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比权术更重要
┃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见识比权术更重要
©文/言九林 编辑:瑞秋的春天
☄ 有见识者权力基础不稳固,权力基础稳固者无见识,这是晚清改革最深的痼疾。
1875年1月12日太阳方落之际[1],同治皇帝载淳去世。
当晚8时,慈禧宣布将醇王奕譞次子载湉过继给咸丰,以继承皇位,也就是后来的光绪皇帝。载湉时年仅四岁。这项有条不紊的安排,显示慈禧太后早已接受了载淳无治这个事实。
翁同龢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当天的决策情形:
戌正,太后召诸臣入,谕云此后垂帘如何?枢臣中有言宗社为重,请择贤而立,然后恳乞垂帘。谕曰:“文宗无次子,今遭此变,若承嗣年长者实不愿,须幼者乃可教育。现在一语即定,永无更移,我二人同一心,汝等敬听。”则即宣曰某。维时醇郡王惊遽敬唯碰头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2]
据这段日记可以知道,立年仅四岁的载湉为帝是慈禧与慈安二人的独断决定,并未与奕䜣、奕譞及军机大臣商议妥当。故慈禧询问“此后垂帘如何”时,有“枢臣”站出来主张“择贤而立”,显见该“枢臣”(一般认为即是指奕䜣)与慈禧之间尚无共识(可能连碰头会议也没有开)。随后,慈禧即以“若承嗣年长者实不愿,幼者乃可教育”为由,决定立载湉为帝。
“若承嗣年长者实不愿,幼者乃可教育”一句,通常被解读为慈禧贪恋权力,不愿垂帘听政过早结束。这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这句话也还存有另一层意味深长的涵义——它直接指向了恭亲王奕䜣及其子载澂。载澂时年16岁,正是合适继位的“年长者”。
众所周知,同治皇帝有微服游观寻花问柳的癖好,其染疾身亡与这种癖好有直接关系。在1874年的“圆明园重修风波”中,同治皇帝微服游观寻花问柳的癖好在朝堂上被揭发,人证之一就是载澂——载澂自幼在弘德殿给同治皇帝做伴读,曾因与皇帝共演“亵剧”而被奕䜣施以囚禁的处罚。同治皇帝成年后,时常召载澂一同出宫游玩。这也是奕䜣能自载澂处得知同治皇帝“微服”的原因。[3]
慈禧此时说出“若承嗣年长者实不愿,幼者乃可教育”这样的话,实际上是在责难奕䜣,不点名批评载澂这类“年长者”已与同治皇帝一样彻底学坏无可挽救,只有载湉这种犹如白纸的幼童,才具备被教育成一代圣君的潜力。
慈禧以载澂不学好为由,一杆子否决了皇室近支里与同治皇帝同辈的所有“年长者”。奕䜣虽主张立贤,却无法为自己的儿子载澂辩护,自然也就没有了立场再来挑战慈禧的决定。
有同治皇帝的教训在前,慈禧对光绪皇帝载湉的教育确实格外慎重。她先是将曾与同治一起“微服冶游”的侍讲王庆祺革职永不叙用;又将新皇帝身边的服侍者全部换成“老成质朴”的中老年人,理由是青年人“年少轻佻”会带坏皇帝;同时还整顿了太监系统,将一大批服侍过同治的太监或发往黑龙江为奴,或送去宫外铡草。在帝师的选择和学业的监管上,更是严之又严。[4]
遗憾的是,这种严厉管控,并没有能够让光绪对慈禧产生真正的母子之情,反造成了一种无法逾越的感情裂缝,这裂缝又深刻影响了晚清最后二十年的历史走向。此乃后话,不再展开。
1875年2月25日,光绪皇帝正式即位。清廷再度回到了慈禧垂帘、奕䜣辅政的时代。与1861年不同的是,此时的奕䜣已没有了议政王的头衔(1865年被慈禧剥夺),他是靠着与慈安太后、文祥及曾、左、李等地方督抚之间的亲密关系,靠着处理洋务的经验与能力,才得以继续执掌军机处和总理衙门,成为清廷改革的掌舵者。
他与慈禧之间的关系早已由“双头体制”变成了“一线二线”。慈禧是最终决策者,奕䜣是信息的处理者和政策的执行者。1872年,曾国藩去世;1876年,文祥去世;1881年,慈安太后去世。奕䜣的支持者日渐凋零,他与慈禧之间权力天平的失衡越来越大;晚清改革的舵手,也正由奕䜣急速过渡至慈禧太后。
李鸿章在1873年说过,清廷所处的环境是“数千年一大变局”[5]。应对这样的变局,需要权谋,但更需要的是见识。站在1900年的历史关口回看1875年,结论无疑是悲观的。
同治皇帝的能力与担当均不足以应对清廷当日面对的局势,就时代转型而言,他的去世并不值得惋惜。可是,清廷随后急速迈入慈禧时代,也并非幸事——慈禧太后是一位典型的权术有余而见识不足的统治者,“同治中兴”是她的权术所能企及的极限高度;至于引领时代走出变局,已远非她浅陋的见识所能完成。
慈禧太后的知识结构存在很严重的问题。
一方面,毋庸置疑,垂帘多年,慈禧于高层权力斗争颇具心得。早在听政之初,慈禧即晓谕大臣,将历代帝王政治及垂帘事迹汇纂成一部《治平宝鉴》进呈,由大臣轮班为自己讲解。这部“帝王术”,选录汉、唐以来帝王政治及母后临朝事迹,共计一百零八人,每人一至二十三条不等,总计三百一十四条[6]。精深的“帝王术”造诣,是慈禧在晚清历次高层权斗中屹立不摇的重要倚仗。
另一方面,慈禧又严重缺乏近代科学常识、文化常识与政治常识。
科学常识欠缺的典型例子,是她在庚子年深信“神术”可以抵御八国联军。电视剧《走向共和》里有一段情节,是义和团大师兄们在慈禧面前表演各种“神术”,慈禧赏过他们之后转身即对左右解释:“刚才看到的那些个鬼把戏,全是假的,骗不了我。可那一条条精壮的汉子是真的,若是不能善加利用可不得了,那可就是洪水猛兽啊。”[7]
这段剧情,其实高估了慈禧的认知能力。因地方督抚一再责备朝廷走上了“邪术保国”的歧路,慈禧确曾在1900年6月下达过一份谕旨,说自己之所以要重用义和团里那一条条精壮的汉子,是因为当时京城的义和团已多达十数万之众,若采取剿灭政策,恐将其激反酿成心腹之祸[8],希望地方督抚能谅解这一万不得已的苦衷。这道谕旨,大约正是《走向共和》中那段慈禧台词的史料来源。
其实,该谕旨只是慈禧特殊情势下的一种自我辩解,并不足证明她不信“邪术”[9]。反倒是1900年7月16日慈禧下达的另两道谕旨,非常明确地证实她确实干过“邪术保国”之事。
第一道谕旨由军机大臣寄给直隶总督裕禄:“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日奉上谕:现在天津事机紧迫,闻五台山南山极乐寺住持僧普济,戒律精严,深通佛法。该僧现尚在津。着裕禄传旨,谕令该僧联络义和团民,设法堵击,毋令夷逆北窜,是为切要,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10]
第二道谕旨系“军机大臣面奉”,也就是当面下达给军机大臣,接旨者五台山的一位和尚:“谕旨五台山南山极乐寺住持僧普济,戒律精严,深通佛法。现在天津事机紧迫,所到夷船甚多,该僧素善修持,心存报国,著即联属义和团民,设法御击剿办,灭此凶夷,毋任肆扰,荼毒生灵,实为厚望。钦此。”[11]
慈禧之所以急命“深通佛法”的僧人前往堵击、剿办八国联军,是为了弥补义和团的神术失效。据《庚子传信录》记载,拳民进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受挫后,6月20日,大学士启秀奏请:“使臣不除必有后患,五台僧普济有六甲神兵,请召之会攻。”[12]
普济和尚俗名李向善,乃清末民间秘密宗教“九宫道”的道首。李向善自称弥勒佛转世,怀有“神法”。他与慈禧是否有过直接交往已搞不清楚。有学者认为,依据“九宫道”遗留下来的材料,1892年慈禧曾赐五台山极乐寺匾题“真如自在”四字,并敕封李向善为“极乐寺丛林普济师”。
也有学者认为,李向善当年的影响力已扩张至京城,世袭承恩公头等侍卫志钧、大学士启秀等,都是李的信徒,但“真如自在”四字恐非慈禧正式的赏赐,可能是“经由志钧之手”间接取得。[13]
普济最后有没有奉旨去前线用“神法”抵御八国联军?尚无足够的材料可以说明。据庚子年任职军机处的高树讲,“尚书启秀函请五台山僧普净来京攻西什库教堂,僧言关圣降神附其身,携青龙刀一柄,《春秋》一部,骑赤兔马往攻,入阵便中炮亡,惟马逃归。”[14]其胞弟高枏的日记、陈恒庆的《清季野闻》,也有相似记载。[15]
此“普净”与谕旨中的“普济”是何关系?有人推断认为,普济奉诏后“他自己没有留住京师,只派一道首诡称能关圣附体……”,这个被推出来做炮灰的“道首”就是普净。也有意见称,“普济似未奉旨参与天津战事”,普济“在1900年来过北京之说则纯属子虚乌有的事”。[16]
不管最后的执行情况如何,李向善的“神法”在庚子年受到了慈禧的青睐,这一点是有谕旨可证的。慈禧青睐九宫道的“神法”,也相信义和团的“神功”。正如孔祥吉所言:“不能简单地说慈禧只是企图‘利用’义和团。清宫档案中有许多资料说明,慈禧对义和团的某些‘教义’、‘法术’是深信不疑的。”[17]
科学日益昌明,是19世纪世界历史潮流的一个重要部分,很显然慈禧没有注意到这股潮流,更没有接近过这股潮流。身为最高决策者,她对“六丁六甲神兵”的迷信,与当时的普通乡野老太并无区别。
文化常识欠缺的典型例子,是慈禧始终觉得外国传教士会挖人眼球。裕庚之女德龄曾随父在欧洲生活,1903年回国后充任慈禧的贴身女官,据她回忆,慈禧相信李莲英的说法:“李莲英说外国教士有一种药,给中国人吃了,中国人就会自愿信他们的教。
于是他们再假意叫中国人仔细想想:说他们是不愿意强迫人家违反自己意思而信教的。教士还要拐走中国的小孩,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做药。”德龄告诉慈禧,这些都是造谣,“我曾碰到许多教士,他们心肠都很慈悲,愿意做各种事情来帮助穷苦的中国人,我又告诉她,他们怎样救济孤儿……”慈禧无法反驳德龄的话,但她仍表示不解:
不过这些教士,为什么不在自己国里帮着自己的百姓呢?[18]
教案与晚清最后的五十年纠葛极深,慈禧对传教士的认知却长期停滞在这种程度,竟让李莲英这样的人物成为了她的信息来源,可见她早已深陷在自己一手构筑的“信息茧房”(或谓“信息舒适区”)之中,知识结构久已不再更新。
政治常识欠缺的典型例子,是慈禧无法理解种种近代政治常识,比如“立宪”——这当然也正是知识不再更新的必然结果。无论是证之学理,或是验之史实,“立宪”的核心内容必然是“限制君权扩张民权”。但慈禧在清末新政之中却相信了载泽的谬论,认定“君主立宪”的核心是削夺地方督抚们的权力,进而“巩固君权”。载泽于1906年8月23日进呈密折,慈禧9月1日即宣布“预备立宪”。[19]
待到慈禧发觉“自己所理解的立宪”,与“地方督抚们所理解的立宪”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码事时,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冲突已一发不可收拾。故而,1907年召见自日本留学归来的曹汝霖时,心存疑惑的慈禧特意询问曹,要他说一说“日本立宪”的真实状况是怎样的。
曹告诉慈禧,立宪之后“上下都应照宪法行事”、“人民有选举权”、“总理大臣有一切行政权柄”……如此种种,与慈禧之前的认知完全不同。据曹回忆:“太后听了,若有所思,半顷不语。”[20]
半天不说话,大概是曹的回答给了慈禧很大的冲击。这种冲击,最后演变成了悔恨。担任晚清宫廷史官十余年之久的恽毓鼎,在日记中披露说,1908年11月15日,慈禧于病危弥留之际,“忽叹曰:不当允彼等立宪。少顷又曰:误矣!毕竟不当立宪。”[21]
其实,早在1869年,曾国藩就已隐约觉察到了清廷的改革缺乏一个合格的领袖人物。那年,他依据之前在京城的各种近距离接触,给了慈禧一句评价:“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也给了奕䜣一句评价:“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22]
前者说的,大约是慈禧并不了解时代之要务何在,故召见曾国藩问话,却问不出什么有实际价值的问题;后者说的,大约是奕䜣的权力基础不稳固,政治地位始终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政策自然也就很难有什么延续性可言。
有见识者权力基础不稳固,权力基础稳固者无见识,这是晚清改革最深的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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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二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86页。[2] 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二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86-1087页。[3] 徐立亭:《咸丰 同治帝》,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399-400页。[4] 徐立亭:《咸丰 同治帝》,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402-403页。[5] 戴逸、李文海主编:《清通鉴》,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301页。[6] 故宫博物院编:《天禄珍藏:清宫内府本三百年》,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334页。[7] 见电视剧《走向共和》第23集之慈禧台词。[8] 《义和团档案史料》上册,第187页。原文是:“此次义和团民之起,数月之间,京城蔓延已遍,其众不下十数万。自兵民以至王公府第,处处皆是,同声与洋教为仇,势不两立,剿之则即刻祸起肘腋,生灵涂炭,只可因而用之,徐图挽救。奏称信其邪术以保国,亦不谅朝廷万不得已之苦衷矣。尔各督抚,若知内变如此之急,必有寝馈难安、奔问不遑者,尚肯作此一面语耶。”[9] 慈禧是否相信义和团神术,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如学者羽戈之《慈禧相信义和团的神术吗?》一文也考据认为慈禧其实相信义和团的神术,可以参阅。[10] 《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二十六册,第198页。7月14日八国联军已攻陷天津,但慈禧尚不知情,故有7月16日之谕旨。[11] 《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二十六册,第199页。[12] 李超琼:《庚子传信录》,收录于《近代史资料专刊:义和团史料(上)》,第212页。李超琼,光绪年间举人,庚子年奉命北上,亲历了义和团之乱。该书系日记性质,记载了作者在京城的所见所闻。[13] 路遥:《义和团运动发展阶段中的民间秘密教门》,《历史研究》2002年第5期。[14] 高树:《金銮琐记》,收录于《近代史资料专刊:义和团史料(下)》,第729页。[15] 高枏:《高枏日记》,收录于《庚子记事》,第159页;陈恒庆:《清季野闻》,收录于《近代史资料专刊:义和团史料(下)》,第638页。[16] 参见:路遥:《义和团运动发展阶段中的民间秘密教门》,《历史研究》2002年第5期。王见川:《清末民初五台山的普济及其教团》,收录于《中国秘密社会史论》,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04-505页。邵雍:《中国近代会道门史》,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9-70页。[17] 孔祥吉:《晚清史探微》,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242页。[18] 德龄、容龄:《在太后身边的日子:晚清宫廷见闻录》,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第102-103页。[19] 载泽:《奏请宣布立宪密折》,收录于《辛亥革命》第4册,第28~29页。[20] 曹汝霖:《一生之回忆》,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66-68页。[21] 恽毓鼎:《澄斋日记》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61页。[22] 董丛林:《曾国藩年谱长编(下)》,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4-1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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