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30年的财富经验不好用了,普通人只能“躺平”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主笔|杨璐
陆挺在北京大学完成本科和硕士学位,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先后在华尔街的美资投行美林、中资的华泰证券和日资的野村证券担任要职。他是香港中国金融协会的副主席,2010年和2011年被彭博通讯社评为预测最准确的中国经济学家。
我最近旁听了陆挺的一场演讲,观众席上的听众是各地的企业家或者创业者,他们的提问是关于未来的经济与机会。他告诉大家,经济转型时代会有一批新企业崛起。对标发达国家,即便是小众或者非常垂直细分的领域走到顶尖,依旧是很大的市场。中国经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用“躺平”。
本轮经济复苏有特殊性
三联生活周刊:谈论今年的经济形势,有两句高频出现的话。一个是很多专家在不同场合呼吁要“降低预期”。政府定的5%左右的GDP增长目标也确实比一些专家预计的要低。另外一个就是中国的经济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对普通人来讲,“预期”和“恢复”都是抽象的词汇。大家更直观的感受是工作好不好找、工资怎么样、房价怎么样。我们专访的叙述起点,是想请你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讲一讲,为什么会有“降低预期”这样的说法出现。
陆挺:去年年底,行业内确实有不少人对经济增长的预期是很高的。当时主要有三个理由:第一是疫情结束,会有很多报复性消费;第二是过去几年居民累积了不少超额储蓄;第三,完全从计算的角度讲,2020年GDP增速是2.3%,2021年的时候GDP增速有8.4%。很多人认为今年的增速最起码在7%左右。最后,中央政府设定的GDP增长目标是5%左右,是低于很多人一开始的预测的。
我在年初的时候就曾建议将今年GDP的增速目标设定在5%左右。我当时提了几个原因。首先是房地产,今年房地产行业的问题还是会很严重。第二个是出口增速会明显下滑。这里一个是内需因素,一个是外需因素。第三个,我讲到也要降低疫后报复性消费反弹的预期。年初时很多经济学家认为疫情三年中国居民积累了很多超额储蓄,我认为计算是有问题的。很多人高估了中国居民的超额储蓄水平,原因在于把银行存款上升都当作超额储蓄,其实银行存款只是居民配置其金融资源的途径之一。居民不买理财产品的钱回到银行存款上,不代表就是储蓄上升。第四是大家可能低估了过去几年收入受到的影响。中产阶级和中低收入人群的超额储蓄并没有怎么上升,可能还有人下降。内需很大程度是要靠他们来拉动的。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财富效应。疫情几年,很多人的财富是往下降的。比如说房地产的下跌,股市并没有怎么涨。因为房地产行业的下滑,还出现了一些新情况,金融行业的降薪等。甚至对高净值人士来讲,信托受房地产影响很大。
最后一个原因是关于未来预期的。中国经济增速在下降,大家对未来更谨慎了,预防性储蓄会上升。大家不要高估消费反弹的力度,事实上也就是回到2019年的水平,而且这里还有报复性反弹的一面。
三联生活周刊:疫后经济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说明我们“恢复”了?
陆挺:从GDP统计的角度来讲,疫情期间,我们没有像很多国家那样出现年度GDP总量萎缩的情况。因此从GDP的绝对量来看,我们不存在一个所谓的“恢复”。但换个口径,谈“恢复”还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假定没有疫情,我们这几年中每年应该平均增长多少,我们现在距离那根趋势线还有多远。疫情前我国的GDP增速在6.0%左右。2020~2022年的疫情三年中,我国的GDP增速分别是2.2%、8.4%和3.0%,这个增速肯定是低于趋势线的。如果今年GDP增速最后是5.0%左右的话,也是低于疫情前的水平。
每个人对经济的恢复程度会有相当不同的感受。我认为第一个标准是中国经济增长稳定在4%~5%之间。第二个标准是不再有某个特别大的板块出现明显的萎缩。比方说,房地产和出口。如果这两大板块还属于萎缩的时候,我觉得经济不能算真正企稳。
三联生活周刊:中国人面对经济下行很容易回想起2008年金融危机或者2015年股灾的经历。在短暂的困难之后,是经济的高速增长。这一次的经济恢复,跟前面两次的情况相比,节奏是怎么样的?
陆挺:本轮复苏,有三个方面是有显著区别的。第一是外部环境不一样了。前两轮复苏都是和全球经济的反弹绑定在一起的。我国今年年初开始经济复苏的时候,全球特别是美欧等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增速已经处于下行通道之中。外需疲软必然会抑制今年的经济复苏力度。
不一样的外部环境还体现在地缘政治方面。我们要客观地看到,和前面两次复苏相比,这次面临极为复杂的国际政治环境。这影响了我国科技进步、产业升级,也影响外商直接投资和境内主体的制造业投资。
第二个非常大的不一样,是房地产。2008年和2015年以后,有那么几年房地产是高速增长的,现在的话,不大可能了。我们现在能够期待的,是房地产在触底之后略有反弹,维持一个中低速的增长。
本轮复苏和以往复苏第三个差别是居民消费。疫后报复性消费是很难持久的。除了疫情和房地产之外,教育培训、平台经济等行业也经历了巨幅调整。
插图:老牛
房地产是经济恢复的关键
三联生活周刊:你其实强调了房地产在本轮经济复苏中的重要性。对普通人来讲可能会有一些疑惑,我们讲了好几年“房住不炒”。现在为什么又重提“房地产是支柱产业”?
陆挺:我觉得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房地产都是中国经济一个非常重要的行业。只是说,讲“支柱”不一定说是比其他行业遥遥领先,比如,汽车也是一个支柱行业。它们都是我们消费支出里比较重要的板块。
房地产板块对我国GDP的贡献在四分之一左右,而对经济波动的影响可能远超四分之一。它占整个中国公共财政的近40%,居民财富的近80%。我们之所以重视“房住不炒”,就是因为这个行业太重要了。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们曾经有若干年,尤其是2015年到2018年,整个中国房地产行业发展太快了。大家都有点盲目,比方说认为房价可能是永远上升的,很多房地产企业跑到外面去借美元债,而这些企业根本没有境外的业务。实际上,它们都是这几年我们所看到的各种扭曲。今天房地产行业的萎缩,在某种程度上是这些扭曲的一个后果。所以,一定的纠偏是有必要的。
但是,即使房地产行业出现这些扭曲,当我们开始处理问题的时候,不能指望在短短两三年时间解决问题。我们想达成的产业结构转换的目的,需要足够的时间和各种条件的成熟。
三联生活周刊:刚才你讲到的一点非常重要,就是人口流出、经济不怎么发达的中小城市却建了大量的房子。房地产宽松政策陆续出台之后,一线城市的楼市有提振,低线城市的提振作用并不明显。这种房地产和人口流动、经济发展趋势的错配,你怎么看?
陆挺: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已经看到房地产政策方向上的调整。首先是大城市一定程度取消了限购。
第二个方面更关键,就是土地供给制度的改革。今年发改委提了好几次“优化供地制度”,这个非常必要。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对大城市供地非常严格,结果大城市的供给是不够的,房价太贵。我提过一些具体的建议,比如根据户籍人口、社保人口等的变化来决定供地的变化。在农村,自愿基础上推行宅基地改革。农民工如果在城市落户,可仍保留宅基地产权,也有一定权利处置宅基地,尤其是用宅基地复耕,并向落户城市转让因为复耕而获得的用地指标。
第三,大城市是不是一定要设置人口上限?可能没有太多必要。从发达国家看到的普遍经验,城市化和人口向大城市集中是必然趋势。去年中国的城镇化率是65.2%,与发达国家城市化率还有20%~30%的差距。
客观上讲,农民工的第二代、第三代回老家的概率越来越小。除此之外,中国现在每年毕业1000万大学生,这些未来的白领阶层有很强的流动性,很可能随着产业迁徙,形成人口聚集和住房需求。从这个角度讲,我还提过保障房的建议,就是保障房建设用地指标尽量向人口流入较多的城市和城市群倾斜。我们不能大城市里保障房稀缺,然后在一些小城市建很多保障房。
我想经济和房地产稳定下来之后,中国一线城市和有人口流入的二线城市,房地产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实事求是地说,真正将来有问题的是小城市的房地产。但不能因为有这样的问题,就阻止大城市发展。
中国经济与日本的不同
三联生活周刊:疫情三年,中国居民的消费意愿和能力都受到影响,企业信心也不足,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之后的情况,日本曾出现的“资产负债表衰退”。这个概念是野村综合研究所首席经济学家辜朝明先生提出的,最近在中国引起了很多讨论。你认为这个理论是否适用于解释中国的情况?
陆挺:真正理解辜朝明的观点,需要对宏观经济学有基本的了解。我写了一篇上万字的文章即将发表在《北大金融评论》上,那个讲得更清楚和详细。简单说,辜朝明发现,日本泡沫破灭之后其金融机构相对稳定,放贷能力没有明显减弱。资产负债表严重受损的日本企业也能轻易借到资金,利率不断走低。但是,企业行为发生了变化,其目标从利润最大化转为生存最大化,借款意愿急剧下降,企业通过积极还款来修复其资产负债表。对单个企业来讲是理性的还款行为,但变成大量企业的共同行动,则企业部门从原来的净借款方变成净储蓄方。当经济主体中缺乏借款方时,储蓄没有出路,不能转化为先前的投资需求,总需求就会下降,并造成连锁反应。
辜朝明的理论对我国有一定的借鉴价值,但中日差别巨大,不能直接套用。差别之一在于资产受损的程度。日本在上世纪90年代同时遭遇股市和土地市场的巨幅下跌。日经指数从1989年的高点到2002年的低点一共下跌78%。日本全国土地价格在1991年到2005年期间共下跌76%。过去两年中国股指相对平稳,中国房价下跌的幅度没有恶劣到日本90年代的情况。
差别之二在于受损资产的类别和区域。日本地产泡沫主要集中于东京、大阪等六大都市。就地产类别而言,商业泡沫最大,其次是工业,住宅泡沫相对较小。我国的情况是倒过来的,因为2015年到2018年在低线城市大规模推进货币化棚改,我国的房地产泡沫主要在低线城市的住宅地产,其土地和房价下跌幅度远高于一、二线城市。我国工业用地一般是地方政府用来招商引资,价格波动极小。
纪录片《Good Night, Tokyo》剧照
差别之三是资产受损方的还款意愿和能力。日本众多企业在80年代末卷入股市和地产泡沫。这些企业虽然资产受损,但在国际上其产品颇有竞争力,有还款能力。
我国房地产问题对三类机构和人群冲击最大:一是开发商,尤其是过去十年在低线城市扩张的开发商;二是地方政府及其融资平台;三是拥有房产的居民,尤其是在高点购买低线城市房产的家庭。中国企业没有深度参与房地产投机,租赁的工业用地价格平稳,并不存在因为房地产市场萎缩而带来的资产负债表受损。资产受损的地方政府和融资平台,因为软预算约束,没有强烈的还款意愿和还款能力。对于受到影响的房地产企业来讲,目前面对的是在多大范围内违约的问题,而非降低负债的问题。对居民来讲,过去一年多确实出现提前还房贷的情况,但这主要是存量房按揭贷款利率大幅高于市场贷款利率导致的,其目的是省钱而不是修复资产负债表。
这些差别实质上是我国和上世纪90年代的日本的深层次差异,了解它们非常关键。首先是两国人均GDP不同。日本在90年代人均GDP是美国的106%,而2022年中国人均GDP只有美国的16%。日本在1990年的城市化率已达到77%,且人口高度集中于大都市,而中国城市化率目前是64%。中国经济发展阶段跟日本相比,相对低。前面我提到过,房地产泡沫影响的群体也不一样。日本是大都市商业用地存在泡沫,受到冲击的是企业。中国主要是低线城市的住宅用地存在泡沫。
《东京奏鸣曲》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的意思是“资产负债表衰退”不是讨论目前我国经济复苏和未来一段时间形势最关键的问题。你觉得中国经济要在哪些方面做出努力呢?
陆挺:我觉得首先要“止血”,未来几个季度要把保交房的事情做好。无论是对出问题的金融机构,还是那些已经有很强金融属性负债巨大的开发商,要适时介入。从法理上讲,作为预售资格和预收款管理的监管机构,政府对开发商是否能够交房是承担一定责任的。从增加中央政府支出的角度,把资金用到保交房,既能托住总需求,又能托住居民对房地产市场的信心,还能保障社会稳定。
第二是“输氧”。保障地方政府的基本运作,加快摸底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的还本付息情况,及时纾困,但必须同时加强约束机制,确保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不要出现大面积违约事件。
第三是“激活”。加速已开工的基建工程。基础设施建设是特别能巩固拉动经济的一个过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人口聚集,能够带来服务业的发展。这里面要说明的是,中央政府支出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基础设施建设应该支出在人口净流入的重点城市。
第四,最关键的是抓住房地产这个“牛鼻子”。2016年下半年,银行新增贷款一度超过50%是房地产行业的,对比今年一季度仅有6%。没有房地产的复苏,会拖累整个中国经济的企稳复苏。有些观点认为,房地产维持在“L形”走势就行,也就是下滑后稳住。但是,房地产具有复杂性,仅仅依靠自然稳定实现“L形”是不现实的。一定要有政策的干预,否则很可能导致房地产、地方政府和相关的多个产业陷入螺旋式下滑。
《安家》剧照
经济转型期,我们的生活策略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前面提到的都是中国经济面对的挑战。从你的研究和观察来看,针对当前的形势,中国经济复苏和未来发展有哪些优势呢?
陆挺:我们很多优势还在。只要我们各方面都是稳定的,我们面临的机遇应该说还是非常好的。比如,新能源汽车的高速发展。为什么我们能够在一些产业上异军突起,我觉得这里面有几个原因。第一是政府重视。我们政府的治理工作、社会动员能力非常强。第二是中国一旦走上正循环,可以爆发出很大的潜力。因为中国有庞大的人口、土地面积,全国性的基础设施建设是很多国家难以相比的。我们的储蓄率也很高。随着我们这样一个庞大市场的崛起,一些产业能够快速发展。第三,中国的制造业,在高端制造以外的很多方面,我们是全球最完善的国家。第四,我们有世界顶级的互联网络。第五,我们现在一年毕业1000万以上的大学生。
跨国公司想要转移,确实没那么容易。除了中国,不可能有这样完善高效的基础设施、勤奋的劳动人民、这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阶层。
这里还要说一句,当我们人均GDP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GDP增速在4%~5%,还是一个非常高的增长速度。这个过程中间,经济应该形成一个好的结构。我们目前面临的是一个转型期,但实际上也是我们主动为之的。我曾经提出过中国正在面临“沃尔克时刻”。它指的是,20世纪70年代末,前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采取了激进的措施来压制通胀,虽然美国经济在1980年到1982年陷入衰退,但这也为80年代和90年代美国经济的长期扩张铺平了道路。我把中国的高房价比作沃尔克当年的通货膨胀。政府是有意地刺破房地产市场的泡沫,愿意以降低一定的经济增速为代价实现长期的发展目标。这是战略上审慎思考的结果,只是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怎么做能很好地降低它的负面影响。
《青春之城》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经在演讲中提到过,过去30年中国经济的发展速度是人类历史罕见的。对普通人来讲,却变成了一种习以为常,大家看待经济形势、做人生和家庭规划等都是基于过去30年的经验。现在,我们处于一个百年大变局的时刻。从经济学家的角度,你觉得可能哪些方面的变化,我们是要关注的?
陆挺: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我想到几点。第一,确实大家在规划未来的时候要充分考虑一些因素。从国家来讲,要考虑GDP增长速度。从家庭和个人来讲,要考虑家庭和个人收入的增长速度。未来可能都会有减缓。大家要接受现实,做好合理的规划。
第二个方面,大家要考虑到财富变化。过去二十多年,对一部分比较幸运的、先富起来的人讲,很大程度是通过房地产市场实现了人生财富的积累。相当一部分城市,房价可能出现下跌,最起码很难跑赢通胀。特大城市、一线城市,房价有可能保持一定的稳定,但非核心区可能房价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调整。
第三个方面,区域经济的重构。这个可能跟年轻人选择在哪里发展有关系。未来将会迎来经济地理格局的新变化。习近平总书记在2019年提出,中心城市群将会和正在成为承载发展要素的主要空间形式。这几年,因为种种因素可能没有快速推进。但是,这一次房地产深刻调整之后,比如说通过对城中村的改造,和其他方面的改造,本身基础设施比较好、治理水平比较高、人口流入、产业发展相对健康的城市,将会迎来新机会。
第四个方面涉及对外开放。过去二十多年,很多家庭都经历了中国高速推进开放的过程。这个开放是双向的。这个过程一定程度上已经被改变。我们跟外界的交流,可能会相应减少。我想,从个人规划来讲,海外旅游、海外求学的难度都在上升。这里面有人民币币值的因素,有海外通胀的因素,一些因素叠加起来,海外旅游和求学的成本会更高。我认为,眼光放长远来看,海外留学的规划还是会有相对比较高的回报。因为,中国的开放,还是我们经济高速增长最重要因素之一。
第五个方面,再回头来讲。我们这个社会可能会出现类似于日本90年代后期、本世纪初十几年的情况,就是中产阶级收入增长水平明显下行,甚至中产阶级群体可能会萎缩。中产阶级在做消费规划的时候会精打细算,更审慎。经济结构转型的时代,会有一批新的企业崛起。比如优衣库就抓住了新时代。所以,从企业的角度讲,应该紧紧抓住趋势性的变化,更多地推出价廉物美的产品。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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