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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坠入冰河:“无所事事”的成长背后,一场欺凌带来的致命危险

少年坠入冰河:“无所事事”的成长背后,一场欺凌带来的致命危险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死屋手记》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观察那些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年轻囚徒们后写道:无所事事这一点,就可能在他们身上产生出犯罪的特性。2021年黑龙江偏僻小镇上一位14岁少年的死亡,或许就和这种状态有关。



记者 | 李晓洁

编辑 | 陈晓


寻人启事

2021年4月上旬,查哈阳乡附近的大多数村民都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启事贴在村口的公示板,也通过警方的渠道发到乡民的手机上:“2021年4月3日13时许,甘南县查哈阳乡黎明村五屯村民赵兵,在查哈阳乡黎明村五屯东南方向诺敏河冰面落水,目前该人下落不明。”
诺敏河畔 | 李晓洁 摄
赵兵,14周岁,在查哈阳乡中心学校读初二。他有张椭圆脸,身高175厘米,体重55公斤,只比父亲赵东矮几厘米,看起来已经是成年人的身材,可以帮家里分担点农活儿。查哈阳乡是一个位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北部的边缘乡镇,距离大城市和工业中心很远,农业还是最主要的经济模式。村民们大多靠种地和放羊为生。赵兵家跟堂哥家合养了100多头羊,平日里由两家的成年男性轮流去放。赵兵失踪时正值春季,气温缓慢上升,虽然辽阔的黑土地还没完全解冻,不少村民已经开始装置田里的大棚,在棚里种上稻籽,为4月底到来的农忙期做准备。放羊的担子就交到了孩子身上。这时候,赵兵会和17岁的堂哥一早出门,带着一条牧羊犬,去离村子约两公里的诺敏河边,在河滩地上守着羊群,大半天后才回家。
4月3日是清明节假期第一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早上八九点,赵兵和堂哥赶着羊出门。下午三四点,堂哥一个人把羊带回了家,赵兵没有回来。堂哥说,大概中午12点时,赵兵的几个同学来河滩地找他玩,玩着玩着不知去向,他就一个人把羊赶回家了。

赵兵家的羊棚,已经空置了一年多 | 李晓洁 摄

母亲赵丽在孩子的快手账号上见过那几个同学。那是在4月4号,赵兵一晚没回家之后。赵丽一开始给他打电话,关机。她以为是手机没电了——赵兵用的是他大娘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电池快不行了,平时在家就得充着电玩。但整晚没回家,赵丽坐不住了。她和丈夫赵东打开赵兵的快手账号,看到了两张赵兵和同班同学魏程的合影,两个小孩头靠在一起,看起来挺亲密。还有一则视频,赵兵艾特了包括魏程在内的三位同学。在堂哥的记忆里,这几名同学都在4月3号中午去了赵兵放羊的河滩地。但当赵东夫妇找到这些孩子时,他们的说法一致:只和赵兵在河边聊了几句就分开了,没看见赵兵后来去哪儿。
家人们回到赵兵放羊的那块河滩地上。在河边石子堆出的坝口,依次找到一件军大衣——那是赵兵放羊时的御寒衣服;一个手机充电宝;一个已经关机的手机,不过手机壳和壳里夹着的50元压岁钱不见了。
疑点最后集中到那条河上。诺敏河是嫩江的支流,从内蒙古发源,途经无数个黑土平原深处的小乡镇,最终汇入嫩江。查哈阳乡是诺敏河流经的其中一个乡镇。本刊记者到达这条河边时,是2022年7月底。刚下过几天雨,诺敏河正是涨水期。从赵兵放羊并失踪的河边看过去,河上的几道坝口几乎全被河水淹没,水面宽二三十米,称得上是条大河。泥黄色的水流翻滚,在水深处形成一个个漩涡,卷出白色浪花般的泡沫,让人不敢靠近。不过,赵兵失踪那会儿是初春,诺敏河还没有完全解冻。河面大部分地方被冰层覆盖着,看不见翻滚的河水,但冰层已经不那么坚固了。春意在悄悄融化冰层,偌大的冰面上会出现很多裂缝和薄冰层,这是季节交替时诺敏河隐秘的危险。
赵东雇用打捞队,顺着诺敏河漂了200多公里,最远进入了哈尔滨地界,希望在河里找到更多和孩子有关的线索。但河水仿佛带走了一切,他们没找到任何跟赵兵有关的东西。直到65天后,赵东接到警方的电话,说在40多公里外的诺敏河下游浅滩上发现一具尸体,需要他去指认。当赵东和妻子赶到县城的殡仪馆,看到那具在河水中泡了两个多月的身体时,有点发蒙。眼前这个已经没有呼吸的孩子,既和自己熟悉的儿子有确定的联系,又像一个不真实的陌生人:赵兵全身只剩下一双黑色袜子,身体膨胀到至少180厘米,掰开嘴,只有两颗虎牙还是熟悉的样子。

偏远小镇与教育

在查哈阳乡,一个14岁的少年失踪并死亡,不是件小事。在村民的记忆中,这个平静封闭的边远乡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不知缘由的死亡事件。在和本刊记者的交谈中,村民们都表现出对当地缓慢、平静农耕生活的赞赏。乡上的两条道路边有许多店铺,除了小饭馆,最多的就是兽药店和粮食种子店,它们表明了这个偏远小镇经济发展的主要方式——农业和牧业。虽然生活算不上富足,但依靠谨慎地种地和放羊,不随意扩大规模,活得也不算艰难。最重要的是,和那些紧邻城市、被城市化搅动得惴惴不安的乡镇比起来,地处偏远的查哈阳乡还得以保持自己的生活节奏,像一个步态安稳的老人。当地治安状况不错。以往村民听说的校园刑事案件,最严重的程度是身体伤害、住院治疗,很久没有听到死亡事件,学生死亡更是罕见。

插图 | TiAnn

而警方公布的调查结果,更是让乡亲们感到吃惊:赵兵死于溺水窒息,但他是在被“逼迫”的状态下坠入诺敏河的。那几名曾对赵兵父母声称“没看见赵兵去哪儿”的同学,就是这起死亡事件的肇事者。他们在河边追打赵兵,以玩闹开场,逐渐发展为颇具暴力意味的欺凌。赵兵在躲避追打的过程中,逃上冰面,坠入冰河。八名参与追打的未成年人被控故意杀人,他们大部分和赵兵一样,是查哈阳乡中心学校的学生。
在查哈阳乡,中心学校是唯一一所学校。在乡的东北角,几栋四层教学楼涂着橘色、蓝色的油漆,是乡上少有看起来干净、气派的建筑,算是一个地标。或者说,这个乡上任何一个稍微大点的住宅区、超市都能成为一个地标。这实在是一个太小、太偏僻的乡镇,两条长度大约一公里的道路交会成一条十字街,唯一一个红绿灯就在十字路口,三四公里外就是内蒙古一个自治旗的地界。刚进入8月,阳光晒得人身体发烫,两条覆满尘土的柏油路上极少有人行走,饭馆里也没几个人。暑假,学生们大多回了屯子,几家文具店干脆关了门。只有十字路口的街边,几个老人在地上铺一块布,放上自家种的蔬菜、早熟的青玉米等,支个小板凳,一坐就是一下午,看起来平静又安定。

查哈阳乡中心校,赵兵和几名霸凌者都曾在这所学校读书 | 李晓洁 摄
虽然这个平静得近乎封闭的地方,最近四五年实现了农业的机械化,一条直通乡上的公路也修好了,但总体来说,转型还是太缓慢。这里没有公交车,每个村子间的距离至少两三公里,出行靠电动车和起步价7块的出租车,很少有家庭拥有私家轿车。这里最常见的风景,是像草原一样开阔的庄稼地,和一片碧蓝的天空。土地和几头牲畜,是村民仅有的靠得住的东西。村子里也没有打工的传统。查哈阳乡位置偏僻,没有工厂,每隔几公里只有一个小型粮食加工厂,但工厂每年只在收获期忙几天,也雇不上几个人。如果想去更靠近城市的地方打零工,就是100多公里外的县城或齐齐哈尔市。“家里还有孩子上学,有老人要照顾,零活儿也不稳定,屯子很少有人为那点钱折腾。”赵东说。所以查哈阳乡还保留着东北传统的“猫冬”习俗——一进入冬季,一天两顿饭,大人去聚众打麻将,孩子在炕上玩手机。
如果说现代文明对这个村庄有什么明显的影响,或许有两点。一是村庄里少有多子的大家庭。赵兵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涉案的其他八个未成年人,有六个也是家中独子。务农的家长们对这些孩子未来的打算,都是借助教育的道路,离开土地——这是传统农耕文明的轮回在这一代孩子身上发生的转向。除了假期帮家里放羊外,赵兵已经很少干农活儿。母亲赵丽对他未来的规划是,读完九年义务教育,考上高中就继续读大学,考不上就去职业高中。拿到高中学历后,再去学一门手艺。这条道路的终点不管是哪一条,绝不会是农业这一条。
“我从小帮父母干农活儿,很累,为了逃避干活儿,跟父母求着读到初中,成绩不好考不上高中,又回到村子,我不想让孩子再体会这种脏和累。”37岁的赵丽有点微胖,但做事利索,她找出一双沾满了泥巴的运动鞋展示给本刊记者,“这就是干农活儿的结果,这么脏,我还没来得及洗。”她曾逃离过农村一段时间,那是生完赵兵几年后,她去苏州一个亲戚开的饭馆里打了一年工,“想体验下南方城市的生活”。她喜欢苏州,10月的阳光还很温暖,梅雨天也凉快,那也是她到过最远的地方。但打工一年后,便在丈夫的催促下回了家。赵兵要读幼儿园,家里只有她学历最高,赵东小学没读完,大字不识几个,总在电话里催她回去指导赵兵学习。
跟赵丽一样,查哈阳乡上绝大多数家庭对孩子未来的规划都是通过教育这条路,至少先上到高中。他们也为此模仿城市家庭那样,投入了人力和财力。查哈阳乡附近的平房和几座小区楼里,不少房间出租给了来乡上陪读的母亲,平房年租金四五千元,楼房则翻倍。有的陪读家庭为了增加收入,会额外照顾一两个其他家庭的孩子,看管孩子学习、吃住。58岁的谢红梅十多年前在乡上办了个托管所,相当于校外宿舍,可以照看一二十个学生。她的观察是,大多数家长不愿让孩子住校内宿舍,“几个年级的学生都在一栋宿舍楼,下课没人看管他们学习,很快就学坏了”。

“坏孩子”

导致赵兵坠入冰河的八名未成年被告,就是谢红梅口中“学坏的孩子”。这群少年大多在小学就互相认识,其中一名被告与赵兵同村,四名被告与赵兵同班。在赵东夫妻俩的印象里,赵兵休息日“很少出家门,跟八名被告没有任何往来”,但在同班同学眼里,这几个人原本就是一个小团体。
杜哲是中心学校的一名学生,升入初中后跟赵兵、魏程等几个人同班。“班上40多个学生,他们几个每次考试都是倒数,而且是年级倒数。”杜哲挑了下眉毛,特意强调“年级”俩字。这意味着,在按成绩排座位的班上,他们几个人总坐在最后一排,也大多住在校外的托管所或者校内宿舍,长期下来,几人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小团体。
这个小团体大约有10个人,除了成绩差,他们还共享一些“差生的快乐”,比如在课上说闲话,接老师的话,上课时聊天或睡觉,晚自习干脆去校外溜达。狭小的乡上娱乐场所很少,只有两家台球厅,每小时10元钱;两家饮品店,兼卖汉堡、炸鸡,价格在五六元;剩下一处就是乡南边的公共篮球场,几人偶尔去打个球,在附近的石凳上打扑克。乡上的出租车司机老何在十字路口“趴活儿”时,常在晚上见到不上课的学生在街边溜达。夜幕降临,街边几个烧烤摊开始做生意,烧烤架支在路边的小彩钢房里,露出一个烟囱,隆隆响的抽风机吹出一排带着焦香味儿的烟雾,飘向十字路口,一群少年在这样的烟雾里拿支烟走过,看起来“拽拽的,很威风”。
查哈阳乡上唯一的公共篮球场 | 李晓洁 摄
小团体中的孩子,各自有自己的“角色”。魏程是“领导者”。同班同学罗斯告诉本刊记者,魏程虽然学习不好,但人缘好,认识几个年级的学生。他零花钱多,也大方,常请团体内的其他孩子吃饭、打台球。赵兵则是既受保护又被欺负的对象。他的性格“自来熟,欠欠的,喜欢用听不太懂的网络用语形容别人,容易招惹人”,罗斯对本刊记者说。比如两个男生正因为某件事吵架,赵兵这时凑上去搅和几句,矛头立马就对准他了。走在路上,赵兵喜欢时不时拍别人几下,“谁不烦这样的?”不过这样的男生也能给团体带来快乐。对这些在乡镇中学封闭学习的孩子来说,可娱乐的事情不多,用手机刷短视频是成本最低也最普及的娱乐。他们使用最多的社交工具是快手。视频是他们最喜欢的社交语言,他们用图像来表达自己,交流感情。赵兵是班上唯一一个在快手上搞过直播的男生,“跟别人PK,走搞笑路线,我还给他打赏了12块钱”。
罗斯记得,魏程“护过赵兵几次”。“赵兵惹了人,被其他班男生放狠话要打架,魏程帮忙劝几句就好了。”但在小团体内,魏程又常是欺负赵兵的发起者。他后来跟警方供述:“赵兵在学校时挺烦人、好欺负,我们之前在学校时就总打赵兵。”判决书显示,赵兵被团体中的几个人在学校厕所、校外台球厅里打过。有次在校内走廊上,因为某个已经记不清的原因,魏程给了赵兵一个耳光,赵兵从不还手。
查哈阳乡其中一家台球厅,开在大路旁,十元一小时| 李晓洁 摄
对这样一群已经进入青春期、学习上没有天分和兴趣又不得不留在学校的孩子来说,既不受学校规则约束,也脱离了家长的监管,他们消磨时间的方法,除了狭小镇上的台球厅、饮品店、烧烤摊之外,就是彼此打闹。同龄人既是他们的玩伴,也是他们相互释放情绪的对象。杜哲记得,“他们很喜欢吓唬人,有时你在路上走着,他们中间忽然一个人给你拽过去,伸出拳头,做出要打你的姿势,然后说‘吓唬你的’放你走了。有时拍你一下,踢你屁股一脚,这都是‘正常’的举动”。
但在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调查与数据中心的一项调查中,这些“正常”的举动其实在暴力的边缘,属于校园欺凌,在县乡中学尤其常见。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调查与数据中心曾对国内28个区县112所城乡学校的初一学生进行为期三年追踪调查,数据显示,有将近一半(49.6%)的初中生遭受过言语形式的校园欺凌,19.1%的初中生遭受过身体上的校园欺凌。和校园暴力相比,这种欺凌通常在相熟的同学之间发生,因为形式轻微不太受到成人的注意。大人们认为,这就是小孩的玩闹,成长都会有的阶段。但这些进入青春期的少年,虽然年龄上还被成年人视为孩子,在身材上却已经接近成年人。赵兵14岁,身高175厘米,魏程和其他几个学生虽然比他矮几厘米,但身材壮实,看起来更有力量。这让他们的“玩闹”有更危险的意味。

4月3日

4月3日是清明假期的第一天,也是个周六。空中刮着西北风,温度在0到10摄氏度之间。这个季节,雪都化完了,土还冻着,田里黑色的泥土还没翻耕,只剩下上一年收获期遗留下来的黄色玉米秸秆和稻秆,这是牛羊外出的食粮。
早上8点半左右,赵兵吃过早饭,穿了一件抓绒的深蓝色外套,还有毛裤、黑色袜子和黑色牛仔裤,带上手机、充电宝、军大衣出门,赶着60多头羊去村前头的四屯与堂哥赵讯会合。母亲赵丽当时正在羊暖棚里照料新生的小羔羊。她记得,自己没来得及嘱咐几句,赵兵就走远了。
8点44分,赵兵在快手上发了几张图,其中两张是蓝天、明晃晃的太阳,太阳下一片光秃的杨树林,笔直向上,还有一张是他和魏程之前的合照。评论里,一个学弟发了个爱心,赵兵回复了同样的爱心,这是他在互联网上最后的痕迹。接下来一两个小时,他和堂哥赶羊到了诺敏河边的蓝色水闸,赵兵爬梯子上了水闸的水泥平台,喝了出发前买的一瓶啤酒,准备休息会儿。
当赵兵将羊群赶往诺敏河边时,魏程正在召集小团体中的其他人,去屯上赶集,吃冷面。每周六上午是黎明村四屯一周一次的集市,屯里的公共广场会搭起两个棚子,一个棚内支起三四张桌子,卖冷面、烤肠,另一个棚子卖零售的饼干、日用品。偌大的广场上两个小小的棚子,看起来有些寒碜,但也是这个偏远东北小镇上少有热闹的时候。尤其是那家冷面摊,在屯里摆了好几年,村民喜欢他家的口味,周六早上不做饭,也要去吃碗冷面。但集市只开半天,对这些放假在家,既不用干农活,又不像其他好学生那样补课、写作业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得为这个假期的下半场找一些新的消磨方式。
在冷面摊上,魏程建议去找赵兵玩。“说是玩儿,其实就是欺负他取乐。”从集市到诺敏河边还有段距离,八个人分乘两辆红色大架摩托车,来回跑了四趟,才把所有人都运到河边,在那里找到了正在放羊的赵兵。

图 | 摄图网

起初,他们像以往在校园里玩闹:打几下肩膀,把赵兵摔倒在地上。赵兵爬起来往南边的小树林跑,魏程和13岁的表弟很快追了上去,再次把赵兵摔倒、踢打。魏程还对着躺在地上的赵兵录了视频,并把视频播放给几个同伴看。在那则二三十秒的视频里,赵兵抱着头、蜷缩着。在后来对警方的供述中,魏程说,他是想录下赵兵的丑相取乐。
当镜头参与进来、展示开始后,玩闹有了残忍的意味。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他们从小树林回到水闸平台后,又围着赵兵踢打了一次,赵兵挣扎着起身,跑向诺敏河边,魏程等人分成三组在后面围追。判决书中显示,诺敏河西岸北边是耕地,南边是宽阔的土道,大坝左右两边都是很宽阔的空地。如果一个人想跑,有很多可选择的空间。但不知是慌不择路,还是想用危险阻止那些在镜头的刺激下逐渐变得疯狂的“朋友”们,赵兵选择了一条最危险的逃跑路线——他跑到河边的一道石头坝边,接着跳上冰面。

诺敏河畔边的水闸,去年4月3日,赵兵放羊时曾在这里休息,也在水闸上被八人欺凌。| 李晓洁 摄

如果在深冬,诺敏河冰层会有一米多厚,人可以直接走到河对岸的内蒙古去。但事发当天是初春,据查哈阳渠首管理站技术员回忆,诺敏河边的冰已经开始融化,河中间的冰面也变得凹凸不平,有水流涌出冰面,冰层分裂为冰排,与河水交错在一起。稍有一点常识的当地人都知道,这时的冰面相当危险。当地这个时节因为踩上薄冰落水的事也发生过。所以,这个清明放假前,学校专门组织了安全教育,一项重要内容就是防溺水宣传。当追打者把赵兵跳上冰面的视频发进班级QQ群里时,一位女生已经发现了危险。“赶紧给赵兵整上来,别掉下去了。”她在群里这么说。
但这个声音并不为人所注意。在追打赵兵的过程中,几位未成年人录了七段视频,发了至少三段到班级QQ群里,得到更多的回应是班上其他几个同学的哄笑。追打并没有结束。守在岸边的年轻人,一面搬起石头抛向赵兵所在的冰面,一面叫他回到岸边。“你现在过来,打得轻一点,要是不过来,开学了揍你的人更多。”魏程对他喊道。后来,在对警方的供述中,魏程解释自己这么说,是因为感觉到了冰面的危险,想用这个办法逼赵兵回到岸上。
《老炮儿》剧照
但在赵兵听来,这些话是威胁。他留在了冰面上,似乎在等待什么来拯救他,结束这场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升级、让他越来越恐惧的追打。表哥跟着羊群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诺敏河边虽然是开阔的农田,但林间一片片的小树林遮挡了大部分视线。远处的人看不到河边正在发生什么。赵兵站在冰面上,露出勉强但讨好的笑容,对岸边的“朋友”们解释自己不离开冰面的原因:“我怕你们揍我。”追打者用镜头记录下冰面上的赵兵,并把视频发到了班级QQ群里,配的话是“看我兵哥跑那老远”,“打我兵哥就是得劲”。
时间已近中午1点。正是一天里太阳最好的时候,阳光洒在冰面上,冰层似乎在加速融化着。判决书显示,为了躲避岸上的追打者,赵兵往河的深处走,一条腿踩进河里。或许也意识到冰层融化的危险,他开始回头往岸边走。岸边有三四道坝口,他选了远离八个追打者的那一道。离岸边越近,冰层融化得越多,水流也越密集。距离岸边七八米时,他一条腿踩空到水里。他从零度的冰河里抽出腿,又走了几步,滑跪在冰面上。这时,冰面裂开了。他下半身掉进河里,几乎一秒钟的工夫,身子也滑了下去。不会游泳的他扑腾了几下,消失在冰河中。

死亡的余波

黎明村五屯,一条水泥路深处的一侧就是赵兵的家。两间平房,两个矮矮的烟囱,房前一大片空土地就当作院子,院子一侧有个敞着口的空羊棚,现在只剩几根木头斜立着。过去十多年,这个羊棚每天都进出几十头羊,有时地上羊粪太多,人都没法下脚。除了大雪、暴雨等极端天气,赵兵的父亲赵东几乎每天都出去放几小时羊,如今39岁的他两颊黝黑,布满红血丝,鼻头也被晒红了,有种庄稼人的朴素。
在一年多前那场看似以玩闹开始的欺凌中,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为了偿付几十万元打捞费,夫妻俩把羊卖光了,自家几垧地也承包给别人,一垧地一年8000块左右。他们没精力管理羊和庄稼,还欠了些外债,只想为儿子讨一个说法。2022年6月2日,甘南县人民法院判决,八名被告中的五名(满14周岁)因故意杀人罪,获3~4年有期徒刑,另三名被告因案发时未满14周岁,未作刑事处罚。这个判决无法平息赵东夫妇的愤怒。“那些家属没一个来家里表示过歉意,现在还有三个人在外,自由自在跟没事人一样,学校也不负责。”平房内的炕上,夫妻俩不断重复类似的话,擦干流下的眼泪,带着一股隐忍的愤怒,然后一阵沉默。
赵兵的母亲赵丽说,自己的眼睛因为流太多泪,看东西像蒙着层雾 | 李晓洁 摄
被告王小帅是被判刑的一名未成年人。在赵兵落水前一天,他刚满15岁。家里与赵兵家在一个屯,王小帅父亲记得俩孩子之前关系很近,寒暑假,赵兵会去他家找王小帅,“一来就上炕,头枕在小帅身上。疫情刚开始那年要上网课,赵兵还来我家跟小帅一起学”。他与赵东之前来往虽少,但同一个屯的庄稼人,每到农忙,需要用机械或者人力,每家都轮流帮忙,也一起喝过酒,“从没红过脸”。赵兵去世后,两家人偶尔在屯里水泥路上碰到,谁也不说话,只尽快走过那一段路。
王小帅父亲承认儿子犯了错,但他拒绝承认儿子有故意杀人罪。他记得儿子被捕前那段时间,夜里俩人睡在一个炕上,儿子有时像做了噩梦,忽然从炕上弹起来。他跟儿子说话也很小心,不能提河边、赵兵这样的字眼,“孩子一听到就打哆嗦”。2021年7月22日,王小帅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刑拘,一个月后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批准逮捕,一审被判刑3年10个月,正等待二审的结果。
魏程被认定为主犯。判决书显示,2021年4月3日这天中午,八名未成年人打了赵兵六次,魏程参与了四次,是欺凌者中出手次数最多的。虽然八位未成年人的证词中都提到,赵兵落水后,魏程曾跳下水想要施救,刚入水发现水太深,不得已游回岸边,被其他孩子拉回岸上,但他仍然要为这起死亡事件负最大的责任。他一审被判有期徒刑4年3个月,是八个人中量刑最重的。对这个结果,魏程似乎有些预感。在赵兵落水第六天后,魏程曾更新了一条快手:“人总是要为了年少无知买单,我买了,太贵了,回头一看,真××活该。”
文中除赵兵一家人外,其余人物皆为化名。实习记者张潇珂对本文亦有贡献。本文源自《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第36期)






排版:耿耿/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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