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种子交给当地老百姓,让仅剩500余株的植物在整个村庄茁壮成长
老百姓并不是为了利益,
而是觉得拯救了一个本地的濒危物种,
就像保护了一个自家人,
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杨 静 · 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副研究员
格致论道第74期 | 2021年11月20日 昆明
那些濒临灭绝的极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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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小种群野生植物——这个名字有点长,很多人第一次都念不顺。那什么是极小种群呢?我给大家解释一下,如果把物种比喻为国家,种群比喻为一个个村庄,那么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就是一个村庄数量很少、村里人也很少的小小国家。
Christensenia aesculifolia 天星蕨
仅找到2个种群,但已消失1个,野外仅存35株
图中的植物是一种蕨类,它的名字很好听,叫天星蕨。但是,它在云南省的东南部只找到两个种群。而且在我们最后一次调查它的时候,有一个种群已经消失了。现在野外只幸存了35个个体,是不是“人口”数量特别少?
Pachylarnax sinica 华盖木:仅存52株
图中这个植物叫华盖木,是我们研究的一个明星物种。听名字就知道,它亭亭如华盖,长得既高大又漂亮。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它的花期和花的节律,有一年,我们做了一个很高的架子搭到一棵华盖木上。然后我们爬到这棵树上,从早上守到晚上,终于发现,原来它的花只在傍晚的时分开放,而且只开放一个小时花就关闭了。这个植物我们调查了十多年,只在云南省找到52株。
Cephalotaxus lanceolata 贡山三尖杉 100余株分布在1.5 平方公里
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大多分布区域都比较狭窄,比如这个植物叫贡山三尖杉,一听就知道,它只在贡山生长。有多少株呢,也就100余株。这100余株分布在1.5平方公里的范围之内,是非常狭小的。
Coptis quinquesecta 五裂黄连:仅分布在云南省金平县
这种植物叫五裂黄连,它只在云南省的金平县有,数量已经很少了,我们都很难找到。可是2018年,有一个老百姓进山,竟然找到了58株。他带到了市场上,来当药材卖,幸好被森林公安发现了。当时我们正在跟浙江大学的同事一起调查和保护这种植物,所以就对发现的五裂黄连开展了紧急的抢救和保护。大家想想看,五裂黄连,长在深山老林里都有人知道。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确实是受人为干扰非常严重。
Craigia yunnanensis 滇桐:人类生活区占据其生境
比如说图中这个植物,它叫滇桐,是一种活化石植物,也叫孑遗植物。我们在调查滇桐的时候就发现,它喜欢生长的地方需要不太冷、不太热,水分要好,土壤还要厚。大家想一下,谁喜欢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不就是我们人类嘛。所以人类占据了它大量的自然生境。
大家注意看左边这张图,这棵树在我们调查到它的前一年就死掉了,因为道路把它的根给轧坏了。而最右边这棵树,它的树底下是一块田地,因为遮挡了田地里的阳光,所以它被环剥了皮,也在慢慢的死去。
Photinia berberidifolia 小檗叶石楠:因山火一个种群消失
这是2021年我们调查的一个物种,叫小檗叶石楠。当时有一位同行说:“我知道有一个地点你们可以找到它”。所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但是大家请看左图,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山火。毫无意外,我们没有找到它。
有着这么多不利因素,可想而知,极小种群野生植物非常容易灭绝。
Dysosma aurantiocaulis 云南八角莲
图中是一种叫云南八角莲的植物标本,我查了一下,它最后一次的采集记录是在1984年。我们有一个项目调查了它5年都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能怀疑它很有可能已经灭绝了。
我们植物学家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植物一个接一个地灭绝掉。所以我们把极小种群野生植物放到一个名单里,对名单里的植物,优先集中力量去抢救和保护它们。如果有的植物已经被保护得很好了,脱离了灭绝的风险,就可以把它从名单里拿出来,再把其他需要保护的植物放进去。所以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其实不仅仅是一个名单,也是一个动态的持续的保护行动。
抢救漾濞槭:几种方式齐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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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大家肯定会想问,你们植物学家是怎样去保护一种植物呢?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漾濞槭的保护故事。
Acer yangbiense 漾濞槭左:早春;右:初秋
漾濞槭是一个在2003年才被发现的植物物种。大家都知道著名的苍山洱海吧,苍山的东坡是大理,西坡就在漾濞。由于长在苍山的西坡,所以它被叫做漾濞槭。但是在发现它之后的十几年里,漾濞槭只在图中小山谷的一个小村庄旁找到5株。
人工繁殖
发现这个物种的陈又生老师很着急,他担心它们会消失掉,所以就找到了村庄的老村长,说请村长采点种子。在2008年,种子送到了昆明植物园做人工繁殖。不过漾濞槭的种子有个特点,它会休眠,所以繁殖起来挺困难的。昆明植物园的老师最后打破了种子休眠,在2009年得到了1600株漾濞槭的幼苗。
迁地保护
有了这些幼苗,就可以开始保护漾濞槭了。比如说,我们可以在昆明植物园开辟一小块地方,把这批苗的一部分栽下去,这叫迁地保护。2015年的时候,这批迁地保护的苗已经成功地开花结果了。这标志着我们在昆明植物园迁地保护的是成功的。
近地保护
这张图片是在大理拍摄的,我们在大理的云龙县漕涧林场建了一个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保护基地。在这里栽培的同一批漾濞槭是在2020年才开花结果的。为什么晚了5年呢?因为这里的苗是栽在野外,没有人工管护的。这标志着咱们的近地保护也是成功的。
回归自然,就地保护
我们还带了一些苗回到了苍山西坡,把这些苗栽到那5株母树的旁边,做了回归自然的保护行动。大家看图片中弯着腰的这位老人,他就是当年给我们采集种子的张村长。张村长在这里除了帮我们守护这些幼苗,他也是这5株漾濞槭的就地保护神。
有一年,昆明植物园有一位参与过漾濞槭幼苗繁殖的老师,他很想来野外看一看这5株漾濞槭长什么样。所以他就来到了漾濞,悄悄眯眯地摸上了苍山。可是,他没有给张村长打招呼。张村长牵着狗、带着村民,把他就地给“活捉”了。这个笑话说明,咱们的就地保护也挺成功的。
保护宣传
前面说过,极小种群野生植物很容易受人为干扰。所以咱们做保护一定要注意宣传,向老百姓宣传什么植物是要保护的,我们不要伤害它。比如说在漾濞县的县城,广场上就栽了漾濞槭,还放了一个告示牌。最右边这张图是一个小学的院子,这里也栽了漾濞槭。现在在漾濞县,老百姓们都知道这个植物了。
有一句老话叫“不能把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我们用这几种保护方式齐上阵,就算漾濞槭只有5株,我们也有把握它不会再灭绝了。
调查发现新种群:400余株,还是极小种群
2016年的时候有一位研究生,就是图片中间那位弯着腰、拿着尺子的小陶同学。她来到漾濞县做漾濞槭的保护研究。当地的老百姓就跟他说,你搞的这个东西,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要不你去看看?说看看就去看看,小陶就在漾濞县城的村村寨寨看了两个多月,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了新的漾濞槭的种群,也就400余株,其实也不多。不过这一次,我们就可以多繁殖一点苗。我们与漾濞县的林草局、漾濞县的志愿者还有阿拉善基金会一起,对漾濞槭的种群开展了恢复,终于把漾濞槭从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名录里给抢救出来了。
可以说,漾濞槭是一个保护案例的模板,可以让大家快速地了解保护一个物种有多少种方法。
保护滇桐就是在保护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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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介绍的故事,我觉得意义在于保护过程中也可以依靠群众的力量。
Craigia yunnanensis 滇桐 高大乔木,活化石植物,分布广但仅存500余株
故事的主角其实之前已经介绍过,就是活化石植物滇桐。它可以长得非常高大,大家看右边这张图,树里边的树洞都能够把我给藏下来。
其实滇桐的分布区域并不是很狭窄,它在西藏有,在贵州有,主要分布在云南。我们调查了它十多年了,总共找到21个分布点,就是21个小村庄,大家还记得这个比喻吧。这21个分布点有多少株滇桐呢,才500余株。这不太合理,那么多分布点,为什么才有这么一点儿。
没有人为干扰时,生境是这样的
请大家看一下这两张图,这是两个有滇桐分布的保护区,所以说滇桐的生境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滇桐的很多分布点都没有在保护区内,因为有人为干扰,有生境破坏,所以很多种群的大树都像这样孤零零的,要么长在田边,要么长在路边,要么就在屋子边。而且在这样的生境里,小树是不会再长出来了。也就是说大树死了以后,这些种群也就要消失了。
云南德宏州芒市江东乡种群
村庄四周有些绿油油的林地,那是野坡吗?不是,这里并没有野坡。所有这些林地都是承包给老百姓。老百姓自家的承包地,就要栽自家的东西。我们怎么能把我们要栽的东西,随随便便栽到人家的地里去呢?而且生境也不一样。所以一般像这样的生境,我们是不做回归自然这种保护的。
江东乡的苗,怎么办?
2015年的时候,我就拜托这里的向导,就是图片中间这位老人,叫左大叔,给我采一些这里的种子,繁殖一些滇桐的幼苗。他给我繁殖出来后,我就想这是我冲动了,那这么多幼苗,都能拿到昆明植物园去做迁地保护吗?大家去过昆明植物园就会知道,其实地方不是那么大,我不可能将所有的苗带回去都栽下去。那么,这些苗要怎么办?
我在做滇桐调查的时候,发现一些滇桐的大树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它们刚好就生长在那些不妨碍人生产生活的旮旮角角里。老百姓把这些树留下来,就是作为风景树。于是我就想,我这儿有苗,能不能把这些苗送给当地的老百姓,请他们也把这些苗栽到他们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的、旮旮角角里去,就当个风景树也可以。
想法有了,还要有执行的人。正好图中这两位,一位是州林业局的老师,一位是乡林业站的站长,他们对滇桐的保护也很上心。于是说干就干,当年乡林业站就把这些苗送到了老百姓志愿者手中。
老乡们回归的“风景树”
这是我一年之后回来拍的照片,请大家看左边这张图,图里的大哥就把滇桐的苗栽到了他屋子后面。我去看的时候有点担心,就跟他说:“滇桐是可以长得很大很高的,你就不怕它挡住你的房子吗?”然后这个大哥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说:“我可以修剪它呀。”这个问题真是有点傻。
右边这位穿迷彩服的大叔,他的思路就比较宽阔。他把这些苗栽到他们村子里的土路旁边当行道树。不过,一年之后我又回到这里。大叔跟我说:“不好意思,我们这条路修成水泥路了,这些行道树没有保住。”这也没有关系。
老乡们回归的“风景树”
左图中这位穿红衣服、背着娃娃的妹子,她把我们的苗栽到她的田地旁边,那里刚好有一个杂木林。她跟我说:“我去田里照顾玉米的时候,就可以给这些苗锄锄草、浇浇水,挺方便的。”
右边这位大哥他很细心,他用竹篾子把这些苗给围起来。他跟我说:“你放心,我现在都是出去打工的,这块地方以后我不栽别的东西了,你们的苗肯定是可以长大的。”
种群面积扩大、规模扩大
我们数了一下,总共有50株苗在这里成活了,不仅扩大了这里的种群数量,也扩大了面积。当然可能会有人问,50株也不是很多呀?可是我前面说过了,滇桐在野外也就只剩500株了,所以50其实还是挺大的数字。
我们在做保护的时候,经常碰到老百姓问我们这个问题:“你们大老远来这里保护这个东西,它有什么用呢?它值钱吗?还是能做什么药?”这个时候我们就要解释:是因为它的数量很少了,我们怕它消失掉,再也没有了,才来保护它。至于它有什么用,现在还没有研究清楚。可是请大家想,如果我们把它研究清楚了才去保护它,它能等到那一天吗?
“就像保护自家人”:老乡的热情让种群可持续性大大增加
老百姓一般听到我们说没搞清楚有什么用,会有点失望。但是他一想到这个物种那么少,就在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家乡有,他们也会自豪。2020年央视听说了滇桐的故事,就来这里拍摄,老百姓纷纷围过来跟我们说:“放心吧,这里的滇桐以后只会多不会少,我们都会保护它的。”老百姓并不是为了利益去做这个事情,而是觉得拯救了一个本地的濒危物种,就像保护了一个自家人,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坚强且大有裨益的云南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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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miana major云南梧桐:在灭绝后重新发现
云南梧桐和滇桐的名字很相像,不过它们不是一个物种,而且它们的保护思路也是不一样的。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有植物学家说:要注意了,云南梧桐好像是越来越少了。果不其然,到1998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就宣布这个物种可能已经野外灭绝。不过,在2004年的时候,在四川攀枝花找到了一个200株的小种群。那云南呢,它可叫云南梧桐呀。我们到金沙江畔调查的时候,才找到了它的幸存种群,这给了我们保护它的机会。
稀树干草生境里主要乔木树种左:雨季,右:旱季
这就是金沙江旁的干热河谷,云南梧桐就生长在这里。干热河谷,顾名思义,干旱炎热是这里的气候特征,这里的植被只有在雨季才能看到一点儿绿色。我们把这样的植被叫做稀树干草群落,字面意思就是这里的草都干干的,树都少少的。云南梧桐就是这样生境里的主要的树种,如果它消失了,那对生态的影响是很大的。
云南梧桐是耐干旱贫瘠的小强
我们也很好奇,就问了当地的老百姓,尤其是年长的老百姓。他们就说,过去山上云南梧桐也不少,不过人们会用云南梧桐的小树树皮来搓绳子,这个绳子可以做马的缰绳、背箩的绳子等等,供销社还专门收购过。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塑料绳子出现了,才不用这种绳子。这或许是云南梧桐没有灭绝的原因。
2021元谋种群:就地保护+回归自然
对这样一个物种,我们能不保护它吗?所以2021年,我们在阿拉善基金会的资助下,与元谋的热区所合作,繁育了2000株幼苗,在当地做了就地保护和回归自然的保护行动。不过,回归自然的幼苗其实成活率并不高,只有50%,就是有一半的苗都已经死掉了。不过我们并不是特别失望,因为这里的气候如此干旱、如此炎热,在没有人管护的情况下,云南梧桐的小苗还能活一半,说明它还是挺厉害的,换一个物种可能就全死了。
左:Leucaena leucocephala 银合欢:原产南美,热带区域常用树种
右:Jatropha curcas 麻风树:原产美洲热带,全球常用树种
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国家为这里的生态恢复投入了很多。但是干热河谷这么严酷的气候,没有几个树种可以适应。所以在绿化的时候会选择一些外来树种,比如说图中的银合欢还有麻风树。那么云南梧桐呢?它既是这儿原本的主要乔木物种,又适应这里的生境。那是不是可以把它开发成绿化树种,来帮助生态恢复?这样不仅可以恢复它的种群,提高它的数量,还能把它就地给保护了。
为本地小动物提供食源,有利于生态恢复?
不仅如此,我们在调查云南梧桐的时候发现,它的果实上会有这样被小动物撕咬过的痕迹。我们很好奇,就架了红外相机。右边这是刚拍摄到的照片,大家看,原来松鼠会跑到云南梧桐的树上偷吃它的种子,它的嘴里就叼着一颗。这说明什么?说明云南梧桐能够为本地的小动物提供食物,可以养活本地的物种。所以它是生态链的一个组成部分,那用它做生态恢复,就会更有优势。
我们其实还有很多极小种群野生植物的保护故事,但是没有经过彻底保护的植物也还有很多,我们一直都在为此努力着。
为沉默的极少数——极小种群野生植物代言
最后我想说,植物们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我们人类很难跟植物共情。那我们植物学家,就要为它们代言,为它们说话。我们跋山涉水去认识和了解植物,最后就是为了为它们发出一点儿呼喊。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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