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袭来之日，人们沉浸在手机里｜René Merino 一席第1021位讲者

文化

2023-09-14 13:09

René Merino，西班牙漫画作者。

当人们对我说“你真勇敢”时，说实话我感到有点苦涩。我不希望在一个社会中，人们把表达自己的痛苦看作一种勇气。

不好，但可能更糟

大家好，我叫雷内·梅里诺（René Merino），是一个来自西班牙的漫画作者。

我最喜欢用画画来讲故事。今天想和大家聊聊我的画，以及我为什么画漫画。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上课常常摸鱼在学校课桌上涂鸦。

我大学的专业是艺术史。在真正靠画画谋生之前，我做了大量不相干的工作。我在大学里做过兼职，在保龄球馆打过零工，参加过飞天摩托表演，做过充气城堡员工，当过驯鸟师，甚至在一个网络色情诈骗公司工作过。这几种工作中只有一个是我编的，你们可以猜猜是哪一个。

尝试了这些工作之后，我有整整两年找不到工作，那段时间我万分焦虑，非常难熬。后来终于在一家地毯厂谋到了一个职位，负责设计地毯的图案。这似乎令人开心了一点，我从来没想过地毯对我的人生有这么重要 🤷‍♂️。

当然，我对设计地毯毫无兴趣，就开始创作一些作品，最终竟汇成了几本拿得出手的漫画书。那时我从来没想到一份庸碌的日常工作会为我带来这样的结果。不过其实不是工作带来的，而是“告别工作”带来的。

我用画画来宣泄情绪，表达自我。有一次我还把老板画进去了，具体细节我就不透露了，但可以透露的是我对他没什么好感，老板在我的画里过得可不怎么样。我把他画成了一只拿着iPad的猴子。

我妈妈总打趣说，“你要小心啊，别被人炒鱿鱼了。”结果十五天后，我真的被公司辞退了。好吧，你还是得听妈妈的话。

那时，被辞退对我来说是个重大打击。我完全没想到未来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

离职以后我就把全部赌注押在了画画上。我靠壁画、肖像画的委托得到了一些收入，

也在马德里开办了自己的画室，教别人画画。

那时我开了一个博客，叫“不好，但可能更糟”。博客首页是一个长着咖啡机脑袋的人。画得不太好，因为我那时候真的是一个怪人。

最初就是想随心所欲地画任何东西。比如，我画了一把钥匙正追一个锁孔。

我也很喜欢画一些有象征意味的物品。比如这幅是一个长着弹弓脑袋的人，不停地对外发射自己的意见，尽管根本没人让他这样做。

我最初的漫画和今天差别很大，但我始终坚持一点，就是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画画必须是一种游戏，首先要让自己乐在其中。

我也开始逐步确立起自己的个人风格。比如这幅画上，心脏和大脑正在打一场拳击。最终是这颗心获胜了，虽然遍体鳞伤。

这一幅则带有一点社会批判意味。主人公长了一个摄像机脑袋，他还说会保证完全隐私。

我也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内心的情感、恐惧，以及界限。我开始探询为什么我们总是作茧自缚，给心灵设下边界。

到那时为止，我的作品还基本不为人知，只给最亲密的家人、朋友看过。直到有一幅画获得了大量关注，我的作品就传播得越来越广，生活竟然也因之改变了。

那幅至关重要的画，画的是一个男孩站在十字路口，面临抉择。他是选“应该”那条路，还是选“喜欢”那条路？有位老人劝他：“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就选右边那条路吧。”

那时候我总是听从内心的声音。或许今天的我能兼顾感性与理性选择，但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这样画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幅画突然就在社交媒体火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看到努力开始结出果实真是令人欣慰。要知道，以前的我就像沙漠里的一株枯草孤零零地飘荡。

我自此开始以漫画作者的身份谋生，职业规划和人生路线都焕然一新。

不过社交网络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它是一个自我展示的橱窗，你有机会让作品被成千上万人看见。当然也要小心谨慎，因为你也有失败的风险。

特别是，你的艺术成就并不取决于你获得的反应，如果用人们的反馈来衡量你在社交网络上的价值，这就很危险。所以我总是告诫自己要冷静区分社交网络上有用和没用的东西。

无论如何，那次重大改变真的为我带来了许多好事情，其中最令我惊喜的就是我的作品能够和很好的出版社合作出版。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名为《不好，但可能更糟》，就是博客同款名字。

我的画有各种主题。任何吸引我注意力的、触动我的事都会被我画下来。每次我走在街上都会不停地捕获新念头，再用简单的方式讲述出来。

我觉得有时候一幅看起来很简单的画，比一幅复杂精细的画能更好地表达我的想法和情感。比如这幅画中的小女孩正在浇灌一株小树苗。随着它渐渐长大，女孩也渐渐变老。她离世的时候，小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所以我在画上写道：“有一天，当你不在了，你就由你曾做过的事来定义。”

我也喜欢尝试不用文字来讲故事。比如这幅画，信号灯里发光的小人相爱了，他们放弃了工作，跨越阻隔抱在一起。不过后面那辆车可吃了苦头。

我觉得幽默感是没有国界的，虽然有时需要区分它们出现的语境。这幅图里一个女孩正捏着鼻子跳向一个大桶，桶里盛满了“屎一样的决定”。

我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对我来说还不错，我经常这样做，也向你们推荐。开个玩笑哈哈。

我也很喜欢画动物，因为动物能唤起我们内心深处童稚的一面。我们所有人都有人性中最朴实、最单纯、最没有偏见的一面，所以有很多诠释的可能。

当然，我相信动物本身也是有情感的，我们能从他们身上认识自己，思考人性。比如这幅画里，一只恐龙顶着一只乌龟，让它可以吃到高处的食物。乌龟说，“我到不了的地方，有你带我一起去。”表达的是爱情中的相互提携。

这一幅叫《没有界限》，企鹅为了能亲到长颈鹿，站在了高跷上。

一只猫问另一只，“如果你是人类，你会做什么？”

“我就自杀。”

好吧，你们知道，猫有时候就是这么善解人意。

创造力从哪儿发掘？这幅画中，梳子正在梳理一只大脑。我觉得那时我应该是在幻想，或许真能这样简单地捋一捋我们的思想。

这幅画的主人公看起来很像我本人，他正扳起一个巨大的脑子，在下面找到了一个“点子”。

画画时你可以不受物理规律的束缚，天马行空地画。你可以让自己搬起500公斤重的大脑，没人管得了你。画中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性。

我想用简单的方式表达复杂的情感。“微小说”系列与其说是一段段完整故事，不如说它们只是一些简单的想法，一点思考，几篇札记。

躲在衣柜里的小怪兽害怕黑暗，但他不敢跟别人说。这里的小怪兽其实可以想象为一个孩子。

这幅的主人公是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小男孩，他正在和幻想的幽灵们一同喝茶。我想说的是和自己和解，直面自己的恐惧。

银行家说：“离我远点，我没有时间。”

“那你就什么都没有。”乞丐回答他。看来有的人穷得只剩下钱了。

这幅鸵鸟的故事是微小说里得到认可比较多的一幅。鸵鸟有一个秘密，它把头埋在地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正在欣赏宇宙的美景。

我把所有微小说汇集到一起出版了第二本书，名为《有一天出事了》。

接下来想聊聊爱情故事系列，或者更恰当地说，是“无爱”故事系列。与其说它们讲述的是亲密关系，不如说恰好相反，是伴侣间缺乏沟通或者失去沟通的可能。

有时比起解读“关联”，我更喜欢解读一种“无关联”。

比如第一个爱情故事，画中是两个完全无法适配的插头与插座。

这个爱情故事也在凸显这种不适配性，一只孔径很大的螺帽和一根小螺丝，相顾无言。

这对情侣骑着双座自行车，但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蹬。

一对男女围着一座轭打转，仍然讲的是人与人相遇的不可能性。这里我通过事物惯有用途之外的功能来表达。

这幅是两只恐龙的爱情故事。四条腿着地的梁龙说，“我只是想让你抱抱我”，而霸王龙的前臂很短，没办法拥抱。

还有企鹅和骆驼的心碎故事。企鹅说，对不起，我只是不相信异地恋会有结果。

有人说我的漫画有点悲伤，但我觉得也有挺好玩的一面。

我喜欢让自己的画具有矛盾性。有时我会画一些温柔感性的画，比如这幅画中，小女孩说：“直到做成之前，我都不相信自己能做到。” 而她最终做到了。

而有时我会画一些大相径庭的东西，甚至近似于愚蠢的幽默。比如这幅画中有一对情侣，男孩对女孩说：“你发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女孩照做了，结果是她真的“一直”在他身边。

有时我会传递一些积极乐观的情绪，比如这里的小动物问它的伙伴，你为甚么如此确信自己能做到？

“因为我永不停止尝试”。

但我也并不总是充满正能量。比如这幅画中的人说，生活太美好了，我是个天才，一切尽在掌握。结局你们都看到了，他最终掉下悬崖。

我觉得人类就是这两种状态的结合体，充满矛盾。有时乐观积极，有时又悲观负面。

我也继续通过漫画批判政治和社会现实。比如这幅画，浪头上有一个小船，一个人在安稳的巨轮上向小船上的其他人呼唤说“别担心，让我们共同经历这场风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可能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源于自身奋斗，是辛勤工作、付出相应的努力换来的，但或许并非如此。一切可能仅仅由运气决定，我们只是恰巧降生在了地球的某处，生在特定的家庭而已。

这幅画中，主人公说“多希望我能中彩票！”漂在海上的移民们说，“你投胎的时候就中过了”。

这幅也是，中间是一个赌场轮盘，在轮盘上转动的是一个胎儿，指针随机指向第一世界或第三世界，转到哪里胎儿就在那里出生。

我还想展现社交媒体时代沟通与表达的困境。比如在这幅画中，电视把大脑磨碎了。

陨石袭来之日，人们沉浸在手机里。

我也喜欢调侃人类的愚蠢。男孩说“我是世界的主人！”随后镜头视角不断向外扩大，到地球，宇宙——

——根本没有所谓的世界主人，我们只是外星人想挤掉的一颗痘痘而已。

画人类的愚蠢时，我参考的是我自己，所以画起来很轻松。

虽然一直在画画，也收获了很多关注，我仍然遇到了很多问题。接下来的故事讲述了我人生中的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记录了我如何走过那段糟糕的日子，最终又怎样通过求助来克服困难。

我们要回到那段地毯公司的经历。失业一段时间后，我以为找到工作会解决我的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可能正是因为我松懈了，不经意间就陷入了焦虑的陷阱。

一开始只是一些小焦虑，然后逐渐增加，不断蔓延，直到我陷入了极度的困境。我把焦虑描绘成了一个怪兽，它不断变大，占据了我生活的所有空间。

惊恐发作（ataques de pánico）也随之而来，我无法与他人交往，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我最终甚至想要……尽管我从未想要伤害自己，但确实燃起了不想存在的念头。

我终于决定寻求他人的帮助，开始咨询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生。

事实上这一点儿也不容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一切，以为这些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但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在生命中某些时刻变得非常脆弱。任何人都可能经历这种情况。

坦率地说，写这本书是一个非常艰难和复杂的过程。因为我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些难过和伤痛。但另一方面，能够讲述这一切也是令人开心的，当你回头看的时候，它们就像是停留在了过去。

我学到的另一件事是理解自己的脆弱，一个人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应对一切，有时候你需要寻求帮助来克服困难。就像这张画中的老鼠正在举起一块大石头，快要坚持不住了，还说“我可以的”，而熊正用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还有这幅，一个男人挂在马上要断掉的悬崖边，快坚持不住了（他又出奇地像我......好吧，那个人就是我）。女超人问，“你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助吗”，他回答说“不，不用担心，我没事”，实际上他都快被鳄鱼吃掉了。

我也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有偏见。我并不是对有心理健康问题的人持负面看法，但有时确实有一些刻板印象。去看精神科医生之前，我是这样想象那些需要看精神科的人的：

在医生的候诊室坐了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去看精神科的人其实都很普通，

就像你们眼中的我一样。

而且，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伤痕，而大部分的伤痕并不为人所知。

在书中，有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孩子。

经常有人问我这个孩子代表什么。我不想明确解释这个孩子是谁，如果必须说点什么，我会说它与我们心灵深处的敏感有关。它把我们与自己的过去联系在一起，与自己的内核联系在一起。

但我希望你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与这个形象建立关联。我相信每个生命经历不同的人通过阅读产生的情绪都不一样。

书中有另一个场景，在一片黑暗的水下，这个孩子在我身边。

我暂时不想谈太多这部分内容，因为对我来说，这是整个故事中最特别的时刻，希望你们可以自己去感受。

这本书出版后，我发现很多人都会在生命中经历类似的过程，和这个故事产生共鸣。人们经常对我说两句话，一句是“谢谢”，另一句是“你真勇敢”。

当人们对我说谢谢时，我把它视为一份礼物；但当他们说我很勇敢时，说实话我感到有点苦涩。我不希望在一个社会中，人们把表达自己的痛苦看作一种勇气。我们究竟是遭遇了多严重的威胁，以至于我只是真诚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别人也会夸我有勇气。

尽管这本书的主题是积极的，但我绝对不是在推销说一切都有解决办法。

事情并不总是按预期发展，所以这本书的标题是《一切都会好起来（有时候）》。但我确实想要告诉你，感到困难的时候你可以向周围的人求助。

事实上，我从来没想通我的画是怎么被分享给这么多人的，如果我不得不解释一下，我会说这可能是坚持工作和幸运的结合。

现在我完全依靠画画生活，与不同的公司和品牌合作，第四本书也要出版了（新书 No Se Admiten Devoluciones 已在演讲录制完成后上市）。尽管这些成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果我必须保留我今天演讲中的一部分，我会选择地毯公司解雇我的那段经历。那次解雇最初对我来说是个打击，最终却成为了一份巨大的礼物。

可能很多人在工作中会感到沮丧或陷入困境，或者可能根本没有工作。但我不认为你的工作可以定义你，也不认为失业可以定义你。真正定义你的是你热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