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义 | 林家栋：看好自己

林家栋清瘦了很多，没有年轻时在《无间道》里饱满的面颊，也没有《树大招风》里略显魁梧的身材。他还是很高，瘦下来的脸反衬眼神更加深邃。他依然非常敬业，眉目和善，坐下来与我们讲起他这些年的电影故事，那是他的江湖。

黑色高领针织衫 BALLY、灰色格纹西装 Loro Piana

深色西装长裤、深棕色亮面皮鞋 CANALI

墨镜 私人物品

对生活的好奇得不到满足，就是我当演员的起点。20岁出头时，我是一名文员，工作比较枯燥。很奇怪的，每天下午3点多我就犯困，我天天都吃一样东西让自己提神，就是冲水喝的维他命C，我不冲水，直接嚼，很酸很酸的。后来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因为我在那份工作里一点也不满足。当时刚好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的电视台、电影都发展得非常好，每个角色都很有特色。我想试试看，就辞了文员工作，考进了香港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从零开始学。

当了演员以后，我很满足。每一个角色和我都会相互影响，我通过自己的经验去塑造角色，角色也会反过来影响我。特别是后来，我对人性有了更多的好奇，我能够通过演出了解人性，这让我很满足。

刚开始做演员的那些年，流行什么我都会试试看。流行喜剧，我拍了很多喜剧和综艺节目，但是我在这些工作里得不到满足。后来我跟我的经纪人说，不再接综艺节目了，我要演正剧。当时我的表演有一点夸张，可能是拍喜剧太久了。没关系，我花两年时间，从说话开始，一步一步改变自己，尝试喜剧以外的戏。

一天休息也没有。我在电视台5年，一年拍100多集剧，有一天我从床上起来，觉得很累，不是体力的累，是头脑很累，因为太紧张了，今天拍完这部剧，明天就开始另外一部，没有休息，也没有吸收，不能进步。我想我必须离开了，我要重新开始，重新吸收，让自己再往前走。我就跑去电影圈试试看，拍电影的节奏没有这么紧张，当然那个时候的电影也没有那么蓬勃，已经是2000年前后了。但是，我必须走这条路。

电视剧和电影带来的满足感很不一样。因为电影对创作的要求高一点，电视台要保证每天都有剧给观众看，所以必须不停拍，电影不需要，自己掌握节奏，觉得剧本写好了，前期筹备好了，再开始拍。

2002年到2004年，我息影了3年。没有去工作，完全是一个学习、充电的过程。我认识了很多幕后工作人员，导演啊，编剧啊，跟他们聊了很多，我也看了很多电影、舞台剧。我也不着急，我喜欢这个行业嘛，选择这个行业是不会变的嘛，急什么呢？对电影这个领域来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想继续发展，必须重新学习。

当年，香港每天凌晨两点半开始卖报纸，我开车去买。我一定先看时事版和国际新闻，最后看娱乐版。我从新闻里观察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每天有什么事发生。有时候看到一条打劫或者跳楼自杀的简讯，我会想象整个过程，从中感受人性，把这些元素消化好，等到拍戏的时候就是最好的养分。有时候，同样一件事情，各家报纸写得不一样，我就对照着看，每一个报章是从哪个角度报道的，这也影响我怎么看角色、怎么看剧本、怎么看一个故事。

过去，很多娱乐版新闻真的是在胡说八道。很多人我认识，我很清楚他们不是报纸上写的那样。其实，这样的报道对艺人的伤害是很大的。如果这样写能够让报纸赚钱或者让观众多一点话题，我无所谓，随你写，反正我不信。我从中也学到了一个道理，做人不要太认真，有时候认真你就输了。

当年有媒体说，林家栋长得没有星相，很难红。我无所谓，你说你的，我演我的，反正我还有演出的机会。我真的很幸运，不管他们怎么写，还是有人愿意给我演出的机会。红不红我没有太大的感觉。我觉得演员的职业生命可以拉得很长的，年轻时演年轻的角色，年纪大了演成熟的角色，老了还可以拍老年人的戏啊。红不红不是最重要的，观众对你的认可有多少最重要。红也可能昙花一现，但我希望我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够让观众有一些感受，这就够了。

自己看好自己，比被别人看好更重要。每个人首先要对自己负责，人生中的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对自己负责。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相信自己。

我做演员，入行不算晚，开窍有点晚。2005年拍电影《黑社会》，我才真的开窍。之前十几年，我演戏全靠笨功夫，很认真做功课，提前想好每场戏怎么演。杜琪峰导演直接把我这套推翻了，他说，拍电影不需要想太多，你第一感觉是什么，就去做。这是很好的经验，让我可以这样去创作，也让我学会用不同的方法去配合不同的导演。

2017年，拿到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时候，我没有太兴奋。当然，我很高兴，终于让大家觉得我的演技应该获得一定的认可，我很感谢。颁奖时，看到一起合作过的人、前辈后辈同行们都在为我鼓掌，我当然感动。但是，我很小心地提醒自己：不要骄傲，尽快把这个经历放在一旁，就像拍完一场戏，OK，过了，再来，重新开始。

我开始往幕后发展是2010年，刘德华有机会让我监制电影《打擂台》。一看剧本，我觉得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处理，演员只能在剧本的基础上微调，但是当监制的时候，这条线怎么发展、人物什么样更好，都可以提建议。慢慢地，我觉得提建议还不满足，不如自己写剧本。

做幕后工作，我会从每一个岗位去学习。配音时，我在旁边看，剪辑时，我也在旁边看，调色的时候，我还在旁边看。其实监制不需要看这些的，我是去蹭课的。有一次配音，很简单的一句对白，我让演员配了48条，导演都说可以了，我说不可以，真的不可以。配音很容易出现的一个毛病就是纯技术，没有真感情，观众看到这里都出戏了。我要让演员有压力，我按着键，不放手，再来！不行，再来！不行，再来！演员头上都是汗水，很紧张，但是没办法，就像拍戏一样，一条不行就重来。最后配到第48条，情绪刚刚好，对！就是这个！

在表演中，情绪也非常重要。当然，演久了可能有点累，情绪消耗太多，那就去休息，往外跑，见圈外的朋友，跟他们聊天、吃饭、喝酒，不要聊行业的事情，聊他们的世界，既是放松，也能从中吸收。回归普通人的生活，才有热情再投到戏里去。

2014年，一个年轻人给了我一个故事大纲，讲的是他自己家里老人的事情。我问他：谁愿意看你爸妈发生什么事呢？但是，我觉得讲老人的故事是好的，因为社会对他们的关注和支持太少了，而且全世界都存在老龄化问题。我说，我一定帮你做，但是剧本要改，不要把不同类型的人面对的问题集中在一个角色上面，分几个角色去表达，你愿不愿意？他说愿意，我就让他到茶餐厅、庙街去，多听听老人们之间聊什么、有什么烦恼。他改了4年多，做了很多观察和调查，第五年，我和他一起做了最后的修改，拍成了电影《杀出个黄昏》。有朋友告诉我，看完这部电影后打电话给爸妈了。

数年前，导演翁子光跟我聊《踏血寻梅》这个项目，坦言难找投资人。我跟他分析不同投资人的不同取态，还有哪个角色和岗位可以找谁去做。我也跟他说，我演不演无所谓，谁合适，你自己决定。我觉得，大家都是电影人，能够多交流一点，能够让你有机会拍一部好电影，这个最重要。

一部电影从零开始到见观众，最快18个月，慢一点3年，为什么不前面做好再开机呢？很多人希望尽快开拍，有问题到现场再说，不可以。如果延迟半年开机，费用是有限的，但如果开拍后有了问题，剧组停工一天就是巨额，而且停工会造成更多问题，可能演员没档期了，可能景也没了，剧组工作人员也跑了，怎么办？必须弄好剧本，没问题了再开拍。开拍以后都会有意外，但是，剧本准备好了，拍出来和剧本相差在10%之内，如果剧本没弄好，到现场改，那就有危险了。有人说，3年时间，我真的需要赚钱。其他行业也可以赚到钱，为什么要让那么多工作人员辛苦3年，就为了一个还没准备好的剧本？我希望未来的18个3年，每一次我们都能认真对待。

要投资时间在自己身上，不要去期待很快有结果。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不签一些艺人？我很愿意推人出来，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投资时间在自己身上。我有3年停下工作，重新开始学习，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决心的。时代越来越快，很多人不敢停下来，害怕别人超过自己或者错过一些机会。其实，人生一世，最大的对手永远是自己。今天错过了机会，明天还有嘛！特别在我们这个行业，谁知道下一个影帝是谁？谁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成为影帝？你只有更加努力做下去。明天不知道会怎样，把今天过好再说。

跟别人比，永远比不完。假如你现在在山脚，你可能跟山腰的人比，等你到了山腰，你又跟山顶上的人比，有一天你好不容易到了山顶，还要跟天堂的人比，怎么比？只有跟自己比赛，才是最好的态度。

我这些年的进步都是因为不满足，内心一旦不满足，我就要学习，我要改变。所以，人不满足是一件好事情。最近几年，我开始来内地发展，多看多学，开眼界。现在内地很多很火的电影很贴近生活的，香港也有这样的变化。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经济刚开始发展的时候，观众喜欢视觉冲击、感官刺激，现在，观众不满足了，需要的是娱乐之外的、更深入的内容，电影就会人性化多一点，往内心走得更深一点。大家都在进步，我也要跟着进步。

我参与的每部电影，不管戏份多少，我都会想，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每一部戏，我都要看核心是什么，不能只是故事精彩，故事背后有什么，我一定会去追问。我们过去看警匪片都是枪战、追车、打打杀杀，我也会有一点厌倦。但是《第8个嫌疑人》很特别，我在这部电影里第一次没有拿枪抓到了重案嫌疑人，我也因为片中角色的经历成长了。

我对生活的方方面面没有太多要求，但对工作很执着。因为让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工作，我不希望做不好。接下来，我希望能够有一次机会做导演，用摄影机讲故事。

我认为，能在社会上引起回响，才称得上好电影。观众看完以后走出电影院，不是笑过哭过就忘了，而是脑子里还在想：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问题造成的？我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是不是需要我们去关心？大家看完电影会讨论，会跟家人朋友去聊，这很重要。娱乐两小时之后，电影里的人物、事情和你有共鸣吗？如果发生在你身上怎么办？我们做电影的目的是什么？过去那么多年，拍了那么多的电影，不就是想让大家生活得更好吗？

香港影视剧经常说：做人，开心最要紧。但是，我们想过没有，为什么要劝你开心？因为你不开心嘛！如果你开心，不需要劝你开心的。你不开心，我们可以让你笑两小时，但不能停留在这里，我们要找到不开心的原因，去思考，去讨论，想办法解决，这样你才会真的开心，一直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