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落选，约恩·福瑟胜出：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揭秘评选过程

▲ 2023年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他的戏剧是欧洲当代剧作家中被上演次数最多的。（视觉中国 / 图）

责任编辑｜李慕琰

2023年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马茨·马尔姆拨通约恩·福瑟电话时，64岁的福瑟正在挪威西海岸城市卑尔根的村庄开车。福瑟已经为这通电话小心翼翼准备了十年——毕竟，这十年来，他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热门讨论的一部分。

“我很惊讶，但同时，在某种意义上，我没有。”他对瑞典公共广播公司说。福瑟答应小心开车回家。他是当代久富盛名、作品被搬演最多的在世剧作家，也写散文、小说、诗歌、儿童文学和翻译作品，作品被译为五十多种语言。得到诺奖后，他抱怨以后再没更多大奖可拿，“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走下坡路！”

约恩·福瑟1959年出生于挪威西海岸的小镇豪格松德，1983年以小说处女作《红，黑》出道，他从35岁左右开始戏剧创作，在20年间完成了40部包括改编本在内的剧作。据《纽约客》报道，在经历了一段几乎完全以剧作家身份工作的非常成功和忙碌的时期后，2012年，福瑟皈依天主教，戒酒、再婚，他很少再创作戏剧，“写另一个剧本的想法不再让人愉悦”。

2022年，约恩·福瑟出版了他近年来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七部曲》。这个七部小说系列以独白的形式写成，近千页的意识流叙述，句子从未中断。据《纽约客》介绍，《七部曲》的叙述者是一位名叫阿斯勒（Asle）的画家，是一位皈依天主教的信徒，正在哀悼去世的妻子阿莱斯（Ales）。平安夜前夕，阿斯勒发现他的朋友，一位与他同名的画家，昏迷在卑尔根的一条小巷中，因酒精中毒而濒临死亡，“他们的记忆重叠、重复，并逐渐融合成一个单一的声音，一种能够同时存在于许多时间和地点的模糊意识”。

获得诺奖后，福瑟曾在采访中表示，完成《七部曲》之后，“这一宣布在一定程度上是意料之中的”。

福瑟始终坚持用一种仅在挪威南方的西部和中部地区使用的尼诺斯克语写作。尼诺斯克语，又称新挪威语，是一名语言学家在19世纪中期收集挪威农村地区方言形成的书面语言。和挪威的另一种官方语言书面挪威语相比，尼诺斯克语的辐射面积很小。在挪威，学生教学的第一语言应由每个学区的公民投票决定，但截至2016年，只有12.2%的小学生接受尼诺斯克语作为主要书面语言。

尼诺斯克语是出生于西海岸乡村的福瑟自幼习得的语言，他将得奖归功于这一语言本身，认为它带来一种新鲜感。他擅长将留白和沉默化为言说，甚至认为“东方观众最能理解我的作品”。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在瑞典学院关于福瑟的作家生平录中提到，在对语言和戏剧动作彻底简化后，福瑟用最简单的日常用语触及人类的焦虑和不确定性，并提供接近神性的深刻体验。这让他获得公众的非凡认可，也让他成为当代戏剧的主要创新者。

安德斯列举了福瑟的若干写作特质。他的其中一个重要主题是，通过极简主义和断句，展示犹豫不决的关键时刻中令人痛心的变化。比如，一位年轻母亲离开公寓扔垃圾，却把自己锁在外面，她的孩子还在房内。她需要去寻求帮助，但不能这样做，因为她不能抛弃她的孩子。

“福瑟呈现了可以立即从我们自己日常生活中识别出来的情况。”而在1995年的戏剧《名字》中，一个怀孕的年轻女孩正在等待未出生孩子的父亲，他被耽搁了。“由于这种不确定感和由此产生的支离破碎的句子，紧张感在这里立即建立起来。此外，这些中断在女孩对与孩子一起过新生活的渴望和对被父亲抛弃的焦虑之间制造了沟壑。”

在关于一个自杀女孩的独幕剧《死亡变奏》中，福瑟从女孩去世开始向后讲述。它由六个来自不同时代的无名人物用简短、断断续续的语言写成，这些人既有活着的，也有死去的。剧作结束于女孩在坟墓另一边发表的感人演讲，她表达了一种根本的不确定性，即她结束自己生命的决定是否正确。约恩·福瑟认为自己的写作很难归类，“你不是为了情节而读我的书。但这不是因为我想成为一个难以理解的作家，我从来没有试图以复杂的方式写作。我总是尽量以简单而——我希望——深刻的方式写作。”

安德斯·奥尔森是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后，安德斯如期接到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邮件。他表示很乐意受访，在一天之内便返回了答案。不过，有一些问题他守口如瓶，比如评委会决定颁奖给约恩·福瑟的过程是否顺利，以及有没有其他有力的竞争者。

以下是南方周末记者对安德斯·奥尔森的独家专访。

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 （受访者供图 / 图）

南方周末：近十年来，约恩·福瑟一直被视作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他的名字是何时进入诺贝尔委员会候选名单的？

安德斯·奥尔森：出于保密原因，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说，福瑟长期以来一直是全球知名的作家，作品自1990年代以来被广泛翻译，一直在戏剧舞台上同我们在一起。

南方周末：瑞典学院基于哪些写作特质关注约恩·福瑟？

安德斯·奥尔森：福瑟的写作领域非常广泛，他是剧作家、小说家和诗人，尤其是他的剧本和长篇或短篇叙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但在这一切中，他是一位诗人，这是他自己更喜欢的称谓。你可以从他的语言处理中感受到这一点。

南方周末：评奖主要基于约恩·福瑟的哪些作品？评委会认为哪一部是他最重要的作品？

安德斯·奥尔森：我们认为（福瑟在评论中也是这么说的），在福瑟完成了他的长篇代表作《七部曲》（The Septology）三卷本——一个当之无愧的成就之后，这个奖项来得正是时候。这本小说和他的更多散文，当然还有他从1990年代开始创作的极具创新性的戏剧，对我们来说都是决定性的。

南方周末：从个人感受来说，你喜欢他的哪些作品？他的写作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安德斯·奥尔森：他能让沉默和停顿在剧场中说话，并在沉默和停顿中蕴含最强烈、最深沉的情感，这一点令我印象深刻。《有人将至》（Somebody is going to come）、《死亡变奏曲》（Death Variations）和《秋之梦》（Dream in Autumn），都是精彩的戏剧。而在他的散文中，我完全沉醉于《七部曲》（The Septology），但我尤其喜欢《晨昏》（Morning and Evening），这是一部用闪亮和极其敏感的散文写成的关于生命来临和逝去的短篇小说。

南方周末：诺贝尔文学奖给予约恩·福瑟的颁奖词为：“他创新的戏剧和散文赋予了不可言说之物以声音”。评委会认为他的创新体现在哪里？

安德斯·奥尔森：福瑟善于用沉默、中断和推迟行动来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焦虑不安的情绪，这是他戏剧的一个惊人特点。在他的散文中，他对重复和唤起的运用更为典型。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必须表达一些无法轻易说出的东西。福瑟以非常感人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

南方周末：颁奖词中的声音（voice）一词，似乎也意在强调福瑟对文学语言的贡献。你如何看待福瑟的文学成就与他使用的尼诺斯克语之间的联系？

安德斯·奥尔森：这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尼诺斯克语作家。我认为，如果可能的话，应该用他的母语来阅读他的作品，它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美，翻译起来不难。与挪威的另一种官方语言——书面挪威语相比，尼诺斯克语更为传统，城市化程度较低，与古挪威语的联系更紧密。

南方周末：你是读的尼诺斯克语版吗？有没有好的译本推荐？

安德斯·奥尔森：是的，我是用尼诺斯克语阅读福瑟，很值得推荐。我对译本没有太多经验，乌尔班·安德森（Urban Andersson）和拉斯·安德森（Lars Andersson）的瑞典语译本都非常出色。

南方周末：如何理解“不可言说”在福瑟作品中的含义？他介绍自己的写作主张，引用过两句话，一句是维特根斯坦的“在无法言说之处，人必须沉默”，另一句是德里达的“无法言说的，就只能书写”。他认为后者更接近自己的想法。

安德斯·奥尔森：我认为这两个说法都可以与福瑟的写作联系起来。在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中，“不可说”（unsaysable)指的是我们无法提出命题的领域，也是我们可以称之为“真”(true)的领域。但文学、伦理学和宗教并不使用命题，它们恰恰属于不可说的领域。德里达没有维特根斯坦那样严格的真理标准，相反，他的“说”（saying）赋予了写作一个特殊位置，这一点和福瑟不谋而合。充满悖论的是，福瑟的写作又赋予声音特殊的地位，尤其在他的戏剧作品中。

南方周末：约恩·福瑟认为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有塔尔耶·韦索斯、奥地利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 Trakl）和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他最钦佩的则是卡夫卡和克努特·汉姆生（Knut Hamsun）。如何看待这些作家对他的影响？福瑟自己的创新又是什么？

安德斯·奥尔森：很难用简短的答案来回答。福瑟有一种诺斯底（Gnostic，古希腊哲学思想，认为物质世界是邪恶的，只有通过“灵性知识”才能得到拯救）意义上的消极世界观，这一点与贝克特很接近，随之而来的是对否定和疑问的运用。福瑟的戏剧与《等待戈多》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但这并没有使他走向虚无主义。福瑟身上有贝克特所没有的信仰和一种消极的神秘主义，就像迈斯特·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中世纪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身上的那种，这在《七部曲》中非常明显。我就不谈其他作家了。

南方周末：你认为福瑟写作的独特性在于，对语言和戏剧动作彻底简化后，用简单的日常生活场景表达人类最强烈的焦虑和无能无力。很多作家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福瑟的特别之处是什么？

安德斯·奥尔森：某种奇特的自信，近乎孩童般的自信，以及消极中的柔和幽默。

南方周末：在颁奖之后的采访中，你说福瑟的作品触及了人类共有的“焦虑、不安全感，和有关生死的思考”。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弥漫全球的不安情绪。此时颁奖给福瑟，是否也有现实意义的考量？

安德斯·奥尔森：你总是受到当代世界发生的事情影响，但我不认为这是决定性因素。福瑟一直与我们同在。

南方周末：你看过他的剧作在舞台上的表演吗？和阅读剧本有何不同？

安德斯·奥尔森：需要指出的是，福瑟的戏剧作品极具可读性。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此外，由于福瑟特殊的语言，舞台布景较少，要在舞台上做出精彩的福瑟表演非常困难。请先阅读他的作品，然后进行自己的心理表演！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颁奖给一位剧作家？虽然约恩·福瑟是当代戏剧界久富盛名的剧作家之一，但和外界眼中的热门人选，比如萨尔曼·鲁西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相比，这个选择会不会有些小众？

安德斯·奥尔森：对我们来说，关注戏剧当然很重要。哈罗德·品特二十多年前曾获此殊荣，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有趣的是，福瑟还翻译了品特的作品。

南方周末：2014年，福瑟接受英国《卫报》采访时说，诺贝尔文学奖通常颁给很老的作家，“当它不会影响你的写作时，你会得到它”。巧合的是，福瑟现在很少为剧场写作，去年他对《纽约客》说，写完《七部曲》后很想休息，他现在对文学翻译兴趣很浓。此时获奖是不是在印证他之前的观点？这算是一个“终身成就奖”吗？

安德斯·奥尔森：我认为可以被视作“终身成就奖”，就像彼得·汉德克（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得奖一样。当然，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在这两个案例中，他们在获奖之前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这一点也很重要。

南方周末：今年中国作家残雪位列英国博彩公司Nicer Odds网站赔率榜第一，引起中国民众的热烈关注。评委会如何回应残雪获奖的可能性？

安德斯·奥尔森：出于我们的保密原因，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南方周末：在我看来，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所谓冷门的杰出作家是对文学的推介。你认为这种影响力在下降吗？

安德斯·奥尔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