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旷野
引:本文为短篇虚构小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还挺喜欢小郁总的。听说是她邀请,我立马答应。
我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底的晚宴上,她穿的那件淡蓝色高定旗袍,脖子上挂一串珍珠项链,曼妙的身材配上优雅的气质,淡然又倔强的眼神,尽显一个三十岁女人褪尽浮华又还勇敢清澈的独立,令人想起影星汤唯。
那个传说的,果断离婚、把官二代软饭男一脚踢出门去的挖矿家族二代,果然名不虚传。
打她一进场,那场昏昏欲睡的颁奖晚宴开始生动起来:满屋子晚礼服的老板夫人和穿职业装的女高管们,一下浮夸或呆板起来,顿成鹤立之下的鸡群;一众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都不自觉地吸气收起小腹。
果然,“五大最受市民关注楼盘”就有她的项目——湖山泊。那个楼盘,依山面湖,据说风景绝佳,就是地处郊县,远得离谱,多数圈内人都还没去过。这个破奖,虽聊胜于无,但要颁给湖山泊,我还是有意见的,不写一篇嘲笑小作文,都对不起本市房地产自媒体圈“三大砖家”之一的玩笑头衔。不过,考虑到小郁总个人的受关注度,这个奖,倒也可以解释。
颁奖结束,晚宴顿时觥筹交错。大家顾不得还空着肚子,纷纷起身,端着酒杯四处去攀交情、加微信、拉关系。最有效的武器,还是教育背景,本市两所985大学,立马划出来两个阵营,他们血统名贵,盛产高级职业经理人和现实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喜欢动辄以经济常识、某某大师的理论、名言为依据,纠偏旁人。笑谈声中,从本市经济到国家大事再到人类真理,仿佛尽在这两大名校掌控。
我认识他们中的不少人,不管干房地产还是金融、财经,抑或政界、知识界,大多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和不接地气的顽固。乍看耀眼,但经不起细琢磨——总体来说,是推高社会融资和沟通成本的一群人。
我来自老家一所中不溜儿的大学,自然进不去他们的阵营,便只顾埋头干饭。偶尔瞄几眼小郁总,她不属于两大阵营,但毕业于新加坡国立,更加耀眼,且身家显赫,是两大阵营共同结交的对象。又看她不冷不热、应付得体,暗自感慨果真名门闺秀。
出去社交的人喝了个大概,陆续回座填肚子。我已经吃饱,刷起手机,看到不少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发了朋友圈,还有几个晒了与小郁总的合照。正待点赞,一回头,看见小郁总带着她的助手,站在身后。
“在座的各位媒体朋友,谢谢大家对我们家族和湖山泊的支持,回头请大家到我们项目去指导指导。敬各位一杯。”众人纷纷起身致意,我也赶紧端起酒杯。
正待坐下,小郁总向我再次举起酒杯,“刘老师您好,我经常看您的公号,有机会一定去指导一下”。
还有这么个高级读者,我心头一喜,半蹲的屁股又抬起来,“不敢不敢。小郁总好,就等您召唤”。
她加了我微信,发过来名字,原来叫郁意。好名字。随之抿了口红酒,“久仰久仰,请坐”。
我也抿了一口,“失敬失敬,您吃好”。
我们相视一笑。
去见一个三十岁离异单身美丽女富豪,激发起我残存的一点荷尔蒙。特意去门口商场美发店,点上238的总监发型师剪了个头,发胶一打,看上去的确年轻了不少。出门前,媳妇儿瞄了我半天,估计心里一直犯嘀咕。
湖山泊果然远,坐上高铁到密县,小郁总安排了人接站,还得开上半个多小时。好在逐渐山峦叠嶂,流水潺潺,颇有远离市区的世外桃源之感。
车上一个大坡后,一片大湖和森林就映入眼帘,泊岸处,一片别墅和公寓点缀其中,恰如其分。本市规模最大的楼盘——统领着一个大湖和茂密森林的6000亩大盘,“湖山泊”便是了。
在自己的地盘,小郁总的气场更令人瞩目,一身修身的商务休闲装,仿佛松间灵动的小鹿,干练又活泼。她亲自领我参观了售楼处、样板间,详细介绍了湖山泊的规划、建设进度、开盘准备,业务之专业,细节之精细,正应了那句,“明明可以靠颜值和家底吃饭,偏偏要靠才华和努力”。
而且还谦逊。我们坐在湖畔茶室喝茶,工作人员散去,她松弛下来,斟好茶,“刘老师,以茶代酒,我再敬您一杯”。
我赶忙举起茶杯。
“我听惯了别人夸我,来这参观的人也夸。只有您最坦诚,刚才介绍过程中指出了我们不少问题,我晚上就开会安排下去。”
我连忙表示,她这么年轻,已经做得很好了,“几年前,我毕竟也做过项目的营销副总监,做过很多次开盘。这些事儿我轻车熟路”。
她投来赞许的目光,“难怪你的文章不像那些媒体人空落落的,原来还是前辈”。
我连忙摆手,“岂敢岂敢”。
她望了一眼远山,叹一口气,“那我更得多向您请教。说实在的,估计民间都在羡慕我,哪知道我的压力。我爸爸、哥哥都很优秀,都是企业家,他们都跑得很高很远,剩下我,一直活在他们的阴影里。”
我惊讶于她的真诚,也许她已经通过文字了解过我。而她这不为人知的柔软,也验证了之前我从她眼睛里看到的那抹倔强后的孤独。这个到处闪闪发光的女子,心中自然也有她的阴影。
我们无言。多年磨炼,我懂得恰到其时的沉默。而这种沉默,又清清楚楚地传递着一个讯息——我很理解她。
不料,下午的会议走了火。
小郁总召集项目高管,召开开盘冲刺会。她的团队,营销总监、工程和开发部经理跟她差不多年纪,干劲蓬勃,成本部经理四十多岁,财务负责人五十多岁,是她父亲的老臣。年轻人管冲锋打仗,中年人控成本,老年人管财务,老中青三代结合,按说搭配合理。
各自工作汇报完,小郁总又铺垫了一下,请我指导一下工作。我把上午参观时发现的一些小问题概述了一遍,准备收尾。
不料,年轻的营销总监不高兴了,“您这么说,我们这次开盘还开得成不?”
我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小郁总,她没吭声。
工程部经理见状,也发问了,“示范区这么多问题,周末就开盘了,肯定来不及整改。您说说,还能怎么办?”
我缓过神来,“问题倒是不大,你们团队做得已经不错。后面再慢慢整改也行”。
成本部经理开始接话,“我们项目前期投资太大,几个亿投在这山山水水里,根本看不出来。再整改,钱从哪里出?”
眼看小郁总还没吭声,财务部经理也轻咳了两声,“这两年国际行情不好,我们在国外投的矿场也比较困难。我们项目只能靠自己了,这次开盘如果不能顺利回收资金,后期建设就比较难了。”
我没料到,全国知名的矿产龙头,还有旗下的湖山泊问题这么严峻。我本来就想在小郁总面前展示下专业,不成想当了一回引线。
我再看了一眼小郁总,她靠在椅背上,眼神流露出疲惫。估计,这样的争吵已经见怪不怪。
我心疼起小郁总。火是我点的,只好我自己圆回来,我想了想,给出中肯的建议,“我个人还是觉得,这次开盘有些仓促,风险比较大。如果可以,再往后推一推,大家一起找到解决办法再开。否则第一炮没打响,对这样大体量的项目来说,就会很麻烦。”
不料开发部经理跳了起来,“我们项目是省重点建设项目,市领导都盯着啊。我们已经三个月没开工了,后面的建设都停了,市领导都约谈过我和小郁总好几次了。这次开盘还是郁总到处找关系搞到的预售证,再不开盘,还搞什么?”
我有些尴尬,不成想捅到一个更大的篓子。
有人cue到小郁总和她爹,她不好再沉默了。“刘老师,谢谢你的建议。我觉得我们项目还是很好的,资源好,外面的口碑不错,大家也很努力。开盘没什么问题。”
工程部经理,这小子打我进案场,眼神就有些挑衅。中年男人是过来人,感觉这小子喜欢小郁总,又是县里一个领导的侄子,干工程的粗鲁些,本来没当回事。我前面的建议又批评到他的工作,这下开始挑衅,“小郁总,你一句话,我们不要钱也跟着你干。不像专家,就会动嘴皮子、玩虚的,倒是说说具体办法啊。”
说罢,特意瞄了一眼小郁总。
令我有些心寒,小郁总回应了他的眼神。
很明显,他们项目照目前市场上的办法操盘,就一定是个死局。远郊湖山大盘,正常卖房子肯定不行,他们现在当康养产品卖,但方圆十公里之内没有医疗康养配套,五年八年之内,他们项目也建不起来。老年人讲究眼见为实,等不起,光卖环境、规划、讲故事,肯定不行。没有一波接一波的顾客进场卷动,这个模式必然走不下去。
上午,小郁总还跟我探讨了转型文旅度假,但这么大体量,需要引进好几个大的文旅、游乐IP。只是,这里远离市区,加之疫情后旅游市场暴起,各大文旅IP都是香饽饽,必然坐地起价,这条路,也会被堵死。
我一直在替小郁总思考出路,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你们的环境和团队都不错,可惜生不逢时。前些年地产形势好的时候,你们肯定能卖出去。前面人决策失误拿的地,今天确实难为你们……”
可能是我指出她的父亲决策不对,小郁总有些不高兴了,打断了我的话,“刘老师,不需要谈虚的,你还是说说办法吧。”
残存的那点荷尔蒙彻底泯灭。我感到被冒犯,有些生气,决定给他们上上课。
“还种点地?我们做的是高端地产,你这不搞成农村了嘛”,年轻的营销总监不耐烦了。
哈哈哈,随即全场一阵爆笑。
我狼狈地走出售楼处。点了打车软件,太偏远了,没人接单。
好在离镇上不远,约摸五公里,一个小时也能走到。我背上双肩包,走在无人的公路上,一路后悔:后悔接了这个邀请,后悔没开车来,后悔自己说得太多,后悔没有忽略那几个小年轻的挑衅,后悔戳到小郁总的痛处,让她难办——三十岁的年轻富二代,终究是对肯定、鼓励的需求,大过对真实意见、建议的需求。喜欢听听好话、被拍拍马屁,也合情合理,从这点说来,她与我见过的其他富二代没什么区别。
我穿过树林,走下那个长长的山坡。坡下有一片稻田,秋天金黄一片,有农民开着收割机在割稻子,收获的喜悦很踏实。孩子们放了学,在田埂上嘻嘻哈哈地玩,快乐得很真实。稻田那头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一些鸟儿,从惊动的稻田中飞起,扑棱棱地飞回树林。
炊烟升起,倦鸟归林,一只鸟飞得再远,还得归巢,一个人走得再远,还得回家。
我身心疲惫,只想快点回家,伸手拦了几辆路上开过去的车,没有人停下来。没人愿意搭一个中年男人一程。
我想起那句对80后一代的调侃,说读小学时,大学不要钱,读大学时,小学不要钱;小学的时候,大学分配工作,大学了,得自主就业;小学时,爸妈的房子单位分,等我们当爸妈时,房子要垫上几十年青春去贷款……随着轰轰烈烈的房地产走完一个完整周期,我们最好的年华也耗费了进去。
对于我,还想加一句:年轻时羡慕专家,看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动动嘴皮就能赚钱;等我们年到中年熬成专家,又发现专家已成人人喊打的对象……
正暗自感叹,听见身后有人远远地喊我“刘老师”。回头看,是年轻的工程总从车里伸出头来向我打招呼。
也许是小郁总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了,让工程部经理开车来送我吧。
年轻的工程部经理停了车,从后座下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乐呵呵地朝我走过来。
我舒一口气,正盘算如何不丢面子地接受,冷不丁地,眼镜男呼地照我脸上来了一拳。
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到路旁的稻田,懵圈了。
哈哈哈,年轻的工程经理坐在车里爆笑,还指挥另一个年轻人,“拍下来,快拍下来。哈哈哈”。
我的眼镜被打飞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感觉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也许真的很好笑。这么一想,倒忘记了生气和一路上的后悔。
在这旷野里,我也哈哈哈大笑起来。
几天后,朋友发给我一个抖音短视频,一个中年男人瘫坐在稻田的泥地里,哈哈哈傻笑,旁边几个人也在哈哈大笑。小视频标题是:砖家的下场。
点赞惊人。
他问,“这是你不?”
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以后别叫我专家了。”
对方发来“哈哈哈”的表情,“以前搞那么认真,老不火,这回真火了。趁热学学朱保国,开个抖音视频,弄个闪电五连摔,直播带货……”
两个月后的年底,我开车停在红灯前。抬手刷了刷朋友圈,一个去年底在晚宴上跟小郁总合影的媒体人,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湖山泊,破产,郁意跑到新加坡去了,一堆债主在找她……
世界终究是他们的。哎……
我黯自神伤。
一旁乘客不乐意了,“师傅,开车别走神啊。再这样给你差评。”
我回过神,顿时哈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城市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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