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等孩子的感谢，而孩子在等父母的道歉｜曾筑娟 一席第1018位讲者

孩子喜欢玩游戏，喜欢打怪升级的爽感，喜欢克服一个个关卡的成就感，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父母也是这样，他们也喜欢关卡。他们在孩子成长的过程当中树立了一个个可以量化的里程碑：“考个好的中考成绩”“上个好大学”“结婚生子”。

飞越13号房

大家好，我是《飞越13号房》的制作人曾筑娟。

可能有很多人会觉得，网瘾是十几年前的普遍问题，现在大家每个人都离不开手机，也许这个问题应该还好吧？但是，我们随便在网上搜一下，不管是搜索引擎，还是短视频平台，都会看到像这样的内容——“上网成瘾者”和“吸大麻者”。他们把游戏跟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摆在一起，偷换了概念，好像游戏就直接等同于这些事。

我们决定从网瘾出发，做一个真实改编的故事。出于对整个题材的谨慎，我们从一开始就进行了连续数月的调查，查阅了大量的资料。

我们团队里也有去过网瘾学校的成员，我们采访了当时的亲历者、志愿者，其中包括当时报道网戒中心的记者。我们自认为自己有几千阅片量，好像看过很多东西，但是真正看到调研结果，看着这一个个活生生的案例，我们还是非常吃惊——它可能是带着抹布味的汤，可能是掰开都是虫子的馒头，可能是毫无禁忌的体罚……各种各样的细节让我们那段时间非常压抑。

我们在调研过程中也发现，这些网戒中心经历过1.0、2.0、3.0的迭代。他们最开始是专门在治疗，通过电击去治疗网瘾，后面可能拓展到通过特色国学、体力训练，或者是心理咨询、强身健体，从而去拓宽整个招生的生源，让更多的家长把他们当作一个解决方案。

我们会天然地对学生更感同身受，但是这样就没办法有更立体的还原。所以我们在做的过程中，会把我们自己分成孩子、父母、机构三方，去构建他们各自的世界。

我们之前一味地以为大家都知道网戒中心的问题，但是对家长来说，他们其实是非常有说服力的。他们提出了一个个非常显眼的靶子，并且给了家长一个“好孩子”的解决方案，父母和机构就会走得越来越近，但是和孩子则渐行渐远。

🎮游戏

开始了

游戏被一刀切地认为是电子鸦片，这一段话被我们的用户反复地引用：“他们说我们不需要知道电子游戏是什么，它会不会造成近视，会不会上瘾，我们只需要一个背锅侠，现在它叫游戏，10年前、20年前、30年前，它可能是摇滚乐、香港电影、武侠小说。”

我们在经过长时间的调研之后发现，这些学生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送进来的，但是我们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可能认知度更高的“网瘾少年”作为我们的主角——张扬。

他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网瘾少年，他是游戏中的“英雄少年”，如鱼得水，但是他在现实中被称为“问题少年”，不受待见。在生活当中，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孩子在正常的学校都没有办法好好待下去，所以家长就把他送到这个地方来。

网戒中心里的孩子还有很多其他的情况。比如这个女孩叫崔楠楠，重组家庭里没有她的位置，或者是她在学校里受到了误解，但是家长就看到了这个解决方案，把她送到了这里。

我们全部都是用真人实拍去呈现的，这也是因为情感传达非常重要，真人演员表达出来的情感的细腻，是现在的建模技术没有办法达到的。

这是一个互动叙事游戏，我们希望大家在看这个游戏的时候，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而变成一个主动的参与者，进入到这个角色当中，感受角色，从而成为角色。

各种玩法互动会让你一步步地代入游戏，你可以在游戏里去探索场景，去发现背后的故事，随着剧情的展开也会有更多的形式，你可以去摸索自己与这个学校的交互方式。

主角张扬刚开始其实是不知情的，他妈妈跟他说要送他去散散心，他就跟妈妈一起来到这个感觉是阳光明媚、风景如画的地方。

杨校长带他参观这个学校，给妈妈讲述这个学校是什么样的。我们可以来感受一下。

当你面对教官，他对你屈辱命令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对于网戒中心，大家印象深刻的点是电击治疗。我们的游戏叫《飞越13号房》，其实是因为当时杨永信临沂四院的电击治疗室就叫“13号诊疗室”。电击治疗叫作“厌恶疗法”，它是通过刺激所带来的疼痛感，和不良的行为之间建立起一个条件反射。

在治疗的时候，杨院长会一直问你，还敢不敢上网，还要不要玩游戏？你一边回答，一边听他说，再遭受阵阵疼痛，可能这个记忆就让你在玩游戏时候产生一个自然的条件反射。所以我们在做的时候，也尝试让大家更加体会到被电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们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设计这个游戏，你作为玩家是这个被电的孩子，你看到的就是杨校长，你必须去说出这些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你在这个过程当中，才能感受到坐在那个椅子上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些还只是整个游戏的序章，我们总共有11章。调查中我们才发现，我们可能觉得它只是一个矫正的学校，但其实这里面的事堪比谍战片。

曾经有一个临沂四院的亲历者写过这么一段话，他说：“这段时间是我人生最烧脑的时光。杨院长有一个制度，你要互相举报同学，你如果不举报就会被电，你被举报了也要被电。”

这个孩子每天都在想他到底要跟谁结盟，去跟谁发展关系，怎么样安全地表达态度。你在试探其他人的同时，其他人也在试探你，所以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被送到杨永信的治疗中心是什么感受？没有进去的人，永远体会不到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受这个亲历者的启发，我们做了一段剧情：主角张扬在这个过程中，其实还是很懂得怎么去摸索这个学校，所以他成功地逃出来过一次。在他逃出去的那个晚上，这个学校发生了一件反抗事件，学生中有一群人暗中向外发了消息。因为张扬当天跑出去了，所以他洗脱了这个嫌疑。

杨校长把他抓回来之后，你扮演的张扬就要接受杨校长的拷问。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对你电击治疗，他先电了之前帮助你的女孩，之后他电了你15天，电得你做梦都是杨校长。接着，他给你抛出了一个投名状，让你去调查当天的这些学生，因为对他来说，学生的触角是他没有办法能触及到的范围，所以你在杨校长的授权之下身份升级，可以去调查越来越多的同学，去发现他们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你就发现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同学，他一直偷偷省下馒头去喂小狗，如果你告诉了杨校长他有小狗的这件事情，杨校长就会把他的小狗处理了。这也是我们在做的一个多故事分支，在这个时候你要用策略去一步一步地试探杨校长，去找到他需要你交给他的信息是什么，你怎么样能在获得杨校长信任的同时，还能保护同学的信息。

在游戏中，你的选择可以影响故事的发展，这里面有上千个故事分支，所以我们做这个互动剧本的过程也是非常坎坷的，可能一个原本的线性的电影剧本是100页，但是在这里，同样的体验时长可能就是300页。

我们还有一些算是极端情况才能解锁的结局，如果你刚被送进来这个学校，一直特别顺从，一直说所有你不愿意选的或不愿意说的话，你就会解锁一个结局——“妈妈的乖孩子”。

这个其实是我们团队的剧情主策划的故事，他在高中那年就差点被送到网瘾学校，在那个时候他顿时开悟了，就变得很怂，一直向父母认错，所以他就没有被送进去。他在高中的几年期间就再也不敢玩游戏了，因为他的父母时不时就会跟他说“要不要去湖南玩一玩”。

这也是我们在里面埋的一些线索，像这样的网戒中心其实提供了非常好的售后服务，比如学校会定期给家长提供一些专访，如果家长感觉治疗效果不是很满意的话可以再加“疗程”。

我们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孩子喜欢玩游戏，喜欢打怪升级的爽感，喜欢克服一个个关卡的成就感。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父母也是这样，他们也喜欢关卡。他们在孩子成长的过程当中树立了一个个可以量化的里程碑：“考个好的中考成绩”“上个好大学”“结婚生子”，但是比这一个个通关更重要的事情，是背后具体的人，是作为父母和孩子这些具体的人的互相理解。

取材于现实

再回到现实

大家体验完结局之后会出现的一个世界留言本，玩家可以在这里分享自己的感受和故事。

我们在前期调研采访的时候，有一些亲历者跟我们说，当时有一个从临沂四院出来的孩子，他出来之后有幸上了大学，但是他从来没有跟他的新朋友讲过这一段经历。一方面他觉得讲起来有点矫情，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这些新朋友会不会给他打上标签，或者有什么看法，所以我们在这里面做了一个空间，可以让我们的玩家或者是对这件事有感而发的人在这里倾诉。

这算是取材于现实，经过故事创作，再回到现实的一个过程。你会发现，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还有这么多的孩子还在面对这些不安和恐惧。

游戏上线的第一天，有一位玩家留言说，这个故事完全就是他的翻版——他曾经在陕西的网戒中心待了三四年。他14岁就被他的妈妈送进去，平时不上课就会被体罚，去镇上修公路、修厕所、修各种食堂，帮校长干活。在那里，教官定的就是最大的规矩，所以他们每天都要去锻炼，去上感恩课，去写各种歌颂校长的话和认错的话，就这样过了三四年。

他在里面有幸认识了一个女孩，他也帮这个女孩挡过好几次体罚。即使他们看到有很多尝试逃出去的人被抓回来之后被打得骨折了，他们还是决定尝试逃跑。在策划了很长时间之后，他们也跟一些同学结盟，终于在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正好校长和保卫主任都放假回去了，也正好一个家长给教官送了酒，所以他们逮着了一个机会，七八个人就逃出去了。

这个学校在陕西秦岭上面，所以他们从秦岭跑出来之后就疯狂地跑，但是中间他们产生了一个分歧，另外一队就觉得应该往山下跑，因为山下人多。但是我们这位玩家他觉得往山下跑会有很多校长的线人，所以他们应该往山上跑，因为游客比较多，可以救他们。于是他们就兵分两路了，这个男孩跟他认识的女孩，还有他的室友一起往山上跑，他们跑了三天三夜，吃的喝的都差不多耗完了，终于见到一个驴友，救了他们。

他们获救之后回家了，他们家都在北方，但是这两个人的家都是重组家庭，他们实在是不知道往哪个家去，所以他们就开始打工，存够了钱之后就离开了家南下了。刚开始他们到了上海，但是他们觉得上海的物价太高了，所以他们接着往南走，就到了嘉兴。嘉兴当时正好在发展旅游业，他们就定居了下来，他开始当滴滴司机，这个女孩也跟他一起，在超市上班。

后来他们就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这个男孩从网戒中心出来之后，直到找到了稳定住所，才开始跟家里联系。但是他的老婆就跟游戏里的崔楠楠特别像，她基本上不愿意跟家里联系。

我们问他，如果你面对过去的自己，会说什么话？他说，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因此气父母，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留言板里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故事，在后台，我们也经常收到很多玩家的留言，可能是生活的不如意，跟父母吵架，甚至有跟我们求助说想要自杀的。

我们刚开始收到这些信息的时候挺懵的，但是我们也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所以在我们的产品上线三个月之后，我们开启了这个治愈计划——“不被理解的青春治愈计划”。

我们前段时间刚去了山东，因为有一位玩家一直联系我们，希望我们给他拍一段视频。十年前，这位玩家在临沂四院待过六个月，这六个月给他留下了一段特别的记忆。他在里面认识了一个女孩，现在他想寻找这个女孩。

他是因为躁动症被送进去的，甚至都不是因为网瘾，但是他爸妈相信杨院长是包治百病的，所以他就在这里面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比如刚刚说的电击。他的一个室友曾经不服气，就被电了一个晚上，出来的时候头发都焦了。

他遇到的这个女孩算是他在这段灰暗的时间里唯一的光明吧，所以他出来之后这十年里一直都在找这个女孩。

我们的游戏上线之后，他就在这个世界留言本里一个个看留言，再去加留言的每一个人，他希望找到这个女孩，结果还真被他找到了。他有了这个女孩的联系方式，但是不敢联系这个女孩。

我们刚开始还鼓励他，但是当我们到了山东，见到他之后，我们有点理解为什么他没有去联系这个女孩。这位玩家，你看到他就会觉得他整个人充满了不安，对自己有非常多的不确定。本来我们还希望通过他的父母去了解他的故事。他父母刚开始答应了我们去采访，但刚到的那一天晚上，他父母就反悔了。等第二天我们要回北京的时候，他父母又说可以在公园的社区中心跟我们聊一聊。

这位男孩就跟我们说，他在前一天跟父母爆发了非常大的争吵，他父母刚开始跟他的矛盾非常深，到第二天再纠结了一下，才觉得可以通过我们来进行一次沟通。

我们约在公园的社区中心里，他们就开始讲他们的事情。非常有趣的是，在现场，他们其实也并没有顾忌我们，他们聊的过程中就越来越激烈，然后就吵起来了，好像整个社区中心就只有他们一家人在一样。

后来我们尝试去拼凑他们在讲的事情，也知道了这个男孩出来之后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从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出来之后就待业在家，也尝试过当保安，前段时间还尝试着去做了一下外卖员。但是他当外卖员的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个意外车祸，有了一个刮蹭，所以他当时的那个外卖员的押金也要不回来了，就只能回去了。

他父母觉得这孩子可能还是跟之前做所有事情一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但是他父母还是到了外卖站点，然后去跟当时的人沟通说，还是把押金退给孩子吧，他去补这个差价。所以这个父母觉得他们一直在尽所有能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为了孩子，但是孩子始终没有任何的改善，事事都没有办法称他心意。

但是这个孩子觉得，他的父亲到现在都不觉得把他送到临沂四院是有错的。而且他当时躁动症的时候，他父母其实让他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吃了各种偏方，然后请人来做法，最后才送到了临沂四院。所以他在整个青少年的时期，因为吃各种很奇怪的药，身上都散发着奇怪的味道，交不到什么朋友，他觉得这个应该是他父母造成的问题。

我们才发现，其实父母在等着孩子的感谢，而孩子在等着父母的道歉。

虽然10年过去了，但是这个伤痕还在。通过我们的沟通，这位玩家和他的父母也算有达成了一个小的共识，就是这个孩子他可以尝试着来当一下主播，因为他觉得这个可能是他现在比较能开始做的事情。然后孩子答应父母，他可以保持一个比较健康的作息。

在这个治愈计划里，除了通过玩家的故事让更多的人得到治愈之外，我们也希望可以发动更多的力量，提供一些切实有效的帮助。

我们最近也收到了一个特别暖心的留言，他说可能有人会说，现实当中这样的矫正中心还非常多，你们做了这个作品有什么用呢？但是文艺创作从来都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它是为了唤醒更多人对这件事情的认知，让真正有能力、有能量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改善这个问题，能真的留下一些让这些悲剧减少的方式。

我就以这个片子里最后一个结局，也算是我们的希望来作为今天的结尾。

谢谢大家，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各大应用商店和steam下载体验一下《飞越13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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