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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小镇做题家」们过得好吗?

十年后,「小镇做题家」们过得好吗?

社会


文 | 魏晓涵

编辑 王珊瑚


关于成功的定义

那辆蓝色跑车就停在酒店门口,“咔哒”一声回应魏新元手中的钥匙。“这什么车?”一旁的辉子举着手机边拍边问。“(玛莎拉蒂)吉博力。”接下来的一天,他们会驾驶这辆车,从江西一路到福建,魏新元刚开的外贸公司在那里。奔波是他的常态,从香港大学金融系毕业后,他常常四处出差,做调研、谈合作。这次多了个旅伴,许多年没见的高中同学辉子。

这是一趟暌违已久的怀旧之旅。起初辉子找来,说起“回访同学”的点子时,他的账号才几千粉丝,魏新元说自己抱着“帮个忙”的心态,“高中跟辉子关系不错,经常一起玩儿,对很多问题看法一致。我也算是一个有话题能拍的,希望我这个同学能做好。”

高中毕业后,两个人只在六年前的同学聚会上匆匆见过,后来生活就很少有交集了。就像总会出点意外的公路电影,魏新元默认辉子应该会开车,没想到他不会,八百公里一个人开得脚麻了,那天走路是一瘸一拐的。

玛莎拉蒂穿过隧道,路过武夷山的好风景,他们高中也没有独处过这么久。魏新元讲起后来的经历,2017年本科毕业赶上牛市,他做私募,抓住时机实现了“财富自由”——现在退休也衣食无忧的那种。虽然第二年环境就变了,但这个行业嘛,赶上一年好时候,可以五年不赚钱甚至亏钱。近来碰上金融环境不好,就有了第二家公司,做跨境电商。

“(买下玛莎拉蒂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学习真好?”辉子问。

“真有这种感觉。”魏新元的高考成绩是全班第二,全省前十。

对短视频来说,这是一个激励人心的故事,高考优秀,赚钱,获得成功。毕竟三十岁左右实现财富自由的并不算多见。

辉子与魏新元(右) 视频截图

三天的朝夕相处,镜头记录下他的生活。去企业调研,偶尔在河边散步,更多时候在酒店。江西那几天一直在下雨,他支起一个小太阳一边在跑步机上运动,一边在网上玩斗地主。他是一个身材焦虑很严重的人,0.1公斤的变化都会让他想去跑步。

大多数时候,魏新元在讲,“为了更好地做这期视频”。至于辉子的生活怎么样?他不清楚,也没有多问,“(对他当下的生活状态)没有交流,确实时间比较紧张”。和辉子的那趟旅程,最后以有点窘迫的方式收了个尾——到福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十点了,没想到新房子被蟑螂占领,他们被迫临时找了间酒店住下。

后来回忆起那次见面,另一位主人公辉子说,自己并不眼红对方的成功。“每个人的成功是实力加运气综合铸就的。”

和老同学相比,辉子之前的“运气”不算太好。在魏新元毕业赶上牛市那年,他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选择去英国读研,似乎是个性价比不错的选择,能去外面看看,又不至于太久。没想到一回国,找工作的环境变了,一年前认识的同学好好实习顺利入职的大厂,变得巨难进,他没有通过最终的面试。有点落差,英国的毕业照他也没去拍。

后来去了一个做短纪录片的平台,虽然业内口碑不错,但不像大厂有着响亮的名号,家长之间互换孩子的工作信息,要加一长串解释才能说清楚。也做过综艺,改方案改到很晚,有一阵他心脏疼得难受,现在一喝咖啡心跳就很快。

“要不考个公务员得了,(或者)回本溪高中当历史老师?”

他的父母有时候这么说。这是家长眼中的“成功”,明显不属于他的选择。在一些高中同学的记忆里,他曾经是“早慧的、忧郁的文艺青年”。

过去这些年,辉子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成功”,比如毕业进大厂、顶尖的公司。快到而立之年,他想知道,和他同一来处的那些人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高考结束的那一刻,大多数高中同学都消失在了彼此的视野中。辉子大概模糊地知道一些,有像魏新元这样实现了财务自由的,有驻外经历过俄乌战争的;有人还在读博士,延迟毕业了;还有人成了名人;更多人在过着简单的生活,也有人从社交网络上“消失”了。

辉子想找到他们。

毕业纪念册里的合照 讲述者供图


“一场真人选秀”

纪念册上的班级合照被放大挂在墙上,几十张穿着校服的青涩面孔,一人手里拿着一支玫瑰。先去找谁呢?他设计了一个“符合短视频传播”的点子——蒙眼打枪,抽盲盒一样,选中谁就去见谁。合照是刚上高三的时候拍的,经历了最后一次“淘汰”,是那一届文科奥赛班最终的样子。

“这是出了李雪琴和辽宁学神刘丁宁的那个班吗?”有人在评论区认了出来。即使在“小镇做题家”的范畴里,辉子所在的班也站在金字塔最顶端——在被称为“辽宁衡水”的省重点中学里,他们是最好的文科班。

辉子高考那一年,班里倒数第二的同学也去了“985高校”。出了一些“传奇人物”,比如公众熟知的李雪琴,再比如那位被称为“辽宁学神”的刘丁宁,为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从香港大学退学复读,连续两年都拿到了辽宁省文科状元。

光环之下,辉子回忆中的高中生活是另一番光景。他用了一个综艺式的比喻,像是一场大型真人选秀——成团位是清华北大,默认前十五名有冲刺潜力,接下来是B班,C班,他通常是中间那一拨,也一度掉落到末尾。后续等待的可能是淘汰,高一一次,高二一次,用来做盲盒的毕业照,也是最终幸存者的存证。

十年过去了,合照依旧是另一些人的心结。当年在残酷的淘汰中没能留下来的人告诉辉子,现在看到合照依旧会心痛,依旧记得宣布自己离开时的心情。

余恬是留在照片里的幸存者,“盲盒”击中了左侧倒数第二排的她。辉子和她在高中不算太熟,在辉子的印象中,这个短发女孩因为个子高,一直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是班里最文静的学生。

再见面的时候,余恬留了一头长卷发,正在准备十月的婚礼。从985金融系本科到硕士一路读下来,她顺理成章进入金融行业。拍摄从北京的一家咖啡馆,辗转到朝阳公园的湖边,以上来自辉子的设定,每个同学都要找一片“水”——“我们来源于同一条小溪,而后各自汇入大海”。

在余恬的记忆中,辉子高中就是这样的,坐在教室中间,时不时蹦出几个金句。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多印象了,高中时代的她沉默而钝感。没想到时隔多年见到高中同学,会一起去看婚礼敬酒服。

一旦聊到高中生活,回忆很自然地在老同学的镜头前流淌出来。那时候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像男生一样。埋头学习是太过天经地义的事,在一座小城市,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知道除了考出去还能做什么。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老师眼中那种“挺笨的”学生,点也点不透,反正清北没你什么事儿。即便最后差六分就能上北大。在那样的环境里她还是太经常感到受挫,是不是自己智力的问题?她常常怀疑自己。

当年“怪异”的举动现在可以轻松地聊起了,比如不爱说话,和人对视都很难。自己是不是一个奇怪的人,学习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也期待着,别人的视角或许是一面镜子,能借机重新观看过去的自己。

她是平静的。听着她讲述过去的压抑和当下的幸福,辉子劝慰她,你那个不算了。后来和高中同学聊起来,“压抑”是很多人共同的感受,辉子记得,有人考砸了就在座位上剪头发,有人用A4纸做成帽子挡住自己,和周围人“隔开”。

只有共同经历过那个严苛而残酷的世界才能理解吧,在辉子心中,他和高中同学们是“战友”一样的关系。那座东北小城,只有“做题”一条出路,“集全市之力,搞一个高中去冲刺清华北大”。

后来他才意识到,他们就是被人们激烈讨论过的“小镇做题家”。学号是按照成绩来排的,也是辨认人的标志,“排名是你在这里存活的唯一意义”。

有明确的高压线——不能带手机,不能恋爱,一旦发现会被停课;规矩很多,有一些现在想起来还让人觉得压抑:比如眼镜只能戴黑框的。老师说,文科和理科不一样,很多是主观题,没有标准答案,为了不让心情影响你的答卷,就要杜绝那些让人内心波动的事情。辉子准备了别的颜色的眼镜腿,没人盯着的时候就偷偷换上,借此表达一点反叛。

高中时期的辉子,在同学的回忆中,他那时就是个文艺青年。讲述者供图

在这场“真人秀”里,成绩好意味着可以例外。常常考前几名的魏新元就不穿校服,完成学习任务了也可以晚到或者提早离开,他不觉得压抑,但也知道这种“不压抑”的代价是什么。“我必须要好好学习,如果每次考试都能到省里的前几名,你会发现学校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头上像是悬着一个倒计时时钟,哒、哒、哒、哒,高考就是那个最终的时刻。那年最后一门英语的试题很简单,辉子检查完试卷,距离结束还有半个小时。那可能是他人生中最悠长的一个下午了,窗外蝉在叫,考场里有人趴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头脑里都是关于未来的想象,如果去北京上大学会遇到什么人?未来会怎样?

高中班里的学习小组,后来组里五个人都上了北大了。讲述者供图

做题与做题之外

很多人再次见到,是四年后本科毕业时的同学聚会,现在回忆起来也模糊了。作为团支书的魏新元参与组织了那场聚会,并非好奇彼此近况,对他来说更多出于“责任”。

大多数同学继续读研,那时的他早已放弃了“做题”,他半开玩笑地解释这个现实的选择,“如果家里有几十亿我可能会做点研究。”进港大后没多久,他就把目标迅速调整成“赚钱”——找很多实习,成绩及格就行,毕业迅速找到了心仪的工作,积累相关资源,然后迅速创业。

放弃做题并没有那么容易。余恬也想过“放弃做题”,一度打电话给家里,“我坚决不要读研,学习耽误了我!”她遭遇了大多数“小镇做题家”都会受到的冲击,进入一个更大的世界,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要奔着“最好”努力,参加社团可以不功利,可以“开心就好”。她一边内心默默碎裂,一边学习做一个“正常人”。进入极卷的金融行业,985的本科学历并没那么够用,在这里,更漂亮、学历更高比努力更管用,她只能选择读研究生,继续卷下去。

辉子更多的是无力感,大一课堂上,同学指出老师古希腊语材料上的错误时,在他心里就产生了——人和人之间“天堑一样的鸿沟,越不过去的”。他不想卷了,但内心很难控制,不自觉地陷入到比较当中,工作了也是这样,“就那种好学生的感觉,做不好老难受了”。

高中时代的余波在影响着每个人,后来的人生不再有正确答案。彼此不在场的日子里,他们在处理各自的人生课题。

高中毕业后的一次同学聚会。讲述者供图

生活里大部分事情都需要应付,只有很少是自己想做的,这是李佳的难题。刚工作的第一年,她在一家著名的科技公司,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下班很晚,留给自己的时间很少。那时候她有过和辉子类似的念头,想找高中的这些同学,拍一个视频记录下。她好奇大家的生活状态,人生选择,面临职场的酸甜苦辣,又是怎样应对的?

对许多人而言,迟来的青春期在高中毕业之后徐徐展开,她的感觉正相反。高中学习压力很大,她也会看许多杂志,拿那些做二创。她喜欢音乐、电影,有时候看韩剧到凌晨四点,睡过第一节早课。这个早熟而敏感的女孩很早开始恋爱。

卷子上的“叉”不会让她特别痛苦,更大的痛苦来自有人做了她觉得“不正义”的事,比如打小报告。那时,家长想办法让她换到了另一个(成绩)“挺厉害”的宿舍。她接受了,内心却觉得自己成了原宿舍的叛徒。

高中并不是一个对纤细、敏感而早慧的人友好的环境。即便聪明到不用太埋头做题就能考得很好的李雪琴,也有过同样的压迫感。她从外地来本溪上学,许多次想到要回学校面对考试,都想哭。她的青春是靠《斗破苍穹》这样的热血玄幻小说支撑下来的。

那间“挺厉害”的宿舍没有如期待的帮到李佳,她发现了一个痛苦的事情——努力是没有用的。原来的宿舍大家回来会开小灯学习,在这里熄灯就结束了,人家认真听课就能考得很好,她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是非常现实的。

后来似乎每一步都没有踩在对的点上——考大学选专业都是妥协的结果;本科毕业也没有出国,选择了更安全的读研;第一份工作跟硬件打交道,但她明明更喜欢人文的东西。慢慢的她有一种往回缩的感觉,进入社会,那种热烈的感觉消失了。

那好像不是她真正想要做的。她想过像上一家公司那个离职的前同事一样,做一些更有社会价值的事情,但自己又没有做好脱离现实的准备。她就尽力在剩下不多的个人空间里保持一点小范围的自由,唱歌,弹琴,看书等等。

她想起高中时代,虽然身在限制之中,但触角四通八达。几年过去了,她想知道,那些当年和她相似的人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们也会有被限制的感受吗?

她找过几个的朋友,在学校附近聚会。那天晚上她想聊聊,但直到她们睡去,她也没能开启这个更深刻的话题。她在内心责怪自己,怎么总是畏畏缩缩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没睡。

当收到辉子的微信时,她很自然地答应了见面。

高中毕业纪念册 讲述者供图


限定的重逢

那是一次有些仓促的会面,不巧一周就那天加了一小时班,她结束工作出来的时候,天都快暗了。上一次联络还要追溯到辉子找工作的时候,咨询了她一些问题,后来生活中再无交集。她内心一直想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这是一场限定两三个小时的聊天,摄像机开着,那句话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出口。他们聊到生活,她说自己物欲特别低,其他的也是,小时候那种触角形成了很规矩的样子;坐在对面的辉子则是不一样的状态,他说自己有很多想要的,那就努力挣钱。

关于近况、困惑,自我和世界的拉扯,李佳说了许多。像是球打出去了,没有收回来,或者弹回来的是另外的球。她理解,对方是来记录的,但有些东西大概还是变了。他不再是记忆中桀骜不驯的样子,反正大家都会变成普通人,她想。

时间改变了人,老同学见面熟悉而亲切,也多了些小心翼翼。辉子和班长聊起过,要不趁着毕业十年的节点再办一次同学聚会?班长从北大法学院毕业后,在北京一家有名的律所工作。他觉得还是算了,目前这个阶段都是在事业发展的上升期,难免形成比较。

或许辉子的视频用更温和的方式传达了遥远的挂念,他们透过屏幕观看彼此的过去和近况。有人去高校做了辅导员,有人成了精英律师,有人从大厂裸辞,重获自由;有人还在读博,一反过去乖巧的样子,手上贴着花臂纹身贴,在未名湖畔展望未来。还有一些不那么生活化的场景,比如跟拍李雪琴被粉丝围观、进入化妆间、综艺节目后台。

他们也找回了那个“消失”的人——合照里,魏新元正下方的阿舒。高中毕业之后,辉子就再也没见过她,他们原本是关系很好的前后桌。她没有朋友圈,也没参加过同学聚会。见她之前,辉子内心是忐忑的,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辉子没想过阿舒会答应拍摄,他还挺惊喜的。他们在大连见面,合照里胖胖的女孩瘦了好多,戴着口罩,辉子是通过声音认出她的。还有她标志性的笑,她高中就是这样,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弯弯的两道缝。

班里三分之一的人都去了北京,阿舒没考上理想的人大,留在了东北,读书在,工作也在。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留在辽宁了?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结婚了?她问辉子。过去这些问题无从得知,同学聚会对她来说是不太友好的场合,她感到自卑,“你们都考得太好了呀,我觉得本高以我为耻。”

在辉子的镜头前,阿舒说,和那些成名的、聪明的、追求卓越的同学相比,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说不出什么金句,思想也没有那样的高度。

这些纠结在读研究生之后,逐渐释然了。她遇到了很好的导师,后来有了甜蜜的爱人。晚上十点,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的时候,这里已经要进入睡眠。在大连的海风里,阿舒讲述着那些过往,来看海的人忧郁而文艺的,她不喜欢大海,但闹心的时候总来海边。

虽说释然了,其实也还有小小的纠结,觉得自己不如大家的念头,偶尔会在心里死灰复燃。青春期的规训变成了一种惯性,不自觉地冒头。她不知道的是,这种惯性余恬有过,觉得“自己是工业流水线下来的”,要尝试一些个性化的东西很难;辉子也有过,“很容易在未来的人生里不自觉地比较,没办法控制”。

见了这么多同学,有人身上清晰可见高中时代的余波,但辉子也觉得更多的人放下了。“可能在这十年中的某一年、某一刻突然就放下了,他走入了他自己真正的生活。”

高中合影 讲述者供图


站在河对岸

辉子在综艺录制现场等李雪琴下班,出来的时候,她身上还粘着玩游戏时留下的泡泡。他们去夜晚的湘江边上散步。在路边摊,李雪琴说起自己对三十岁的期待,“我听很多朋友说,过了三十岁人会变得松弛,我很期待三十岁的生日一过,蜡烛一吹我眼睛一睁开,我一下人就松弛下来了。”

他们高中时代就是熟悉的朋友,辉子第一次看网络小说就是在李雪琴借他的MP4里看到的,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重新联系上,他看着李雪琴一点点获得越来越多的关注,也用镜头记录下这位老同学的不同人生阶段,给她拍过纪录短片,也找她做过综艺嘉宾。

站在三十岁的河岸上回头看自己的来处,李雪琴说,就像是撒下一把种子,大家各自落在了自己的泥土里。回忆中大家还是在高中,18岁,意气风发喊着口号的样子,看到班里第一个生孩子的玮姐在朋友圈秀娃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感慨,“我们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哦”。

直到现在,玮姐还会梦到高中时候的事。有时候是数学考试又考砸了,有时候是在誓师大会上,穿过大操场上的气球拱门,在狂热的氛围中喊口号。怎么又来了?她讨厌口号,但不得不跟着喊,为了合群,为了安全。

醒来,现实生活已经在河对岸了,从北大法学院毕业,一开始进了体制内,然后去宁波,回归家庭做了半年全职妈妈,现在重新回到职场,从实习律师开始做起。似乎不是那么符合社会时钟,但她不觉得北大毕业去一个二线城市当全职妈妈有多可惜,重新回到职场是因为有想追求的目标——做法律援助,给需要的人帮助。

辉子来宁波见她,她看到老同学面对哭泣的孩子,有手足无措的慌乱。她抱着孩子和辉子在小区的夜色中散步,她说,对当下的生活很满足。

高中时代,玮姐就是温柔而感性的人,注视着所有人。每一条老同学视频出来,她都会转发。大家的生活没有让她太意外,每个人的特质即使在压抑的高中,也在隐隐的冒头,像是对物质的欲望、对人的关怀,都在更广阔的世界里长成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余恬也通过视频看到了老同学的生活,像是遗忘了很久的东西突然被拿出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那个环境。高考对当下的生活影响越来越小了,什么都要比较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视频爆了,辉子的账号在短短几个月,涨了百万粉丝。商单来了,许多媒体也找来,他变得很忙。火了是什么感受?他这样描述过,“感觉人生一下就通畅了”,有开心,同时焦虑也来了,以后的内容怎么办,每个都能拍得让自己满意吗?后来他也不想了。

辉子的视频 网络截图

视频的热度,没有跨越时空辐射到那个常常沉默的班级群,很多人默默看了,但没有转发和讨论。

热情的网友们顺着找到一些同学的账号,魏新元的自媒体借着热度积累了不少粉丝,他积极地拍了许多短视频,做直播,既分享金融知识干货,又找来各种老同学、学霸朋友介绍成功经验。一张漂亮女生的面孔偶尔出现在视频里,也是他激励劝学的一个角度——他在视频里鼓励,好好学习就能追到这样漂亮的女朋友。当时在这位选美冠军的追求者中,他并不是最有钱的那个。

不过拍摄他的那条视频发出来,自媒体上并非都是赞扬的声音,也有抨击他的,魏新元不太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评论了,“从小到大没被说过什么不好,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我心理比较脆弱”。

“高考过去十年了,没有任何一件事儿比高考更公平,更容易,只用把这一件事做好就能见到更大的世界,到了社会上并不是这样的”。魏新元也有过连续几年赚不到钱,看不清未来的阶段,焦虑迷茫的时候他就躲在家里痛哭一场,发泄之后还是恢复积极的面貌。“你不能给员工呈现你的脆弱,这对他们是巨大的打击”。

他还是感激高中的,“学习本身没有用,但过程中学会了很多品质,比如懂取舍,制定计划,养成阅读习惯,坚韧,都是终身受用的”。辉子也认可学习的价值,“对于大部分普通背景的、普通小地方的孩子来说,没有更好的捷径了吧?当然路有很多条,但是这一条确实是公认的公平简单的。”

“如果把高考和当下的社会环境比较是一样的,高考的强度和在大厂工作的强度有差别吗?”在李佳看来,面对这样一个无法改变的制度,更多的是人在这个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能不能做好自我教育以及家庭教育是什么样子?这是可以改变的。”学生时代很快会过去,那些才是一辈子要面对的课题。

拿到玛莎拉蒂的那天,魏新元对着车、车钥匙拍了好多照片。有种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二十年的时间飞快过去了,这辆车终于是自己的了,虽然“除了好看全是缺点”,费油,保养起来价格也高,但它让人有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感。

在三十岁的当口,有人还在铆足劲儿往前奔,玮姐觉得魏新元一直还像一个大男孩一样。而站在河的对岸,她已经在渴望一种平静的生活了。

那时候除了学习她不敢想太多,但偶尔也会想,我们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以为自己一定会留在北京,那是离家最近的大城市,哪儿哪儿都好。但阅历渐长,深入生活,她才明白自己想要一种更有幸福感的生活。

她现在还记得,高中时代有男生在班会上说,“我成功的欲望,就像淹死之前求生的欲望那么强”。后来她常常想,如果要抵达一种好的生活,高中时代经历的压抑和伤痛一定是必须的吗?高考已经远去,她觉得当下是自己最好的人生阶段——清醒地忠于自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在怎样的路上走着。

(文中余恬、李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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