是在害怕失去工作的恐慌中服务观众，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愉悦的状态下服务大家，那才是对观众负责。我自己也知道，离开一年，事业肯定会下滑，但我当时就觉得，即便暂时不离开，我也不可能一直红下去的，到了某个阶段，也必然会走下坡路。而如果我去游学，去给自己充电，我至少可以拥有新的生命力。

一开始身边的很多同事也以为我是随便说说，但我大概用了半年时间做准备，计划行程。2006年5月7日，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机场，我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想慢下来，逃离大城市的快节奏和忙碌，所以我没有选择去纽约，我申请了一所在圣何塞的的语言学校。我住在圣克鲁斯，它的市中心是一条笔直的街道，20分钟就能走完，我喜欢这里的安静和悠闲。我曾经看到有人开着小货车，载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钢琴，突然那个人停下车，把钢琴搬到路边，开始弹唱。看到这些，你能感受到一种充沛的生命力，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轻松自在。这是我在之前的忙碌生活中不曾有过的感受。我买了台脚踏车，经常骑着它出去吃饭、逛街、约朋友喝杯咖啡、逛逛杂货店。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真正慢了下来，手机经常一整天也不会响，我可以安静下来，读一本书，做一顿饭，或者就发会呆。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很着急，一边开车，一边讲电话，还一边化妆。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会觉得，真是命大（笑）。

语言课结束之后，我选择去读社区学院，那里最出名的就是艺术方面的课程，我游学前就有读这方面课程的计划。我还选修了素描和瑜伽课。我曾经在做瑜伽时进入了睡眠状态，醒来后，感觉整个人被疏通了，特别舒服。

对我来说，那种感觉就像我身上有一个伤口，直到它里头化脓了，我才意识到之前没有好好照顾到它，这个伤口其实一直都在，它会变抑郁症的原因，是我不小心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一年，我大哭过几次。一次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悲伤就来了，一发不可收拾，从上午哭到晚上，一直哭到睡着。但哭完以后，感觉心中长久以来积压的某个沉重的包袱得到了释放。我想到了爸爸，在他离开后，其实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时间和空间能够好好去感受和梳理悲伤。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经常会想到死亡这件事情。前几年，我经历了好友的突然去世。她离开那年是40岁，上午还在陪我的孩子玩，下午突然就被车撞了，然后就走了，很突然。我当时正在录制《奇遇人生》，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坐在路边大哭起来。

在那之后我就会常常思考死亡，它会让你更珍惜周围重要的人和时间。（很重要的两点，）一个是要对爱的人表达心中的爱，另一个，比如说今天可能有一个social局，但是其实去那个局的人我很不熟悉，我可能就会选择待在家里看一本很喜欢的书，因为这会让我的心有所获得。

至于曾经那种抑郁的情绪，要说现在完全没有了，也是不可能的，人的情绪本来就会起起伏伏，有的时候还是会给自己比较大的压力，因为还是想把事情做好。但是现在我不会钻进一个死胡同里了。自卑这件事情，已经不困扰我了。

这几年我开始和周迅一起做《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件长久的事情，接下来会一直做下去。我最近也常跟朋友讲，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但是我发觉很多人听到“尽人事听天命”都会有一种消极的态度，我觉得那大概是因为没有好好去体会这句话。你想想看，尽人事，这三个字多么的积极，因为你很想要达到目标，所以你要把当下你能尽的人事都尽了，这是一件非常积极的事情。我理解的听天命是说，你要有容量去接受可能有的失败。

现在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会越来越看重真实的力量，我现在比较会表达，比如有些东西我不能接受，以前我还是会硬着头皮接受，觉得如果拒绝了就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但现在就不会，我就会说出来。

我现在有时候回看年轻时的照片，发现自己那时都笑得很用力，嘴巴都是歪的，因为太想笑给大家看。现在我就没那么“用力”了，自在了很多。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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