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爱我,但她不喜欢我
上一代母亲对女性的理解常常是,女性是家庭里的照顾者,「好女儿」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上,重复母亲的生活。而对于女儿来说,母亲可能是另一种符号,一类「不想成为的旧时代女性」。
被期待成为「妻子」的女儿
我很久很久才意识到,爸妈想象我的未来时,总是围绕「妻子」来想象的。
在家庭对于男性后代的想象中,他是个管理者,是商人,是主角。但他们是以妻子和母亲来塑造和培养我的。
▨ 第一步:学习的时候,你只有成绩好,才有机会向上流动,攀上枝头变凤凰呀。
▨ 第二步:进入求偶期,你能否纤瘦、挺拔,学习钢琴和芭蕾,打造自己的肉身价值,然后温柔地向未来的潜在伴侣微笑?
▨ 第三步:毕业后,你能否找到一个轻松的工作,赚不多不少的钱,同时掌握自我照顾的技能?
▨ 四:最终步,你是否愿意为家庭牺牲,从事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护这种自古以来就属于女性的无薪劳动?
我和父母在很多不同的场合爆发这样的冲突,更多是母亲。因为父亲是摸不到的背影,而母亲是无法企及的期待。
出于重复的绝望感觉,这种冲突大多是无声的,并以我的眼泪来终结。我被这样单一的想象所伤害,同时怒不可遏。
▷ 女性的主要成人角色选择与母亲的主要角色之间没有直接关系。母亲的影响力在于她对女儿的期望(Sholomskas, D., & Axelrod, R.,1986)
我想到小说《关于女儿》的后记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未生下儿子的母亲内心期待的是「比十个儿子更优秀的女儿」,若女儿学业也优秀就更是如此了。母亲不仅期望女儿在社会上的成就不亚于儿子,同时也期待女儿在婚姻上能够羡煞旁人。对只有一个女儿的母亲来说,女儿必须同时满足她对儿子与女儿的期待,也就是成为「具有男根的女儿」。
是这样吗?好贴切。母亲们有「无理的期待」,却又「无法被苛责」。因为我在这里面看到上一代女性的命运。
作为女性的母亲,常常可以被欺骗、被推开、被忽视,但她绝对无法成为一个道德上理亏的人,一个堂堂正正讲出自己需求的人,一个不贞洁的人,一个不讲道理的疯子。
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成为好人的代价是自我毁灭。因为女性常常花一生力求证明自己值得被爱。
如果我尽力完成了前三步,却在第四步破坏了这一想象,那么我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不受欢迎的女儿吗?
如果我始终没有成为期待的女儿,愧疚感会一直拷问衰老后的我吗?
▷ 《伯德小姐》
与许多人一样,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家,离开母亲。有时我们一直在离开,不是因为想要离开,而是惧怕某种写好脚本的人生总是针对女性的阴谋诡计。停留在某处本身是危险的,是肉眼可预见的剥削。
淡豹在一篇小说里写了个这样的女性。
她说:「从问我恋爱的事,到只问我身体好不好,这个变化在我二十七岁到三十一岁之间逐渐发生,可能他们怕伤害他们自己。
假如他们问我对恋爱或者婚姻的打算,我会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有时我觉得他们害怕和我说话。」
母亲很爱我。但她也会害怕我吗?
这就像一枚穿透我的子弹
大部分情况下,我和我妈都能保持一种友好的「姐妹关系」。所以,从被允许恋爱的年纪(也就是高考完)开始,几乎每段恋情我都会告诉我妈,和她分享我的心情。
这种默契的关系,直到我大学毕业后被打破。当时,约会 app 在国内还算一个较为新鲜的社交方式,而我也开始在上面寻找 dating 的对象。
因为看过许多欧美剧,我对 dating 文化是欣然接受的,但将这件事透露给我妈时,她的反应令我既震惊又心痛:
「你这不就像个荡妇一样吗?」
我很难描述我妈当时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鄙夷、失落等多种情绪的状态。她没有骂我,没有批评,唯一说出口的,只是这短短的一句话。
但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从她嘴里说出的「荡妇」一词,就像一枚穿透我的子弹,即使过去了很长时间,皮肤上,弹坑的位置依然清晰可辨。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和我妈诉说过我的感情生活,直到有了稳定的男友,和对方在一起半年以后我妈才得知此事。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理解,为什么对我一向包容、支持我各种喜好,甚至还会与我一起追韩剧、看明星杂志的妈妈,会在那个瞬间完全变了个样子。
▷ 《伯德小姐》
直到看到一本讲述母女关系的书,作者朴友兰认为,母亲对待女儿,是无法像对待儿子那般当作一个客体的。也就是说,母亲会将女儿视作「自我」的延伸,是自己的一部分。
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与我妈的相处中,隐隐约约体会到的一种感觉。
我妈会支持我走出去,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追求自己的爱好,她曾亲口告诉我,「我其实很羡慕你现在自由的生活」,因为她把这一部分的我,视作她封闭生活的延续。
但她身上依然带有着来自旧世界的规训,这是从她的时代中生长出来的,对于女性的枷锁,所以她不允许我,也就是她自己,从这根红线上跨过去。
我想起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主义作家,安妮·埃尔诺,在《一个女人的故事》这本书中,写下的一句话:「一个女人的故事,也是所有女人的故事」。
而在这里,我想将这句话变动一下——「来自母亲的故事,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变成属于女儿的故事」。
却成了我们之间最深的连接
如果小时候问我长大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女人?那一定是各个方面和妈妈相反的那种。
我不要做那种传统家庭的主妇,每天都要想下一顿饭做什么,孩子挤占了自我的所有空间;我不想要妈妈的那种丈夫,从小感受到妈妈太多怨言,在关系中委屈求全会让女人成为「怨妇」,好可怕;我不要做那种朴素的贤惠的女人,不想在大家族中永远做那个辅助性的、奉献的角色;
其实妈妈也是这么想的,她也期待我过上那种她想要的却不可得的生活。所以,我逐渐长成妈妈相反的样子。
我从小不做家务,不学做饭,对食物也没什么太大情感;在关系里自我又霸道。妈妈不用对传统女性的要求看待我,给我最大的自由和空间;她最希望我找个「什么都能聊得来」的男人。
▷ 我和我妈
但这两年却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意识到自己身上缺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东西——所谓的「母性」,或者说女性特质,可能意味着包容、养育、更深入日常生活、能照料自己也照料他人……因为厌恶妈妈而压抑了的这部分特质,逐渐慢慢生长出来。
▨ 我开始学着做饭了,用食物养育自己和亲密的人,让我觉得满足,也让我在工作之余感受到一种正念般的放松。我在切土豆丝、煮牛肉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妈妈,也会想要妈妈教我做记忆里最喜欢的那些食物,怎么腌黄瓜,烙饼。
▨ 我开始关注生活中的琐碎事务,会就很多家务问题向妈妈请教,怎么去除马桶里的污垢,热水器一直开着会不会费电。
▨ 妹妹的小孩出生后让我开始对育儿好奇,经常和妈妈交流育儿问题。我才发现妈妈非常擅长和小朋友相处,她是一个非常棒的养育者,这种专业技能因为淹没在家庭中而没有得到应有的价值认可。
▨ 我在关系中不再那么自我了,也能更多「看见」别人了。
我逐渐感受到前二十多年努力切断的那种联系慢慢恢复,那些我以前最讨厌的东西逐渐成为我们之间最深刻的连接。我意识到妈妈并不是一无是处,在如何作为一个女人生活着,她在很多方面可以教给我很多。以及作为一个女人,很多时候也有一种独特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现在回头看以前那种彻底的反向认同,大概是怕,怕我只能过上妈妈那样的人生,怕妈妈吞没了我的人生。而如今我有了选择,可以选择过那样的生活,这是我比妈妈幸运的地方。正如妈妈不得不做一日三餐,而我是作为主体选择这样做。
所以现在的我终于有了一些自由的感觉,不用刻意成为某种女人,对妈妈也是,我可以从她身上汲取那些我需要的力量,然后再去建设自己崭新的人生。
▷ 《要成为陌生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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