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文化传播的隔离机制

在生物进化学上，有一种“生殖隔离机制”（Reproductive isolating mechanism），指的是当一种生物的基因变异到一定程度，就形成一种屏障，不再允许其他生物基因的侵入，变成新的物种。生殖隔离机制是物种形成至关重要的进化机制、行为和生理过程的集合。它们通过减少相关物种之间的基因流动阻止不同物种的成员生育后代，或确保任何后代都是不育的，从而维持物种的完整性。比如，尽管黑猩猩和人类有着共同的祖先，但二者不能杂交出后代；或者如，虽然马和驴可以杂交生出骡子，但骡子不能繁殖后代。正是生殖隔离机制保证了物种的特征。

人类文化传播与生物基因遗传不同。就个体而言，每个人的观念不仅来自生物学父母的垂直传播，而且有来自叔叔、舅舅、老师等长辈的斜向传播和同代人之间的横向传播。就一个特定的族群或民族而言，文化不仅有来自本文化的直接传承，而且受其他族群和民族文化的影响。也就是说，与生物基因不同，社会文化是一个开放系统。尽管现在已知某些微生物实际上可以从非亲本同龄者那里获得遗传物质，但在人类文化中，这种横向传播要普遍得多，其力量也强大得多。自公元1500年以来，人类五百多年的文明进步，就是不同文化之间交流的结果。尽管西方文化现在居于强势地位，伊斯兰世界和东方文化都曾对西方世界的崛起产生过重要影响。

尽管没有一个社会能排除外来文化的影响，但不同社会对外来思想的接受程度差异很大。借用生物学的“生殖隔离机制”,从事文化进化研究的学者们提出了“传播隔离机制”（transmission isolating mechanisms），简称为TRIMs（Durham，1992年，第333-35页）。TRIMs将一个社会与外来文化特征隔离开来，从而在某种意义上使其文化宏观演变更像生物进化。这些TRIM越强，从母体文化（以及与他们共线的来源）收到的信息就越多，而从外国来源收到的信息就越少。这种TRIM可能有害于社会的发展，因为它排斥了“取它所长补己所短”的机会，容易导致社会陷入停滞状态。但从强大的根深蒂固的精英的观点来看是完全合理的，因为它们可能保护那些对现有知识和技术有既得利益的人的人力资本，从而维持他们的优越地位。纵观历史，各个社会都有一些TRIMs，包括地理分割、语言差异、思维方式不同、文化傲慢、仇外心理等，以及认为外国人是野蛮的原始人的信仰，没有什么好学的，也不应该学。这些TRIM从未被证明是完全有效的，尽管日本明治维新前德川幕府的TRIM已经接近。从历史上看，TRIM是不对称的：大多数欧洲社会建立的TRIM不如其他社会强大和有效（Mokyr，(2017),第144-145页）。也许这是因为欧洲内部在文化特征和政治分裂方面差异很大：学习和倡导他人是必要的，以免政治竞争者在有用知识方面获得优势。

中华文化和专制体制历史悠久，中华民族有很强的文化认同和文化优越感。这也意味着中国的文化传播隔离机制更强，中国人在吸引外来优秀文化方面面临更大的挑战。自鸦片战争以来，数代中国启蒙知识分子孜孜不倦，但所取得的成就仍然有限。打破文化传播的隔离机制，任重道远，需要新一代制度企业家坚持不懈的努力！

本文选自张维迎《博弈与社会讲义》第二版，第14章，格致出版社202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