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故事,朱一龙演“疯”了
这部片子展现了一大批并不主流的人物。比如疯子,比如收养疯子的幺四婆婆,比如诗人。直到最后,我们会发现,站在台上受到表彰的马哲本身也是一个边缘人。
(文末有观影福利🆓)
两周前,电影《河边的错误》作为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开幕影片释出。
首映结束后,我一边走出放映厅,一边与同事讨论原著情节。同场的另一位观众问我:“欸,你看了原著小说吗?原著讲的是什么呢?结局怎么这样?”我整理了思路,试图用简单的几句话概括,却发现根本不可能。
其实不只是观众,主创也是如此。导演魏书钧说自己“好像没看懂”,甚至还找到《怪诞行为学》来理解原著。
演员朱一龙先看到剧本,随后找来原著。但是他发现,原著并没有给他答案,反而带来更多的困惑。
10月21日,这部电影正式公映。它的新海报上写着四个大字:“没有答案。”
导演魏书钧和其他主创被多次问到,某些地方某些情节是否有某些象征意义时,基本上都用比较开放,或者说是回避的态度,去给出一份所谓的标准答案。
据说,这部片子最开始的英文名被建议为“Only the River Knows”,后来导演还是改成了“Only the River Flows”。
河水在流,或是混沌,或是不安,或是宁静,总之在流动。
有人被杀,有人找真相,有人疯狂,有人痴傻,但“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
发生命案、疑云重重的小镇,追寻答案、近乎偏执、不那么幸福的警探,不停变换的案件嫌疑人,总是令人捉摸不定的答案……
《河边的错误》拥有侦探小说的一切要素,但它却让人很容易陷入陷阱——虽然它看起来有高度类型化的设定,但是原著中的情节、环境描写,无法直接被“翻译”成影像。
《河边的错误》改编自余华1987年创作、1988年刊登的同名小说,讲述了警官马哲在南方小镇里侦查连环杀人案的故事,后来被收录在小说集《现实一种》里。而上一次被改编后大获成功的余华作品,还是29年前上映的、张艺谋执导的《活着》。
余华是这两年热搜上的常客。与严肃作家有较大反差的“潦草小狗”形象,让他俘获了一批年轻读者。他太多“梗”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创作的“严肃文学“作家里,他可能是最有流量、最受关注的一位。
在北京大学放映的映后交流中,余华这么解释文学和影视改编之间的关系:他把主角形容成“月亮”,并表示在文学作品中,自己不会直接写月亮,而是写云彩,用“烘云托月”的方式,“云写好了,月亮就出来了”。而影视作品不同,它需要直接地聚焦于人物。
朱一龙饰演男主角马哲。在案件获得进展的同时,马哲逐渐陷入了巨大的心理危机。最后一幕里,导演给了他一个看似温柔的结局,但最后一帧画面定格的时候,观众会发现暖色画面之后的恐怖。
导演魏书钧的上一部作品,是打着文艺片标签的《永安镇故事集》。这部片子在业内获得的关注度和讨论度极高,但是相比同档期的影片,它的票房表现并不理想。
要去评价这样一部电影并不容易。
从放出小部分物料宣传,到参与戛纳电影节,再到定档、参加平遥电影节,并且获得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最佳影片……这部影片已经证明了,它和导演之前的作品一样,会是一部评论界喜爱的电影。
但是投入市场后,它的类型之中反类型的属性,它所背负的名家光环带来的超高期待,它在明星制之下需要兼顾的受众……都让人好奇,它到底会收获怎样的大众评价。
要怎么给习惯在影片中得到答案的观众们解释,这部90分钟的、有着罪案要素的故事片,是“没有答案”的,并且是成立的?
在试图理解这部片子之前,我们先从余华的原著中找答案。
在《现实一种》的序言里,余华这样概括他写作这部分:“我的经验是,写作可以不断地唤醒记忆。我相信,这样的记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它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形象,或者说是世界在某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烙印,那是无法愈合的疤痕。”
在《河边的错误》里,主角马哲对真相的追寻代表了正义,可是余华想讨论的是,正义的反面可能并不是所谓的“邪恶”,而是一种对生命的无视,一种无意义。
(图/《河边的错误》剧照)
原著中,杀人的“疯子”最终被马哲开枪射死。作为警官的马哲守护了他的正义,但是却面临着一种荒谬的境遇。
“你怎么干这种蠢事?”
“因为法律对他无可奈何。”马哲说。
“可是法律对你是有力的。”局长几乎喊了起来。
“我不考虑这些。”马哲依旧十分平静地说。
“但你总该为自己想一想。”局长此刻已经坐不住了,他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马哲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在原著的结尾,马哲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为了保护他,他必须成为,且只能成为一个“精神病”。
“只有笨蛋才忠实于原著”
回到影片本身,导演魏书钧在新闻发布会上说,“不可避免地要跟观众对犯罪类型片的观影经验去做斗争和博弈”。
从2018年开始,魏书钧和编剧康春雷一起进行原著的改编。他们走过好几次弯路,但魏书钧说,弯路是唯一的捷径。他们尝试过非常规类型片的改编,但是那样会让原著失真,也会使人难以相信几起案件之间的关联。
导演魏书钧在平遥电影展。(图/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第二个方向是放弃类型化改编。他们讨论什么是“理性”,什么是“非理性”,用形而上的方式来解构原著。但是这些显然过于宏大,最后也无法实现。
第三个方向是回到人物本身。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所在的小镇是什么样的?是什么让他不停追寻?他要如何面对“密集出现的偶然性”?这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影片的方向。
电影一开始,银幕上出现了加缪《卡利古拉》中的一段文字:“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我换上神的那副又愚蠢又不可理解的面孔。”这是加缪25岁时写下的戏剧作品,他借用罗马暴君卡利古拉一步步“沦陷”并反抗的故事,讲述命运与存在的荒谬。
新版海报上,抽烟的朱一龙(也就是马哲)的脸占据了整个海报的上方,低眉望着河边起舞的众生。这不难让我们想到庙宇中的菩萨,他似乎就是“卡利古拉”。
新版海报上,抽烟的朱一龙(也就是马哲)的脸占据了整个海报的上方。
余华在评价这版改编时说:“我以前说过,只有笨蛋才忠于原著……我认为,一个导演在改编一部小说的时候,他要把这个小说拉到他自己的感受系统里,而不能说是‘我的感受’,到小说里面寻找归宿,那肯定迷失自我。……作为一个导演,魏书钧(把自己的感受)拉过来了。”
魏书钧如何将故事“拉”到他自己的感受中?
余华的原著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片中将时间往后延至1995年。魏书钧出生于1991年,九十年代于他而言是更熟悉的年代。
1995年处于一个微妙的分界线上。正值市场经济的浪潮席卷之时,小镇也受到了一定影响。电影中,开场时挖掘机对城市的改造、随后作为证据的磁带里播放的《花心》、纺织厂女性流行烫染的“大波浪”……都是时代感的体现。
整部电影用胶片进行拍摄。作为辅助手段,偏暗的画面以及画面里的噪点,都让片子有了完整的年代感。它属于“过去”,穿着皮衣、夹着皮包的朱一龙站在那里,就是一个从1995年走来的人。
魏书钧也保持了自己的趣味。影片将警察局的办公地点设置在废弃的电影院里,拆迁时“电影”两个字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马哲用于放映证物照片的幻灯片,马哲的梦境里着火的摄影机、烧焦的胶卷……都刻着极强的迷影标签。
当然,仅仅有自己的趣味和偏好,完成不了这样一部电影的改编。围绕人物,魏书钧和编剧康春雷填充了大量的细节。
就如前文中提到,主人公马哲是一个“好警察”,但是密集出现的偶然性对他本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这种影响很大程度会作用于他的家庭。
片中最大的一个矛盾就是,在眼见“疯子”连环杀人案所酿成的后果之后,他如何面对待产的妻子,以及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会残疾的孩子?
对于一部描写得非常克制的原著,这样的改编和填充是必要的,也对主创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比如,怎样让人物看起来成立?怎样让环境成立?这些并不是单纯靠美工、置景和胶片摄影就能做到的。
为了这部片子,朱一龙曾经到精神病院体验生活。
在去精神病院之前,“疯子”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他很难切身感受到,疯子为什么会对主人公产生这样的影响。但是到了精神病院,病人们只是看着他,他就感受到了那种状态。他也理解了,在疯子的影响下,主人公马哲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出来的场景了。
还需要提到的是另外几个核心人物。影片对于他们的改编,也是相当成功的。和诗人幽会的女生,引出了诗人和读诗会,自然也带出了那个时代的另一个面向;生涩的诗歌,又给影片加上了一层时代滤镜。
片中的异装爱好者——我想,我们不应该用“异装癖”这样带有病理性的定义,来形容这个一生受到欺侮、战战兢兢的可怜人——许亮,他是改编的最大亮点。他或许是本片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他也让马哲对环境、对自身的怀疑达到了顶峰。
由许亮说开去,这部片子展现了一大批并不主流的人物。比如疯子,比如收养疯子的幺四婆婆,比如诗人。
直到最后,我们会发现,站在台上受到表彰的马哲,本身也是一个边缘人。他像极了加缪笔下的主人公,他对周围的生活、对自己,都满怀巨大的“不相信”。可是这种不确信,换来的是旁人对他的肯定——这也完成了一次反讽。
当旁人为你的“不确信”加冕时,你该怎么办呢?
谁拥有解释现实的权力?
当被问到“为什么有摄影机着火这样看似无关的桥段”时,魏书钧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马哲的工作性质和导演的工作性质相像。相像的是什么?我觉得是权力。马哲渴望解释真相、解释案件的权力;导演在布景的时候,在向一个演员解释某个场景里某段台词的作用的时候,在讲故事如何发展的时候,展现出来的也是一种权力。”
“在认知经验之外,权力往往就失效了。一个导演,在作品得到了观众非常不同的甚至完全不认同的声音的时候,是无法理解这个事情的,马哲这个角色也是这样。”
“我有的时候(觉得)做导演很快乐,好像可以控制很多事情,但是有的时候也有一种自带原罪的感觉,好像当导演就有一种自大,不是你的身份自大,而是你好像可以摆布、享受对你电影的解释权。如果对真理或者真相的解释,超出了我们的认识和真相,就会感觉惶恐,这是电影让我感受很深的部分。”
片中华彩的段落,是影片尾声处,马哲和妻子白洁于晚饭后的聊天。马哲表现出来的松弛、哼唱的《花心》,以及两人的翩翩起舞,是90分钟里少见的、传达出安定感的段落。
尽管稍纵即逝,但还是让人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温暖——至少在这里,他拥有自主的、对幸福和确信的解释权。
广袤世界之外的惊惧和不安,可以暂时不去理会。这样的表演,不会是速朽的,而是能够留存在许多人记忆中的。
魏书钧提到,初看余华原著时,他想到了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里面的和弦“永远回不到主音上,永远不解决”。更准确地说,它好像解决了,但又没有解决。
这是魏书钧的第三部长片,作为青年创作者,他对属于上个世代的故事作出了新的解释。在观众们观影时,这个故事的解释权就已经交给观众。
如文章开头所说,在这个故事诸多的光环及热搜、流量之后,我们或许应该仔细想一想,有没有那么一刻,我们也是那个不停地追寻真相却陷入荒谬境遇里的马哲。
校对:邹蔚昀,运营:鹿子芮,排版:沈早慧
🕝观影时间:10月28日 14:30
📍观影地址:广州市海珠区太古仓电影库 3号厅
[1]《河边的错误》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后主创对谈。
[2]《河边的错误》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新闻发布会。
[3]《河边的错误》北京大学映后主创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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